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過九旬的母親病了,住院期間多次叨念要回胡同的家。
母親所說的胡同的家,是許多年無人住的老屋。起初我們以為母親是病中意識不清隨便說的,都沒放在心上。出院回家之后,母親依舊說要回家,問她:“這不是到家了嗎?”母親說:“不是這里,回胡同的家。”
這時我們才恍然大悟,母親是想念老屋了。既然母親有這個愿望,我們就應幫她實現。況且,母親現在住的房子沒有電梯,她想出屋曬曬太陽,上樓下樓也成了一大難題。我們兄妹商量:如果回到老屋,我們可以扶母親到小院走走,用輪椅推著她到胡同轉轉,與老街坊們聊聊天。于是,我們將老屋收拾出來,送母親回老屋養病。
老屋的確老了,墻面已經斑駁,墻角的水泥縫隙中長著些許雜草。在這些雜草中,有幾棵蒲公英開著黃艷艷的花,在微風中招搖,讓人更覺有些滄桑。只是老屋雖老,卻依舊宜居,有寬敞明亮的四間正房。車庫、倉房一應俱全,房前還有一塊小菜園。
老屋記錄著我們家的生活史。老屋最初是父親單位分配給我們家的三間土房,后來經過兩次翻新,并加蓋了廂房和車庫,成了如今的樣子。老屋里有每個人的溫馨回憶。母親新婚時的四個木箱安靜地疊放在房內的一角,已有七十年的光陰了。
老屋是我們生活的原點,留下了我們一家人無數的歡聲笑語。小菜園綠了又黃,黃了又綠,除夕的鞭炮聲一年又一年響起,裊裊的炊煙日復一日地飄出誘人的飯菜香。母親叫我們“吃飯了”的聲音,感覺還似昨天,卻定格成永遠的懷念。
老屋因為母親的歸來,重現久違的煙火氣。冷清多年的廚房,又時時飄出飯菜的香味。我們五兄妹如同歸巢的鳥,又重新聚在這里。之前,因為各自忙碌,我們一年也難見上幾面,兄弟姐妹之間不免有些生疏。這次母親生病,大家聚在這里同吃同住,好像又找回了從前的感覺。
不同的是,小時候,我們從外面回來,進門準會先尋找母親,看見母親后會像只饞嘴貓似的,問:“媽,今天咱家吃啥菜啊?”如今,我們聚在一起說的話題依舊圍繞著母親。只是幾十年過去了,母親已經垂垂老矣,我們兄妹五人都有了自己的兒女,也即將進入老年人的行列。曾經的小家,開枝散葉成了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現在大家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媽媽今天狀況怎么樣,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我去買。”如果聽到的是:“媽媽今天狀態很好,吃東西很香。”我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如果是:“媽媽狀態很差,沒有胃口,不想吃東西。”全家人都高興不起來。
有母親在的老屋舊院,到處都是溫馨的。菜園里的各種小菜郁郁蔥蔥,黃瓜頂花帶刺掛在架上,西紅柿也半紅了臉龐,牽牛花星星點點地開在菜園中間,給菜園增添了亮麗的色彩……站在窗前,讓人覺得內心安靜而美好。我們偶爾在院子支起燒烤架,桌子上擺上蘋果、香蕉、西瓜等水果。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著燒烤,品嘗著水果,母親則坐在輪椅上看著我們笑。
風燭殘年的母親因為生病,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很多時候,她認不清我們是誰,但是她記得這里是她的家。我扶著母親去看老屋的每個房間,母親撫摸著舊墻說:“就是這里,這是家。”我的眼淚瞬間流了下來。是的,這是母親病中日夜思念的家,她把她的青春和歲月都獻給了這個叫“家”的地方。在這里,她辛苦地養育了五個兒女,侍奉過年邁的奶奶,與她相濡以沫的父親也是在這里去世。
通常情況下,母親上午精神不錯,下午就會差些。她最喜歡一大家人在一起。每當看到兒孫滿堂地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就會滿臉笑容地說:“這樣真好,這樣真好。”如果這時突然有人起身穿外套,她眼里的光會一下子黯淡下來,然后悵然若失地問:“你要走啊,啥時候再來?”
母親的病情越來越重,下床已經十分困難。醫生早已經束手無策,家人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干著急。母親很少說疼,但從她偶爾緊皺的眉頭,我們能察覺她有時候很痛苦。母親總說她很知足,孩子們讓她省心,對她孝順。
母親一輩子為人和善,向來說話柔聲細語,只是病中的母親也有任性亂發脾氣的時候。一天早晨,哥哥摸母親的手,看看她的體溫是否正常。母親卻一反常態,不讓哥哥碰她,并勃然大怒起來,轟哥哥離開,還說若不離開,她就會打他。哥哥怎么哄她都不行。母親見我進屋,也指著我說:“誰讓你來的,快給我滾出去。”哥哥向我使了個眼色,說:“咱媽今天不知道為什么不開心。”我們相視一笑說:“真是老小孩啊!”我給母親倒了半杯水,喂她喝,母親起初不肯喝,我摟著母親說:“別生氣了,不然你打我幾下出出氣。”母親真的用手打了我幾下,然后喝下我喂她的水。我說:“這就對了,喝點水才有力氣發脾氣啊!”
看著母親孩子一樣的行為,我的心里忽然暖暖的。不由得想:我們小時候,是不是時常也會無理取鬧,然后母親笑著看我們鬧。現在我們轉換了角色,母親老成了我們眼中的孩子。如果這樣的畫面能一直繼續下去,那該有多好啊!
母親的病情持續惡化,她十分羸弱,體重只有七十多斤。我們不敢輕易為她翻身,感覺給她翻一下身都會讓她疼痛難忍。我擔心母親久躺會長褥瘡,為此費盡了心思,買來防褥瘡的氣墊,親手給母親做了個小巧的防褥瘡小墊。可是后來,母親的身上還是有一點破了。我按時給母親上藥,可是效果不佳。看著母親受罪的樣子我心都碎了。再后來,母親吞咽功能也出現了障礙,我們兄妹商量,要不要再把母親送往醫院。詢問母親,她搖頭拒絕。
兩天之后的一個夜晚,我們五兄妹守在母親的床前。我們三姐妹輕輕地為母親擦拭身體,穿上了父親離世不久時母親自己選好的衣服。然后,母親靜靜地離開了。她走的時候特別安詳,面帶微笑,和睡著了一樣。
老屋舊院隨著母親的離去,又變回靜寂。這里曾給了我無限的溫暖回憶,也是我最傷心的地方。我不敢輕易推開那扇門,怕那如潮水般的思念把我淹沒。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