王朔閉關十五年,完成了一部長篇巨著——《起初》系列四卷本。如果說《起初·紀年》來自信實歷史,《起初·竹書》來自帝王傳說,《起初·絕地天通》來自上古神話,那么《起初·魚甜》就是信實歷史的多重演繹。
從女媧伏羲的上古時代,到正值全盛的西漢時期;從極東之地的扶桑島國,到大西洋邊的西班牙;從傳說中半神半人的三皇五帝,到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一兵,《起初》系列縱貫千年、橫絕歐亞,以現代文學罕有的勇氣挑戰前所未有的主題。其目的,大概就是要以真誠去書寫世界,去書寫“人”。不是某一個具體的人,也不是僅僅作為群體而存在的“人類”,而是每一個生于天地之間的“人”。

人即為歷史 歷史即為故事
很多人記憶中的王朔來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是一個變革的年代,似乎一夜之間,世界從灰色變成了彩色。王朔的作品正是那個時代的偉大聲音,《動物兇猛》《頑主》《過把癮就死》《一半是火焰一般是海水》……每一個故事都在描摹著激變中的眾生相,也讓讀者們見到了嶄新的文學樣式和思維方式。用個不怎么恰當的比喻,我們就像是正在長身體的學生,吃了一學期食堂經濟餐之后突然被帶去了一家相當不錯的酒店,發現原來菜除了白煮之外,還可以煎炒烹炸;除了咸味和沒味之外,還有酸甜苦辣鮮。
經歷了歲月的磨礪蹂躪之后誕生的《起初》系列,看似戲謔恣意的文筆中少了一份青澀與狂野,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五味雜陳,并展現出的是生命更加豐富多元的層級感。
在《起初》錯綜復雜如水網縱橫的故事之河中,我們能看到穆王西游的壯闊,炎黃共建雪下之城的奇絕,榮夷公四處鉆營的家長里短,阿嬌被廢長門宮的凄慘。而這種種故事的背后是宏大的歷史,更是人。
在《魚甜》的文字中,那些看似遠離家國大事、過著情景喜劇般日子的少年們,其實都在以各自的命運為蒼涼的人世提供著不動聲色的注腳。將《魚甜》和《紀年》這互為表里的兩卷聯系在一起,就更能發現這種痛徹心扉:美艷颯爽的阿嬌,迷失在夢中,被廢冷宮;不靠譜的代名詞王朔,和張騫互換身份遠走西域,變成了滿身風塵的大叔,最終死于國事;喜歡喝酒交朋友的社會青年王恢,沒能一展宏圖,卷入田蚡和竇嬰的政治陰謀,下獄身死;文藝青年司馬相如,才盡,身材樣貌都走形,死于糖尿病;“嫩芽嫩芯地叫爸爸”的可愛貝比李陵,血戰之余被迫投降匈奴,滅族。
這恰如我們的現實:青春劇落幕后,留下的是平庸而殘忍的日常。
一位讀者評論說:《起初》初看想笑,再看想哭,最后才知道,人生就是哭笑不得。
當然,人生的答案未必就是哭笑不得。而《起初》系列也并沒有想要為我們提供什么答案。王朔不只是想要探尋個體命運的方向,而是試圖將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匯流成河,讓萬千各不相同的人生選擇水乳交融。這不是抹煞個人的宏大敘事,而是在充分肯定一切個性的同時,尋求彼此理解,以及理解這個世界。從這個角度來說,包括《魚甜》在內的《起初》系列,更像是一顆包含了無限可能性的種子,有待我們用自己的經歷和感情讓它發芽,至于長出了什么,用王朔的話來說就是:播下的是獅和鷹,收獲的是貓頭鷹。現實很荒誕,種子無辜,錯不在飛播人。
當“朔風格”碰撞“宏大敘事”
王朔,永遠在用自己的真誠拒絕“應有的模樣”。雖然從體量上、跨度上,《起初》都像是我們習以為常的“宏大敘事”,但在這一點上,它恰恰是反宏大敘事而行。當《起初》中的帝王將相們像老北京胡同串子一樣說起又貧又逗的京片子,像草臺班子一樣干起各種搞笑離譜的事情時,其實是王朔用文字剝去了他們的冠冕袍服,打碎了“應有的模樣”。《起初》系列看似百無禁忌的滑稽外衣下面,是諸行無常、求而不得的深刻悲痛,而在人生百八煩惱、無明不得解脫的悲痛背后,則是直面自我、放下執念的泰然。
雖然是古代故事,但在《魚甜》中,王朔并沒有試圖還原一個盡量接近歷史真實(或者說我們想象中的歷史真實)的時代,用他在自序中的話說就是,“起居細節也不在我關切視野內,千年之下較內個拙勁才叫犯傻”。之前在《紀年》出版時有讀者評論,這是李東寶奪舍了皇帝。但是,和當下流行的穿越劇不同,王朔不是單純讓古人說出現代人的話,而是將整個古代全部化為現代性的回音。

例如,《魚甜》的皇宮澡堂,竟然像是一個洗浴中心,不僅可以泡澡桑拿,洗頭搓澡還要看手牌(順便說一下,皇上的手牌是七十一號);眾多因七國之亂被削去爵位的劉姓王族,為了謀生,紛紛在宗廟門口擺起了攤兒,“小腸劉”“煎餅劉”“魚頭劉”“砂鍋劉”“面茶劉”無一不有,號稱皇家小吃城;為了方便收集匈奴等各外邦的信息,情報署的王恢經營了一家國賓館西餐廳,提供各種紅酒奶酪烤牛排,一時間成為京城紈绔子弟們的網紅打卡地……
可能這就是文學,它讓我們可以在故事中撫摸他人的人生。所以,《起初》系列是否符合史實并不重要,我們也從來無意將它定義為歷史小說。它是王朔將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喜怒哀樂、學識見識、所思所想,全部揉成碎片,投入名為歷史的萬花筒中。而閱讀《起初》,甚至是閱讀任何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無非是將我們自己的人生也投入其中,以真誠閱讀真誠。當然,我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真正領會他人的人生,更不可能參悟一切世事,但所謂“人”的意義就在這種看似徒勞的行為之中。正如《起初》中的一句話:
飛鳥銜來種子,枝蔓結于道里。老枝饒有斷時,種子死死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