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塞納河中有一座島嶼,叫做?le de la Cité。上面坐落著圣母院、圣禮拜堂和法院,法院的一部分是曾經的巴黎監獄。
我在西岱島上來來回回路過了很多次,一直到最近,才被在圣禮拜堂外排成長龍的人群吸引了注意力。
圣禮拜堂里保存著路易九世收藏的圣物,哥特教堂中高大的彩色玻璃窗也久負盛名。
不僅如此,教堂中經常舉辦音樂會。
法國人好像很喜歡在教堂里辦音樂會,畢竟沒有什么地方會比教堂這種高大、廣闊的建筑更適合音樂的振動與回蕩。
不過我對這些彩色的玻璃和高聳入黑暗中的尖頂沒有太多的興趣。相較而言,與圣禮拜堂隔著法國最高法院相望的巴黎監獄Conciergerie,更加讓我感興趣。
提到巴黎和監獄,首先想到的應該是巴士底獄,不過現在它已不復存在了。而與大革命所推翻的巴士底獄不同,Conciergerie的聲名正是被大革命所建立的。
用建立這個詞并不太準確,這座監獄的存在遠遠早于大革命,但這座監獄中所發生過的最為人所知的那一段歷史,正是發生在大革命期間。
1793到1794年,羅伯斯庇爾領導的雅各賓派在各種壓力之下,開啟了恐怖統治時期,正常司法制度瓦解,以革命手段大規模處決“革命的敵人”。
1793年,Conciergerie成為了革命法庭,也就是關押、審判政治犯的地方。
樓下關押,樓上審判。這里不存在監禁,只有審判前的短暫等待,審判后只有兩條路,一條是通往自由的大門,一條是協和廣場上的斷頭臺。
前段時間從尼斯回家的時候,我路過了馬賽,閑來無事去了趟伊夫堡,所以最近在讀《基督山伯爵》。
書中的愛德蒙無需正式審判就成為了一名無法上訴的政治犯,雖然故事背景已是拿破侖被流放厄爾巴島的時代。不過想來在內戰和反法同盟的壓力之下,“革命的敵人”,大概是一個很有概括性的罪名。
說到雅各賓專政,這就不得不提到羅伯斯庇爾。在高中課本里,他是一個象征著自由的人物。
“羅伯斯庇爾主持通過新憲法,保障公民享有人身、信仰、出版、請愿、結社的自由,有受教育和受社會救濟的權利,規定如政府侵犯人民權利,人民有權起義。”
然而,起義的一面是自由的正義,另一面是流血和暴力。
他說,革命政府沒有義務給予人民的敵人任何東西,除非是死亡……而支持革命政府的行為公平性與合法性的是“最圣潔的法則”——人民的救贖。
他認為只要目的是正確合理的,為了捍衛革命,流血即是合理的。恐怖暴力無非是正義的,及時的,嚴厲的,沒有彈性的。如果人民政府在和平時期的執政基礎是美德,那么人民政府在革命時期的基礎既是美德也是恐怖暴力。
在他的恐怖統治之下,一年時間內,法國各地就地處決的人有兩萬多。其中包括路易十六、皇后、菲利普二世,以及拉瓦錫等等。
監獄中有一個房間叫做salle de nom,是一個寫滿了名字的房間,那些名字代表著曾關押在里面的人,紅色意味著被處決,黑色意味著被釋放,名字的厚度代表著他們所來自的階層。
不過在短短的一年之后,由于人們厭倦了恐怖、暴力與混亂,他們決定把羅伯斯庇爾的武器指向他自己,于是他也被送上了斷頭臺。
我想這大概是所有革命的必經之路,畢竟這些歷史聽起來有些似曾相識。
看看現在的法國,他們依舊繼承了這種革命的精神。
兩周以來,出門變得很困難,各地都是罷工與游行。不是市中心封了路,又在歌舞喧天中點燃了垃圾桶,就是地鐵、火車、公交全都取消了。
巴黎的街頭被堆滿上千噸垃圾,路邊還總能見到被打碎的玻璃窗。
我與法國朋友聊天的時候問他們,既然從幾年前就開始不斷為了退休游行,然而這些行動似乎沒有起到什么作用,畢竟不久前的投票已經通過,而且政府的態度也很堅決。在這種情況下,再去抗議真的有意義嗎?

他們說,就算是沒有效果,如果所有人都一聲不吭,那么這件事就會像以后可能要發生的很多事一樣,悄無聲息地發生。只要大家一起嘗試做些什么,那么就總還有希望。
嘗試過后的失敗也總比無盡的沉默要好。
雖然我總是抱怨臭氣熏天的街道、總是等不到的火車,還有擠成魚罐頭的人群,然而我不能夠在別人為了更好的生活而斗爭的時候,為今天沒坐上地鐵而憤憤不平。
說實在的,Conciergerie對于游客來說,實在不是很有意思。
這倒不是說游客們對閃光的鐵架子和玻璃罩后的微笑更感興趣,而是監獄內除了建筑本身,其實沒有太多歷史的痕跡了。
畢竟在那些有幸出獄的犯人的回憶中,這里被陽光所躲避,相對清潔的空氣只能通過金錢買到,他們擠在黑暗中聽著鐐銬的撞擊聲、鐵門的吱呀聲和老鼠跑動的細碎聲響。
這些當然都不復存在了,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不過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大理石建筑。
那個那些絕望的人唯一能呼吸到新鮮空氣與見到陽光的庭院,現在亭亭如蓋,淡粉色的小花開了滿樹,到處被陽光普照。
那些陳年的回憶只能通過手上的平板和墻上的介紹,稍微窺探到一個虛化了的邊角。
我覺得如果要說先賢祠里的人們塑造了法國的民族性,Conciergerie就是拿起了槍的盧梭,塑造的一個革命精神的紀念物。
不論其中到底有幾分是對,幾分是錯,它讓多少人過上更好的生活,又奪去了多少人平穩生活的權利,不容置疑的是它是延續至今的法國精神的一部分。
它是暴力也是希望,是荒誕也是反抗,是混亂也是自由的嘗試。
作為一個來自完全不同文化與政治背景的旁觀者,我在混亂與不便中感到困惑,大概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別人嘗試將被冬天辜負的,在春天中奪取回來時,保持沉默。
不過這不難,因為我早已習慣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