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之人

1

明隆慶五年（1571年），歸有光去世，時年六十四歲。當(dāng)時的文壇盟主王世貞作《歸太仆贊序》，言辭懇切而謙卑，認(rèn)同歸有光承繼韓愈、歐陽修傳統(tǒng)之“明文第一”的地位。

歸有光在六十歲后，才有微薄俸祿。此前，靠一支筆為全家生計(jì)盡責(zé)，他作為兒子、丈夫、父親的尊嚴(yán)，才得以建立和存續(xù)。

名篇《項(xiàng)脊軒志》非一揮而就，乃歸有光以終生的愛與哀，緩慢賦形。

從祖父到父親，兩代人均未考取功名，歸家的世俗聲望跌向低谷。幸而，歸有光幼年便顯露天賦，九歲作文章，名動蘇州。之后的路，卻艱辛險(xiǎn)峻。

三年一度的禮部會試，歸有光前后參加了八次。在旅館，那些誦讀《文章指南》以備考的少年，聞悉隔壁的長者就是這部書的作者歸有光，且他仍在囊螢映雪求功名時，震驚不已。看那些少年魚躍龍門，歸有光自京城沮喪而歸。此情此狀，讓主持考試的官員尷尬萬分：“我等眼力匱乏，竟辨認(rèn)不出一代文章大家之光芒……”

六十歲，第九次參加會試，歸有光考中進(jìn)士，主考官們松了一口氣，又為其排名靠后而自愧。

一個行文素樸、自出機(jī)杼的文章大家，怎么會用陳詞濫調(diào)迎合俗見？屢試不第或排名靠后，盡在情理之中。未能就任高位，在暮年，奔赴長興任縣令，歸有光治匪亂、撫民生，一生的政治高峰，如此而已。與韓愈、歐陽修、蘇軾等文名與政聲兩相輝映的前賢相比，歸有光，略有光輝而已。

即便是這樣的光輝，他的眾多親人也未來得及看見，就一個又一個早別人間——

母親周桂，十六歲嫁入歸家，育七個子女。她疼痛著，疲倦著，嘆息著：“吾為多子苦。”服用“放了螺螄的水”這樣一種偏方來避孕，啞嗓失聲。二十六歲，亡，在八歲的歸有光的哭泣聲中，久久合不上眼睛。

原配魏氏，十七歲嫁，育一子一女。丈夫處境蹇澀，魏氏鼓勵：“夫君非今世尋常人，何必憂慮于眼前困頓，且待未來。”六年后，魏氏積勞成疾，亡。歸有光在庭院里種下那棵著名的枇杷樹。

繼妻王氏，十八歲嫁，三十四歲亡。

長子歸子孝十六歲亡，女兒如蘭兩歲亡，女兒二二未滿周歲，亡……

歸有光一次又一次痛哭，愧疚，撕心裂肺。《項(xiàng)脊軒志》起筆時，他十八歲，寫母親、祖母、女傭，寫長輩因家族離析而在庭院內(nèi)設(shè)置籬笆、墻，寫庭院里的蘭花、桂樹、竹子、日影、小鳥、狗、雞，寫濟(jì)世耀祖之大志。二十四歲，娶魏氏，補(bǔ)寫一段。又逾十多年，枇杷樹亭亭如蓋矣，再寫最后一段，完成全篇。

2

《項(xiàng)脊軒志》中，沒有繼妻王氏的身影。歸有光把《世美堂后記》獻(xiàn)給了另一次愛、另一次痛失。

世美堂位于安亭，是嘉定王氏望族的藏書樓。魏氏亡故兩年后，歸有光娶王氏。世美堂早已衰敗，族人欲將其出售以還債。王氏對正在項(xiàng)脊軒內(nèi)埋頭讀書的歸有光說：“君在，不可使人頓有黍離之悲。”歸有光四處典押，借錢還債，前后五六年，終得以保留世美堂，攜家人遷居此地生活。

王氏終日操勞，奔走于四十余畝的田野里，率童仆種稻種麥。大旱之年，用牛車運(yùn)水澆灌，也能略有收成。撫養(yǎng)魏氏留下的孩子，生育，敬奉老人，且“賓客、婚姻、贈遺無所失”。

世美堂藏書已隨風(fēng)流散。看丈夫置身空蕩蕩的書房內(nèi)，孤獨(dú)無依，王氏四方搜尋祖上藏書。漸漸有數(shù)千卷書收復(fù)，圍繞歸有光，似山川綿延。一個壯志難酬者，獲得這青燈黃卷猶如山色一般的安慰，笑了。王氏也笑了。

眾多江南少年慕名前來求教作文秘訣，歸有光遂開設(shè)“震川學(xué)館”，與學(xué)子研讀前賢文章，辨析治世方略。又一度北上應(yīng)試，弟子紛紛然榜上有名。歸有光郁郁而歸，世美堂前芍藥盛放，王氏斟酒相慰。歸有光慚愧：“妻平靜如常，不覺遺憾？”王氏笑答：“有何遺憾？你我正可以像前人采藥入深山，享一派清涼。”

大女兒輕聲唱童謠，懷抱未滿周歲的妹妹二二，在世美堂進(jìn)進(jìn)出出玩耍，這是歸有光《女二二壙志》一文中所寫情景。大女兒系魏氏所生，王氏養(yǎng)大。二二系王氏所生，最依戀歸有光，半刻不見父親，便四處呼喚；一見面，即躍入父親懷中撒嬌。某日，歸有光在光福山靜思讀書，見家仆匆匆來尋，歸有光心驚：“有事乎？”家仆顧左右而言他，少頃，突然說：“二二今日四鼓時已死矣。”歸有光號啕大哭著奔下山。

魏氏留下的長子歸子孝，王氏將其撫養(yǎng)成人，視若己出。十六歲那年，歸子孝身染重疾，臨終時勸慰王氏：“母親，您今天已哭三次，兒去后，您別哭了……”

與歸有光共同生活十六年后，王氏病故。一日，父親靜坐堂中，悲痛地對歸有光說：“室在而人去，我想念她啊。”

又一日，歸有光口述王氏面貌，請畫師在紙上畫下來，懸于壁，眾親眷目睹若故人重逢，滿堂哭泣聲如細(xì)雨潺潺。家人曾請畫師為歸有光死去的母親畫像。他們對畫師說：“鼻子以上照著有光畫，鼻子以下照著大姐畫，合在一起，就是母親了。”

親人們相繼離世，歸有光腸斷魂慟。曾經(jīng)有放棄功名追求、終老于田野書齋之念頭浮現(xiàn)，但又以何告慰亡靈？大志在懷，心存不甘，唯有焚膏繼晷，等待又一個應(yīng)試之年的到來。

從祖母、母親，到魏氏、王氏，再到最后所娶的費(fèi)氏，及婢女寒花，兒子、女兒，次第以愛照亮歸有光。這愛，喪失一次，就有一篇杰作問世，《先妣事略》《項(xiàng)脊軒志》《世美堂后記》《女二二壙志》《思子亭記》……這喪失的愛，因一個人的非凡敘述而獲得永恒的光。

世美堂留存至今的藏書中，王氏親手蓋上去的藏書印很多，印文之一曰：“一往而情深。”

（弘 之摘自《福建文學(xué)》2024年第2期，本刊節(jié)選，曾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