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關

《昆陽關》以一個漆器商人的生存境況為主線，講述了他在新朝動蕩年代里的悲苦與掙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寬厚與仁愛；講述了昆陽大戰的離奇與血腥；講述了昆陽大戰給周邊百姓帶來的悲戚與創傷；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縣、蘇婉、劉秀等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了波瀾壯闊的時代風云；重現了兩千多年前昆陽一帶的民風民俗。

滄桑的昆陽關見證了時代巨變，歷經了血雨腥風，感知了人間疾苦，同時也領略了人間的溫情與仁愛。

（接上期）

第二十六章

小女子舍身取義 大丈夫痛心守靈

凡木和孟江自楊府回來，見大門洞開，孟江大叫一聲，搶先跑進院子。五個漢軍正向外搬運東西，鐵鍋、食物、還有滿滿一褡褳五銖錢。孟江正要搶奪褡褳，被凡木喊住，凡木上前對一個將佐模樣的人道：“漢軍標榜欲光復漢室，此等下流做派，跟強盜別無二致。失了民心，何以平天下！劉秀在哪兒？我去找他理論。”

這將佐哂道：“你跟劉將軍認識？”

凡木掏出那張字據在將佐眼前一晃道：“何止是認識！這是劉秀給我親筆寫下的文書?！?/p>

將佐瞟一眼文書，噗嗤一笑道：“兄弟，當我是傻子呀！這樣的字據怕是哪家都有，還不止一張。劉將軍星夜出城搬救兵，救兵在哪？半個人影都沒見，他本人是死是活還是兩說呢。甭說劉將軍，連成國公王鳳都有乞降之意，這昆陽城能有盼頭？有個鳥！能活一天是一天吧?！?/p>

凡木驚道：“劉秀出城了？如此說來，昆陽之危不日可解。試想，若劉秀突圍未成，死于莽軍陣前，那莽軍勢必會將其尸首或頭顱高懸城下，以亂漢軍軍心。既然沒見莽軍有此動作，那分明是劉秀已成功突圍。宛城的劉玄、劉演有漢軍數萬，不出所料，兩天之內，定有援軍馳援昆陽。一旦援軍抵達莽軍外圍，昆陽漢軍勢必傾城而出，莽軍腹背受敵，必將潰不成軍。古人云，將在謀不在勇，兵在精不在多。城外莽軍雖有數十萬之眾，可這數十萬兵士均來自各地州府，乃州府守城靖安之兵，城外大軍屬臨時拼湊而成，不具野戰實力。若不信，那就拭目以待?！?/p>

將佐上下打量著凡木，滿臉狐疑，看一眼褡褳道：“你是何人？不是城中百姓？你是如何知道宛城那里有漢軍數萬的？居然知道劉玄、劉演，你跟劉家沾親？”

凡木淡然道：“在下凡木，尋常商人。”

將佐將信將疑道：“怎么看你都不像個尋常商人。上面有令，讓兄弟們換防后，去各家征用軍中急用之物，兄弟們是不得已而為之。”

凡木道：“既如此，那就悉數拿去吧?！?/p>

將佐將褡褳放下，道：“各家店鋪都已關門，這錢在城里也派不上用場，拿些糧食回去也能蒙混過關。打擾了。”

望著將佐率兵士遠去，孟江不解道：“家主，你明明讓他們悉數拿去，他們為何不拿？這將佐像是怕你。”

凡木道：“有的人天生莽撞，而有的人生性多疑，這有點像狐貍。狐之為獸，其性多疑，每渡冰河，且聽且渡，故言疑者為狐疑。既然人家不要，那就拿回屋吧?！钡让辖瓕⒃鹤邮帐案蓛?，凡木道：“走，去漆器店看看?！?/p>

店門外圍著一群漢軍，漢軍在咚咚砸門。孟江沖上去阻止漢軍時，旋即被漢軍綁了雙手。凡木只覺血往上涌。即便軍中斷糧，也不該這般行事，讓知縣派人到諸家征糧，而后送往軍中，遠比這么擅闖民宅易于接受。凡木手指一個將佐裝束的人怒道：“先把我的人放開，我們有話好說?！?/p>

將佐道：“兄弟們在例行公務，你們因何阻撓？”

凡木道：“我是這家店鋪掌柜。你先放開我的人，他有錯，我來糾；他有事，我頂著；你有氣，沖我來?！?/p>

將佐道：“算你有種！既然你是這家門店掌柜，那就打開大門，讓我等進去瞧瞧，看店里糧食多不？眾將士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晝夜守護昆陽，保爾等平安，卻連肚子都無法填飽，如今找上門尋口飯吃，居然死活敲不開門，這公平嗎？各家各戶糧食剩著，女人閑著，而將士們食難飽腹，憋躁難耐，試問蒼天，公理何在！”

凡木怒道：“人與獸之別在于仁，在于德，缺了仁德，便與禽獸無異。”

將佐變色道：“誰是禽獸？給我拿下！”凡木的臂膀隨即被兩個彪形大漢死死摁住。

凡木的聲音驚了屋中人。五邑將店門打開時，辛茹手持剪刀，首個跑出店門。見凡木被人死死摁住，辛茹瘋了般沖到凡木身前，邊大聲喊叫，邊撕扯漢子衣袖。這個一向怯弱的女子竟有這般膽識，這讓凡木始料未及，他大聲喊著辛茹名字，讓其趕快回店。辛茹像是沒有聽見，直將那漢子扯得身子歪斜。好在漢子的雙手正摁著凡木，無暇對付辛茹。

將佐被辛茹驚到，驚到他的是辛茹的舉止，更是辛茹的美艷。只見這將佐笑嘻嘻走近辛茹，將手搭在辛茹溫潤的手腕上。將佐未及說話，辛茹已掙脫將佐的手，直愣愣盯著自己白凈的手腕。少時，她手持剪刀，將刀刃順將佐摸過的地方用力刮去。隨著一層嬌嫩的肉皮一點點卷起，本是白凈的手腕，一時間血肉模糊。

眾人大驚。凡木驚叫著，試圖掙脫出來，不想，雙臂被兩個漢軍摁得更緊。五邑等人均被辛茹的舉動嚇呆，愣在原處。兩個討飯者不知這邊出了何事，木然望著這里。

將佐驚詫莫名，見被辛茹刮去的皮膚恰是他方才撫摸之處，憐愛之余又火氣頓生，他忽將右手伸到辛茹的左臉上，溫潤的凝脂般的柔滑，讓他周身一陣酥麻。辛茹打掉將佐那帶毛的右手，將剪刀自左臉猛然劃過。望著鮮血順辛茹的下顎直流而下，將佐慌亂中想奪過剪刀，卻被辛茹的喊叫聲嚇得縮了回去。辛茹大聲喊道：“再敢碰我，我就剪掉鼻子，而后去見守城將軍，不信就試試。”

將佐終被嚇呆，愣在原地良久沒動。少時，他呼哨一聲，一幫人灰溜溜去了。兩個討飯者遠遠看著這邊，見眾兵士倉皇而去，且時不時勾頭回望，便猶豫著走近店鋪。

芥子哭喊著抱辛茹回到店內。她母親邊責怪，邊用凈布摁住傷處。五邑、張二、孟江，急得亂轉，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凡木的眼里流下淚水，木然站一旁看著辛茹。猛然間，張二撲通一聲跪在凡木跟前，哭道：“家主，奴才罪該萬死，沒能按您吩咐保護好辛茹。您打死我吧，奴才沒臉活著見人。您別哭了，奴才從沒見家主哭過。”

凡木本想將淚水止住，見張二已哭成淚人，最終把持不住，蹲下身，扶住張二肩膀，暗自啜泣。若干年前，他的父母及妹妹被大火吞噬，兩間舊房也化為灰燼，他不得已遠走他鄉。出息后返鄉，便子承父業，意欲將木器生意做出名堂，以告慰先父在天之靈。歷經萬般辛勞，幾近丟命，終有小成。本指望進城后憑著這小本生意安穩度日的，不想卻遭遇戰事，不得不藏匿家中，閉門不出。那辛茹，本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卻因家道中落，碧玉年華淪為婢女。本就坎坷命苦，受盡人間屈辱，今日為凡木挺身，毅然守節，必落下終身傷疤，想來怎不讓凡木肝腸寸斷、涕淚雙流！

遠遠地，自城頭傳來隱約的廝殺聲，若有若無。而城內則沉寂異常，偶有換防的兵士列隊自空闊的街上走過，話極少。春日的暖陽懶散地投向寂寞的街面。不知名的鳥兒在緊閉的店門外肆意翻飛，留下成堆黑糞。

那討飯者見漆器店大開未關，端著破碗怯生生道：“善人，行行好，給點吃的吧?！倍笥种卣f一遍。見沒人搭理，嘴里嘟囔著別人聽不懂的話語，悻悻然去了。見一個女孩子失魂般自身邊跑過，跌跌撞撞，乞丐回轉身，茫然望著女孩兒跑向漆器店那敞開的大門。

辛茹被芥子母女攙扶著去了后宅之后，幾個男人在店里頹然無語。忽見蘇婉的婢女撞進門來，面色煞白，氣喘吁吁，凡木不覺長嘆一聲，低下頭暗暗叫苦。孟江見狀，趕忙問道：“何事如此驚慌？”那婢女哭道：“我家夫人，她、她、她上吊了！”言罷，蹲下身啼哭不止。

五邑驚道：“孟江，你磨蹭什么？還不快去救人！”

婢女氣息虛弱道：“衙門里的人早就去了，人都涼了?！?/p>

凡木無力道：“你不是一直陪在李夫人身邊嗎？卻為何人都涼了你才發覺？”

婢女哭訴道：“婢子死有余辜。夫人一早還好著，我送早飯過去時，夫人言說不想用飯，想再睡會，讓我別去敲她房門。眼見快到正午，夫人的房門還是沒開，我貼門聽聽，沒一點動靜。越來越不安，便找個門縫偷偷往里看，隱約看見一根布帶垂著，那布帶竟吊著夫人。我撞門撞不開，便在院中大喊大叫。衙門里的人聞訊趕來，撞開門，我家夫人已面色發紫，身子冰涼。嗚嗚嗚嗚。”

凡木望著空蕩大街，良久無語。孟江倒杯水遞給這虛弱女子，看一眼臉色灰暗的凡木，站一旁不敢多言。凡木的聲音空虛乏力：“你家夫人因何尋了短見？昨晚是否有人去過府上？你喝口水，慢慢說。”

這女子的眼里立即射出憤怒的光來。她說漢軍頭領王鳳來過府上。那王鳳本是在縣衙用的晚飯，由張縣令陪酒。酒足飯飽后，執意去牌位前吊唁殉國的李知縣，并驅散他人，布了門崗，獨自去了李知縣的宅院。王鳳在李知縣牌位前拜過，又好心勸慰蘇婉一番。側目看時，見蘇婉素顏素裝，面帶憂傷，油燈下，蘇婉的玉手并于身前，面若溫玉，嬌艷欲滴。借著酒興，王鳳試著踱至內室，言說想看一眼李知縣遺物，以示敬仰。蘇婉哪會多想，便隨著進了內室。不想，那王鳳竟堵了蘇婉的嘴，將其擄入懷中。不知是蘇婉懼怕驚著夫君，還是那王鳳力大勁猛，內室并無聲響傳出。

夜深人靜時，王鳳喜滋滋而去。婢女才得以進得室內。她見蘇婉正對著銅鏡梳理長發，眼神呆滯無光。

婢女言罷，依舊啼哭不止。她掏出一張雞皮遞給凡木道：“凡掌柜，這是我在夫人床頭拿到的，像是寫給您的?！?/p>

凡木的身子猛然一顫，忙接過雞皮，見雞皮上寫滿娟秀字跡：“凡先生，有緣遇上，天不負人。夫君尋道而去，仰先生周旋，方入土為安。今奴家去矣，尚有掛牽系心。婢女蘇紅，及笄之年，形單影只。荊楚迢迢，恐難返鄉。若先生不棄，便賞口飯吃。如此，奴家去而無憂矣。今日刻刻于懷，來世結草銜環。蘇婉敬上?！?/p>

凡木看罷，掩面而泣。良久，他拭去淚道：“蘇紅，這兵荒馬亂的，你哪里都別去，只在店里待著，但凡我凡木還有一碗飯，指定有你半碗。孟江，你去棺材鋪買口最好的棺木，送往縣衙。張二，隨我走。五邑叔父，我們走后，你把店門關閉嚴實，生人敲門千萬別開?！闭f罷，徑自出了漆器店。張二趕忙跟上。

昆陽的漢軍頭領，凡木只跟劉秀認識，劉秀如今卻不在城內。如今的昆陽，不征得守城將軍應允，任誰都難以出城。不將蘇婉的靈柩安葬于李知縣墓旁，凡木于心不忍。該如何去城外安葬蘇婉，凡木一籌莫展。

孟江拿了錢，急匆匆趕往東關的棺材鋪子。街上行人寥寥。他在東關的偏街上來回走了兩趟，此前寫著“壽材店”的黑色門頭怎么也尋它不見。莫不是走錯街道了？經反復辨認，確定那壽材店就在這條街上，于是，在一家沒有門頭的店鋪前停下，門框兩邊的對聯讓他注目良久，上聯是：唯恐生意太好，下聯是：但愿主顧莫來。

他反復揣摩，但從對聯的字義上看，像是那家做壽貨的門店，卻依舊難以確認。不確認便不敢輕易敲門，更不敢隨意開口問人家。萬一不是，指定找打。想起家主那焦急的模樣，孟江硬著頭皮敲響了店門。良久，店內無人應答。接著他用手掌拍門，用力稍大。

大門開了一條縫，一張胡子拉碴的嘴出現在門縫中，那人不耐煩道：“打鼓呢？手也不嫌疼?！?/p>

孟江唯恐問錯，閉著嘴，伸頭往里看，至少看見與棺木相關的器物時再問不遲。不想，那人將門板推了一下道：“這是干啥？要抵架？”

孟江的頭被門板輕磕一下，不悅道：“誰跟你抵架呀！我又不是牛?！?/p>

那人氣道：“你當我是？不抵架你把你這窩瓜塞過來干啥？要飯是吧？直說不就得了？”

孟江急道：“我這肚子還撐著呢，要什么飯呀！我是看看這是不是那個什么店，為何把門頭給摘了？”

伙計道：“你是想買壽材吧？也不早說！進吧，進吧?！被镉嬚f時，將店門打開。

孟江道：“弄不準，不敢亂說，萬一不是，不挨罵才怪?；镉?，門頭被人偷了？”

伙計氣道：“哪呀？自己摘下的。三天前，來了一幫兵，將店里的木頭齊整兒弄走了，說是拉城墻上當滾木用，這比弓箭來勁。掌柜的怕他們再來，就把門上的匾額摘下了?！?/p>

孟江嘆道：“一旦打起仗來，誰家都休想安生。有現成的壽材嗎？要最好的。”

伙計領孟江進屋后，手指棺木道：“也剩這一口，不過，也算是最好的壽材了，正經的柏木貨。俗話說，門留三，房留四，棺留七尺三。七尺三來走遍天，英雄好漢往里鉆。這棺木正好七尺三，不信你量量。”

孟江驚道：“為何色澤發紅？沒有黑色的？”

伙計道：“方才你說要最好的壽材，紅色才是好壽材?！?/p>

孟江道：“此話怎講？”

伙計道：“一黑遮百丑，淺漆罩面方能看出板材好壞，而黑漆罩面的壽材，用的多是歪瓜裂棗的板材。”

兩人討價還價后，孟江邊掏錢邊打量著棺木道：“照你這么說，這里邊還挺有講究。不過，說來說去也沒有別的可挑，那就這個吧，找人給我裝車上，我的車就在門外。”

伙計喊來掌柜的，兩個人一人拿上撬杠，將棺木一頭撬起，另一人將一個板凳高的四輪推車塞進壽材底下。壽材的另一頭如法炮制。孟江忽生好奇，他一點不信，單憑這兩人能將壽材弄到車上。偌大個壽材被兩人推到街上，掌柜的讓孟江把車轅上的繩索打開，使車轅脫離牛背。他去車后輕輕一摁，那牛車便后頭著地，車轅高高翹起，斜指昏沉沉的天。瘦小的黃牛歪斜著眼，奇怪地看著頭頂的車轅。兩人齊手，稍一用力，棺木便哼唧著爬上牛車。

“先生，你把牛車套好吧?！闭乒竦氖址龉啄镜?。

就在孟江專注于套車的當兒，一隊換防的漢軍自東城門那邊列隊而來。見牛車上的棺木厚厚實實，將佐模樣的人喊停隊伍，對著掌柜的道：“這是要送往城頭當滾木？拆散了送去豈不便當多了？”

那掌柜的驚慌道：“不是的，不是的，是這個主顧買的，家里有人過世了?！?/p>

將佐不悅道：“我們弟兄們一旦戰死，哪個不是被扔到城墻外？弟兄們的身子不是身子？就你們的身子金貴？也不看看是什么時候，還用這么貴重的棺材。埋哪里？巴掌大個昆陽城，哪個地方能打墓？總不會埋在自己院子里吧？來呀，拉到城門去?！币娬乒竦暮突镉嬅婷嫦嘤U，那將佐道：“家里還有別的能做滾木的東西嗎？我看看?！毖粤T徑自往里闖。

那掌柜的趕忙掏出一把銅錢塞給將佐，乞求道：“軍爺，家里真的沒有了，您就行行好吧?！?/p>

將佐收了錢，便不再糾纏這兩人。兩人見狀，趕忙跑進門去，將大門上得死死的。門縫里，依稀露出一只驚恐的眼。

一個漢軍推開孟江要將牛車趕走，孟江豈可容他。這個性情耿介的人自是不會拿錢巴結將佐，他的額頭青筋鼓脹，他的眼睛血絲猩紅，一伸手，將那漢軍推出老遠，著急道：“我家家主還在縣衙等著呢，我已經弄丟一輛牛車了，這棺木萬萬不能有閃失?！?/p>

將佐不解道：“你家家主死了？為何在縣衙？”

孟江生怒道：“你才死了呢！”

將佐面色驟變，上前攥住孟江衣領道：“戰時征用，天經地義，你敢抗命不遵？這是找死。來呀，將棺木拉走！”

見五個漢軍奔向牛車，銅鑼似的巴掌啪啪打在牛背上。那黃?；赝谎勖辖?，不知所措地邁步前行。孟江雙手奮力抓住將佐的手腕，只一扭，那將佐便哎喲著后退數步。孟江直奔牛車，與漢軍爭奪韁繩。一把大刀架在項間時，孟江全然不知，只顧推搡著趕車的漢軍。大刀劃破皮肉，熱血染紅衣襟，他不為所動，只奮力抓住車轅不放。

“這是個有種的主。”將佐說時，收回大刀，再用刀背猛然拍向孟江頭頂。

孟江忽覺一陣昏眩。等回過神來，他伸手奪過大刀，而后猛然一掄，將佐的半截手指恰恰觸在刀刃上，骨碌碌滾出老遠。將佐號叫著，一腳將孟江踢翻在地。幾個漢軍旋即將孟江摁住，用繩索將他的雙手及雙腳死死捆住。將佐一揚手，眾人抬起孟江扔車上，而后趕車而去。小黃牛知孟江就在車上，故而，走得分外安穩。

“豬狗不如！有本事跟老子單挑。放開我，家主還在縣衙等我呢?！泵辖暮敖新曧憦亟窒?。

凡木在縣衙等孟江送棺木過來，他并不著急?？h衙里的人早已將蘇婉放在床榻之上，潔凈的被子已將她整個身子蓋得嚴嚴實實。凡木悲痛欲絕，在床榻前站立良久，他很想掀開被頭看上一眼，礙于人多，遲疑再三。終也沒能忍住，輕輕掀開被頭一角。剎那間，他的淚水簌簌而下?？h衙里的人大多不知凡木何許人也，站門口漠然望著內室。

蘇婉的床前沒有香表，沒有檀香，甚至連個守靈者都沒有，任由她一人躺在這清冷空蕩的屋子里。夫君早早亡故，至親之人又遠在荊楚，無一人能聽她訴訴衷腸，問個冷暖。這倒罷了，要緊的是該如何送她平安入土？昆陽正在鏖戰，劉秀又不在城內，若無法出城，情何以堪！

“凡掌柜，你的人去買棺木了，幾時送來？”張知縣進來時輕輕問道。

“按說該到了?！狈材緡@息一聲，走到門口喊過張二?！皬埗?，你去外邊迎迎孟江。”之后，他回到床邊，坐在對面的木榻，靜靜陪著蘇婉。張知縣來回走了數步，而后踱出門去。

一個時辰過后，張知縣重又進來，試著小心問道：“凡掌柜，都這個時辰了，棺木還沒送來。還跟李大人一樣，出城安葬？能出得去嗎？”

凡木無力道：“劉秀將軍此時沒在城內，我求別的將軍試上一試?！毖粤T，見張二自外頭回來，焦急地在門口轉悠，便喊過張二道：“你速去棺材鋪看看，莫不是孟江出事了？”張二應下后，急匆匆去了。

張二頭上冒著熱氣，氣喘吁吁跑到棺材鋪門外，見大門上端空空如也，像是胳膊上的一塊傷被揭去黑痂。敲門數下，不聽回應，于是，高聲喊道：“掌柜的，來買棺木那個人去哪了？”他喊過數次，聽門縫里擠出一聲：“跟漢軍去東城門了。你去那里找吧，別再吆喝了?！睆埗賳?，門里卻不再有聲。于是，嘟囔著奔城門而去。

牛車停在城門一側，小牛的眼里滿是驚恐。見張二，小牛眼角閃著淚光，扭頭望望車上，尾巴搖得像扇風。張二看時，見孟江被綁著四肢，嘴里塞滿樹葉，被人塞在棺木旁的縫隙里，動彈不得。張二破口大罵，正要為孟江解開繩索，卻被幾個漢軍扭住雙臂。將佐模樣的人捏著包扎過的手指道：“你是來救人的？回去拿錢吧，兩萬，一個子兒不能少。”

張二怒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綁架良民！還要勒索錢財，我去將軍那里告你們?！?/p>

將佐冷冷道：“你隨便。我早已請示過將軍，似這等刁民，不讓其嘗嘗苦頭，焉知天高地厚！你還為他叫屈？看看吧，我的手指被他砍掉半截?！?/p>

張二將信將疑，待細細問過緣由，對孟江道：“孟江，你再委屈一會，別怕，我這就去見家主。”見孟江掙扎著，烏拉著聽不懂的話，張二拍拍他，急匆匆奔縣衙去了。

聽了張二的回復，凡木搖搖頭哭笑不得。良久，凡木道：“張二，你來回跑了數趟，別累壞了身子，省點力氣，別著急。你去漆器店找五邑叔，店里該有兩萬錢，你一文不少送到城門去，速將孟江贖回，我在這里等你們。去吧?！?/p>

張二走后，凡木坐回蘇婉床前，他忽覺一陣神安。閉上雙眼，腦際一片空無。

第二十七章

昆陽之戰現分曉 宛城宮闈起血腥

天色微亮，霧罩昆陽。這晨霧并不成團，更非絲縷，而是嚴密而厚實。床底下，軍帳頂，皆與外界無二致；趴地上，爬樹梢，周遭一般模樣；伸長手臂，連手指都難看清楚；用手掌扇扇，一如攪在深水里。

自昆陽城東南方開來一隊人馬。戰馬扎下頭辨別路徑，那頭顱幾乎觸上路面，每邁一步都戰戰兢兢，又不能擅自停下。劉秀的三千人馬依著羅盤所指，蝸牛般向昆陽爬行。

劉秀牽韁繩走在前頭。他的戰馬忽然停下，戰馬的面前出現個白花花的東西。劉秀探頭看時，竟是個人在大解。后頭的戰馬不知劉秀的坐騎停下，依次碰了過來，一派嘈雜。正撅臀大解那人聽見動靜，勾頭看時，見一個毛茸茸的家伙已觸及臀部。乃大驚，喊叫聲凄慘沉悶：“鬼，有鬼了！”

他旋即被劉秀的隨從制伏，那喊叫聲戛然而止。忽聽濃霧里傳來一聲責斥：“狗蛋，你咋呼個屌，生怕人家多睡會?！?/p>

劉秀輕輕下馬，示意眾人切勿聲張。見隨從一手捂著狗蛋的嘴，一手卡著那人脖頸，他伸手一擺，徑自走向隊列后頭。隨從自然知道劉秀用意，挾持著狗蛋跟隨而去。

劉秀已知前方乃莽軍大營，便輕聲問狗蛋：“切勿大聲說話，不然，咔嚓一下，你這腦袋就得搬家?！?/p>

叫狗蛋的兵士哆嗦著頻頻點頭。大約是劉秀的隨從方才用力稍大，狗蛋點頭后又時不時左右擺頭，這讓劉秀誤以為他想擇機逃脫。劉秀小聲說道：“你要想活命，就休要耍心眼，老實回我問話。王邑、王尋的中軍大帳在哪里？你得帶我們悄悄靠近大帳，立功有獎。”

狗蛋支吾道：“小的是新兵，哪里會知道大將軍軍帳的位置！就連大將軍我都極少看見。你們是漢軍吧？這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宛城還沒被攻陷不是？”

劉秀道：“如此說來，你是個無用之人，留著也是個累贅。都什么時候了，還有閑心打聽宛城的事?！?/p>

狗蛋急道：“不、不、不，千萬別殺我，我家上有老下有小，老母還是個瞎子，天天盼著我身前伺候呢?！?/p>

劉秀道：“既如此，那就留下你。不過，你得帶我們摸進大營。中軍大帳在哪個方位你總會知道吧？”

狗蛋忙道：“謝將軍不殺之恩！小的一定帶路。中軍大帳就在昆陽城西門方向，這里是南門?！?/p>

劉秀道：“走吧，你前面帶路，若遇上巡邏隊，就說是去城下換防，霧大，誰也看不清穿戴。”

狗蛋連連應著。劉秀對眾將道：“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我等這就奔中軍大帳，擒拿王邑和王尋。如得手便罷，如有意外，不可戀戰，速速退回到此處正南二里地集結。切記，此地乃昆陽城南門方向。相互傳話，不得大聲。”劉秀的話被眾兵士依次傳向遠處。

“狗蛋，你遇上女鬼了吧？咋還不回來呀？”濃霧里，傳來一個兵士的打趣聲。

“大頭，你再睡會吧，我去轉悠轉悠?！惫返皯?。

“啥聲音？這么大，馬蹄聲？”那人警覺道。

“哪兒有?。★L?！惫返暗?。

漢軍成功避開崗哨，在狗蛋引領下，深入大營腹地已有一箭之地時，真的有北風吹來，加之天色大亮，濃霧正漸漸變淡。忽有一支莽軍巡邏隊迎面而來，漢軍已躲無可躲。見狀，那狗蛋撒腿便跑，旋即匿身于霧靄中。狗蛋的呼喊聲接著響起：“漢軍偷襲！漢軍偷襲！”

廝殺就此開始。莽軍的大營連片，此處距城門足有二里開外，加之霧靄沉沉，廝殺聲并未傳至昆陽城頭。若昆陽守軍知是劉秀率軍馳援，準備充足，傾巢而出，內外夾擊，莽軍必定顧此失彼，難以招架，一旦軍陣大亂，王邑、王尋便殘局難收，一敗涂地?？蓜⑿懵时鴱P殺多時，終也未見城內漢軍的影子。畢竟只有三千人馬，怎敵數十萬莽軍圍追堵截，眼見難以招架，劉秀命人吹響號角，且戰且退。莽軍不知這漢軍是何來頭，誤以為是宛城被破，劉演的數萬大軍蜂擁而至，加之霧靄未消，便不敢貿然追擊。

劉秀率眾退至一個山丘之上，見一側林木繁茂，便命漢軍在山丘上安營扎寨，擇機反擊。一偏將道：“將軍，昆陽漢軍為何閉門不出？竊以為，眼下據守山丘怕有不妥，若被莽軍圍困，即便不攻，只消斷我水源，不日便軍中大亂?！?/p>

劉秀道：“區區三千人馬，焉能坐等數日！昨日觀天象，見白云縈繞太陽，日落時晚霞血紅。俗語稱，云下日光，定有雨至。午后日昏，飛沙走石。日暮胭脂紅，無雨必有風。稍后云霧散去，必有反常天象，屆時乃我等出擊之良機。地不利，可仰仗天時。再者，待云開霧散，城內王鳳他們必定能看清我等在城外廝殺，傻子都會率兵夾擊的，盡請寬心?！?/p>

這偏將道：“劉將軍，可有備用之策？”

劉秀順手一指道：“山丘一側是林子，若天象與我預測不符，可留千人于此，且戰且退。大部人馬穿林而出，自另一側快速沖擊莽軍大營，沖亂敵陣，造出聲勢，昆陽守軍定會聞風而出。莽軍腹背受敵，必敗無疑?！?/p>

偏將不住點頭，對劉秀敬佩有加。

莽軍大將王邑，一大早聽廝殺聲若有若無，本以為乃幻覺所致。經由副將稟報，知是漢軍前來偷營，遂問道：“前來闖營者兵馬多少？”

副將道：“大約三千輕騎。他們在大營里橫沖一陣，便退守至南邊一個山丘之上。將軍，屬下愿率軍合圍山丘，將賊兵悉數鏟除?！?/p>

王邑冷冷一笑道：“不急，待查明詳情，讓我親自操刀。區區三千人馬，竟敢闖我官兵大營，傳到朝廷，必定于我顏面無光。這賊軍自宛城而來？”

副將道：“該不是劉演的兵馬，若是宛城來兵，斷不會只來這區區三千人。有人認出那將領是劉秀劉文叔，他數日前逃出昆陽，不日便率三千人馬前來闖營。屬下愚鈍，不懂他劉秀此番何意，這分明是前來送死嗎！”

王邑一哂道：“且不論他因何而來，你只消查明他是否就三千人馬即可?！?/p>

副將道：“初來時確實三千。今日闖營，必有死傷，如此算來，該少于三千才是?！?/p>

王邑朗朗一笑道：“傳我將令，各部駐守原地，不得擅自移動，以防昆陽守軍趁機偷襲，我親率帳前精兵去擒那狂妄之徒。如此，方不被朝廷輕慢，不然，會被人笑掉大牙?！?/p>

副將遲疑著勉強應下。他本想討個將令，立下頭功，以期來日有所晉升的，本想勸王邑，殺雞焉用殺牛刀，見王邑話里毫無余地，便不再多言。

待大霧漸漸散去，王邑親率中軍萬余人抵達山丘之下。想起兵法所言：“高陵勿向，背丘勿逆?！北泔@得遲疑不決。若強攻，山丘上少不得有亂石、滾木傾斜而下，兵士死傷必定陡增。若圍而不攻，斷其糧草水源，不出數日，漢軍必不戰而降?？伤o耐心坐等！于是，一聲令下，兵士便蜂擁而上。正如王邑預料，山丘之上不缺石頭，一時間，石如雨下，眾兵士抱頭鼠竄。有將佐提議多備盾牌。少時，手持盾牌的兵士黑壓壓站在隊列前頭。

而此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烏云翻滾著洶涌而至，不消多時必定暴雨如注。劉秀的“天象”之說恰好應驗。王邑仰頭觀天，嘆道：“天不佑我。來呀，鳴金收兵?！?/p>

隨著號角聲響起，莽軍急匆匆收攏隊伍，意欲回營。見狀，劉秀一聲令下，近三千輕騎，出弓的箭一般，憑借坡道，直插莽軍陣營。劉秀早已有令在先，不與莽軍糾纏，不計殺敵多少，直插大營深處，沖亂莽軍陣營乃重中之重，并擇機斬殺首領。不如此，單憑區區三千人，何以與數十萬莽軍抗衡！劉秀戰術得當，兵士領悟透徹，行之便頗有成效。

王邑的雙眼被沙土迷住，大風掀起他的錦緞短袍直往臉上拍打。他反復揉搓雙目，擠著眼自細縫中見漢軍將至，便馬鞭一揮，奪路而逃。一幫親兵守護左右，低著頭在風沙中穿行。王邑勾頭看時，透過人縫，見劉秀緊跟其后。劉秀的兵馬似乎無意殺人，只箭一般窮追不舍，他的萬余中軍，卻落在三千人后頭，這大大出乎他的預料。王邑大驚失色，對著兩側傻站著的黑壓壓的兵士高聲喊道：“堵住，堵住，給我堵??！廢物，一幫廢物！”

劉秀率將士緊追王邑，終也沒能將其斬殺，成堆的莽軍城墻般堵了他們前行的路。劉秀的戰馬所到之處，必有眾兵士緊緊跟隨，他像蛇頭似的，帶著蛇身在莽軍大營逶迤穿行。而將士的兵刃所到處，莽軍成片倒下，一如叢生的雜草被蟒蛇的軀體胡亂壓過。

遠遠地，一個穿戴極為考究者，在戰馬上指東指西，而兩側將佐林立。劉秀細看，見此人金盔上紅纓飄揚，身披裹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錦緞短袍，腰間系著五色絲絳，鑲有寶石的劍柄時隱時現。劉秀并不識得此人，但看穿戴及配飾，知此人絕非尋常之人，非王邑即王尋。劉秀大喊一聲，策馬而去。而此時，大雨傾盆，電閃雷鳴，眼睛才被擦過，又被雨水迷上。忽有一偏將自身后躥出，直奔那金甲裹身者。就在劉秀揉眼的當兒，偏將已經斬殺此人。被斬之人竟是王尋，自將佐的呼叫聲中一聽便是。這讓劉秀大喜過望。

莽軍群龍無首，建制被漢軍打亂，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被錯殺，被踩死者不計其數。而此時，昆陽守軍早已獲悉劉秀率軍前來馳援，王鳳命人打開四個城門，九千漢軍傾巢而出，莽軍腹背受敵，號聲連天。

天昏地暗，雨瀉如注，昆陽城外皆泥潭，將士、戰馬、軍帳，一個色澤。劉秀使計，冒充莽軍喊話：“弟兄們，宛城淪陷了，五萬漢軍已到昆陽城外，快跑吧。”漢軍將士聲聲相傳，喊聲響徹蒼穹。遠處的莽軍聞之，怎辨真偽，既是宛城漢軍自南邊而來，他們理應向北逃跑，像被狂風刮起一般，數十萬莽軍向著一個方向奔涌而去。王邑自是跑在前頭，率諸多親兵，過滍水，向著潼關方向，奔長安而去。

董新鐸：河南平頂山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副主席。在《陽光》《莽原》《奔流》等期刊發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半扎寨》《風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