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景調”在我國南北方同宗曲調衍變現象研究

《無錫景》自清末傳承至今，作為具備深厚歷史底蘊和廣泛傳唱區域的江南時調，其在時間與空間維度上的廣泛傳播，促使其逐漸形成了富有各地獨特韻味的同宗曲調。本文將以“無錫景調”為研究對象，從無錫景調概述、無錫景調在南北方音樂中的應用情況、無錫景調在南北方衍變性鉤沉三個方面進行探討，管窺我國南北方同宗曲調衍變特性，探究其在不同地域和歷史時期中的適應性和可塑性，以期拓寬“無錫景調”研究的內涵和深度。

一、無錫景調流變視域下的同宗曲調

（一）無錫景調

無錫景調，源自江蘇與安徽交界處的“侉侉調”，隨著流傳至江蘇南部，逐漸演化為一種獨特的民間曲調體系。其中，以《無錫景》最為知名，不僅流傳廣泛，更成為無錫景調的標志性曲目。因此，無錫景調亦被稱為與江蘇無錫民歌《無錫景》具有相似音樂特征的曲調總稱。

據考證，“侉侉調”最早記載可追溯至清光緒二十七年，見于程仲銓所抄錄的《小調器樂譜》之中。淮陽地區最初將北方口音的外來者稱為“侉子”，由此衍生出的北方民歌被稱為“侉侉調”，在清末已廣泛流傳于華北、江南、蘇皖、湖北、湖南等地，并吸納各地民間音樂特色，發展出各具風味的地方歌曲，甚至衍生出多種變異曲調，如《無錫景》《探清水河》等。其中，《無錫景》以其廣泛傳播和深遠影響成為代表，逐漸使“侉侉調”更名為“無錫景調”。該曲的原作者已無從考證，其早期版本多出自茶館、青樓等場所的賣藝女子即興創作，歌詞靈活多變，且常以吳語進行演唱。隨著無錫景調日益擴大的影響力，這一獨具無錫地域特色的曲調已廣泛融入錫劇、昆曲等曲藝音樂以及現代電子音樂之中。

（二）同宗曲調

同宗曲調的概念是在對中國民間音樂進行研究時逐漸形成的，筆者認為同宗曲調是指在不同地域流傳的、在曲調、結構等多種音樂要素上具有高度相似性，據考可溯其具備同源性的民間曲調。馮光鈺先生提出的“同宗民歌”理論是年代最早且最具影響力的，馮光鈺提出同宗民歌概念，即“同宗民歌，是指由一首民歌母體，由此地流傳到彼地乃至全國各地，演變派生出的若干子體民歌群落。”[1]，而以徐元勇先生為首的學者也表達了異曲同工的觀點。徐元勇認為同宗民歌的核心不在于母體而在于源頭，筆者認為兩位學者的觀點各有千秋，馮光鈺先生作為“同宗曲調”的概念提出者，其論斷極具先進性，徐元勇先生在馮先生研究基礎上進一步內化具體，筆者認為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含沖突性，更是一種繼承與發展，故結合二位學者意見，按照自身理解，總結出以上定義。

在同宗曲調的判定方式研究中，有許多學者提出了自己的理論和觀點。例如，馮光鈺先生提出同宗民歌可分為六種類型。徐元勇先生提出的同宗民歌分類方式認為，同宗民歌應分為詞曲大同小異與曲同詞異的兩類，通過名稱、內容、形式辨認同宗民歌。筆者認為同宗曲調的判定方式可以考慮多種因素，例如曲調、歌詞、襯詞、襯腔、框架結構、音樂形式、旋律特征等。在同宗曲調的判定中，曲調必然成為最為重要的因素之一。筆者在與中國音樂學院教授傅利民先生的交流中也發現通過傅老師所創設的“九大旋律手法”，其中包括變奏法、循環法和展衍法等也可以幫助音樂溯源定系。總之，同宗曲調的研究對于深入了解中國民間音樂的歷史和文化具有重要的意義。

二、無錫景調在南北方音樂中的應用情況

（一）無錫景調在北方音樂中的歷時性應用情況

前文中，筆者已經提到無錫景調是由北方的“侉侉調”傳入無錫發展而來的。在無錫本土，無錫景調得到了興盛，并成為一種專門的調種。筆者通過研究發現，由于無錫景調興盛于南方，在北方其同宗調系“侉侉調”研究鮮見，由此發現無錫景調在北方的發展呈現出“歷時性”特點，故以題材類別與產生年代為線論述無錫景調在北方音樂中的發展情況。

關于“侉侉調”的確切起源地，文獻記載尚付闕如，然其流傳可追溯至清朝時期。《無錫景》作為無錫景調的代表曲目，亦最早見于清光緒年間。其中，《探清水河》作為“侉侉調”的經典之作，起源于清末北京海淀區，并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成為華北民歌的瑰寶。該曲通過兩種途徑廣泛傳播：一是沿滿族聚居地北傳，融入東北民歌，如民國時期的東北民歌《大煙嘆》等；二是循大運河南下，流傳至山東臨清，臨清時調略復雜，所唱小曲的曲調部分來自明清俗曲，且因其傳播曾衰頹，以致流傳下來的曲調相對稀少[2]。其中民國時期流傳的臨清時調《柳葉青》等，其旋律與“無錫景調”一脈相承。

自清朝起，無錫景調便在北方各地生根發芽，成為眾多經典民歌的創作源泉，如建國初期黑龍江民歌《探五更》、哈爾濱民歌《清水河》等。同時，無錫景調亦廣泛運用于北方戲曲、流行音樂的演唱與演奏中，如東北二人轉中的《豬八戒拱地》便是1981年金士貴先生運用二人轉正戲《大西廂》中的選段《清水河》曲調創作而成。此外，山東琴書中的《廣東歌》、《鋪地錦》等曲牌亦運用了無錫景調的曲調旋律[3]。

2017年相聲藝人張云雷撫之吉他伴奏，演唱了民謠版的《探清水河》，2018年，相聲藝人郭德綱則使用了無錫景調摻雜了二人轉的小帽兒曲調，替換了趙俊良先生的樹蔭涼曲調形成現在流行的《探清水河》，流行一時。

綜上可得，無錫景調在北方音樂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呈歷時性態勢，對北方音樂的發展和演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無錫景調在南方音樂中的區域性應用情況

無錫景調起源于江南無錫，主要在江蘇、上海、湖北、湖南、四川、廣西等南方地區傳播，廣泛應用于民間歌曲、戲曲、說唱音樂等藝術形式。其母體為民歌《無錫景》，清末至民國初年時期尚無固定歌詞，后逐漸發展成為具有固定曲調的景調。無錫景調以其獨特的旋律和曲體結構，在南方音樂中展現出豐富的應用情況。

在發源地無錫及鄰近的蘇滬一代，無錫景調常被改編、填詞，用于吟唱時令節景、宣傳時事和社會議題等。其曲調輕快歡快，富有地方特色，深受當地民眾喜愛。例如《五卅紀念曲》《端陽節景歌》《何年何月把身翻》等等。

無錫景調運用較廣的還有浙江、湖北、湖南等地。在浙江地區，無錫景調融入當地民歌和曲藝中，如臺州民歌《小妹妹等情郎》和浙東漁歌《東海一艘輪》等。在湖北地區，聞名遐邇的武當民歌村-呂家河民歌中也有廣泛應用，例如歌曲《姑娘開五更》中無錫景調與旋律變化較大，但曲體結構、音樂語匯仍然是清晰可證[4]。在湖南地區，無錫景調的應用同樣廣泛，與當地民歌相互融合，形成了具有獨特風格的音樂形式。這些民歌不僅繼承了無錫景調的旋律特點，還融入了湖南地區的語言和文化元素。其中湖南地區有關無錫景調的研究最為紛繁，筆者認為一方面這與兩省地理位置接壤有關，另一個原因為江蘇在歷史上一直處于重要的經濟和文化中心，因此江蘇文化對湖南文化植入也影響頗深。綜上，無錫景調作為中國傳統音樂的重要分支，尤其在南方地區的音樂中有著廣泛而深入的應用。

三、以《探清水河》《無錫景》為例微探無錫景調南北方同宗曲調之異同

（一）《探清水河》《無錫景》歌曲背景之異同

《探清水河》作為清末北京海淀區誕生的民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探清水河調”。在流傳過程中，該曲出現了“異文”現象，如故事地點的變遷等。本文選取北京海淀原版的《探清水河》為研究對象，此曲以北京藍靛廠火器營為背景，娓娓道出一個因未婚先孕而遭致悲劇的愛情故事，展現了大蓮與小六哥之間的深情厚意及家族倫理的沖突。《無錫景》則起源于江蘇無錫，系由清朝北方侉侉調傳入無錫后經填詞創作而成。該曲以細膩筆觸描繪無錫城的自然風光與人文風情，成為民間小調的杰出代表。

在探討兩曲背景之異同時，我們發現其共同之處首先在于興起時間的相近性，均可追溯至清朝末年。其次，兩者均深植于中國傳統美學之中，《探清水河》的悲劇色彩與《無錫景》的細膩描繪均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所追求的審美理念與人文精神。最后，兩者在傳播環境上也存在共性，均常見于茶樓、飯館等開放場所，成為當時社會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兩曲在背景上亦存在顯著差異。首先，起源地截然不同。其次，在內容方面，《探清水河》聚焦于家族仇恨與愛情悲劇的交織，而《無錫景》則著重于對無錫自然與人文景觀的描繪，兩者在題材與風格上呈現出鮮明的對比。

（二）《探清水河》《無錫景》音樂本體之異同

1.曲式結構之異同

兩首歌曲在曲式結構上呈現出顯著的共性，同時各自蘊含獨特的個性差異。共性方面，兩首作品均采用中國民族調式寫作而成的一段體曲式，且均由四個樂句構成，遵循了民族曲式結構中的起承轉合原則，展現出了嚴謹的曲式邏輯與和諧的音樂美感。

兩首歌曲的樂句結構呈現出鮮明的對比。《探清水河》以非方整性樂句為特色，四個樂句在長度和節奏上均呈現出自由變化的特點，這種非方整性結構賦予了歌曲獨特的韻味和表現力。相對而言，《無錫景》則采用了方整形樂段的形式，四個樂句在長度和結構上保持了一致性，使得歌曲呈現出一種規整、和諧的美感。

2.調式調性之異同

《探清水河》為帶有偏音變宮的#F五聲宮調式，四句的落音為宮、羽、角、宮；《無錫景》為C宮五聲調式，四句落音分別為宮、徽、角、宮。

兩首作品的調式調性之異同極為明顯，相同之處在于同為中國民族調式的五聲音階，同為宮調式，并且其調性統一。不同之處在于《探清水河》偏音較多，調式相比于《無錫景》不夠穩定。

3.旋律旋法之異同

兩首歌曲的旋律特征與旋法在多個層面展現出了共性與個性。共性方面，首先，二者均蘊含濃厚的中國民間音樂特色，旋律線條流暢且平緩，以級進為主的旋法構筑出婉轉細膩的曲調。其次，二者均巧妙地運用了中國傳統古典音樂的發展手法，如魚咬尾、連環扣等，使得旋律既流暢又富有變化。最后，兩首歌曲在音樂素材的使用上存在諸多相同或相似之處，如骨干音、典型節奏、襯詞、襯腔等的運用，彰顯出共同的藝術魅力。

在個性方面，《探清水河》中的顫音運用，賦予了歌曲北方音樂特有的爽朗與輕快之感，凸顯了北方音樂的粗獷與豪放。而《無錫景》則通過一字多音、滑音等潤腔技法的運用，展現了南方小調的獨特韻味，凸顯了歌曲中糯、柔、甜、媚的南方風格。

4.節奏節拍之異同

兩首歌曲在節奏節拍方面的異同極為明了，相同之處在于兩者同節拍為2/4拍，不同之處體現在節奏方面，《探清水河》的節奏較為簡單，主要采用切分和附點節奏，這種運用使得音樂更為規整平緩，更具敘事性。《無錫景》的節奏更加繁復，它多以十六分音符節奏為主，包括前十六、后十六等節奏搭配，同時伴有附點與切分節奏，這種運用使得音樂節奏感更強烈，更加有活力。同時筆者認為終止音時值不同也應關注，《探清水河》歌曲終止音采用兩拍，有種故事講完后的結束感，但《無錫景》終止音僅有一拍時值，這種終止設置給聽者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間。

（三）無錫景調在南北方衍變性鉤沉

《無錫景》與《探清水河》分別作為江南與北方民歌的代表作，展現了鮮明的地域性音樂風格差異。江南民歌《無錫景》深受江南溫和濕潤的氣候、吳越文化傳統以及民眾生活方式的影響，其旋律細膩曲折，節奏優美，體現了南方人溫柔細膩的心態和吳儂軟語的語態特點。而北方民歌《探清水河》則受到華北地區干燥氣候、地廣人稀的客觀條件以及豁達豪放民族性格的影響，展現出旋律鏗鏘有力，節奏獨特的音樂風格。

從音樂形態學的角度審視，這種風格差異源于南北兩地在地態、史態、心態、語態和樂態等音樂五態方面的不同。江南地區地態與史態優越，社會安定，文化繁榮，為江南民歌孕育出溫柔細膩的心態和委婉柔美的樂態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相對而言，華北地區地態與史態較差，社會風氣豪放，不拘小節，這也影響了北方民歌爽朗明快的樂態特點。

同時，南北民歌在音樂發展的四徑——旋律線、節奏腔式、音階調式和基本結構上亦有所不同。江南民歌如《無錫景》旋律線條細膩曲折，節奏腔式優美，音階調式簡單明了；而北方民歌如《探清水河》則旋律線條鏗鏘有力，節奏腔式獨具特色，音階調式轉換復雜。

綜上所述，從音樂五態和四徑的角度分析，《無錫景》與《探清水河》音樂風格差異源于南北兩地在地理、歷史、文化以及民眾生活方式等多方面的不同。這種差異不僅體現了南北地區獨特的音樂審美和文化傳統，也為民族音樂研究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和視角。

結語

本文通過對“無錫景調”的漫長發展歷程和多地域運用現狀進行深入研究，筆者發現無錫景調在北方音樂中具有歷時性，在南方音樂中具有區域性特質，通過探究其在不同地域和歷史時期中的適應性和可塑性，進而梳理兩者之間的傳承衍變關系，以期拓寬“無錫景調”研究的內涵和深度，為其在音樂文化研究領域中的發展和應用提供新的思路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