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

上弦月爬了出來，一路龜速，慢慢爬上樹梢，爬過對面的樓頂，爬在透過窗戶清澈可見的浩渺夜空中，灑下無邊的清輝。時間還在悄然流淌，天空沒有云，月牙兒如小船，在藍(lán)色夜幕里顫顫巍巍的，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惹得人徒生一股悵然若失之感。

那一晚，米粒倚在窗前，愣愣地望著月牙兒，心里卻泛起無邊的焦慮。她在等俊鵬回來，可俊鵬卻不知去了哪里，左等右等沒個動靜。米粒早就把飯做好了，單等著俊鵬回來吃。往常時日，飯點前后俊鵬總會哼著小曲，樂樂呵呵地進(jìn)家門，看著在廚房忙碌的米粒，還不忘湊到跟前，打趣地夸一下米粒，說老婆你做的菜可真香呢，老遠(yuǎn)就聞到了。俊鵬趁機(jī)還會拿兩根手指捏起一塊炒雞蛋或者炒肉絲往嘴里送，米粒便訓(xùn)斥俊鵬，說你洗手了沒，猴急個啥？俊鵬屁顛屁顛去洗手，米粒看一眼俊鵬，嘴上責(zé)怪俊鵬，心里卻也有說不出的甜蜜和踏實。可現(xiàn)在俊鵬是個啥情況，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啊，即使臨時有事，難道往家里打個電話都不行嗎？

做好的飯菜都涼了。米粒沒招。等了一陣子，孩子嚷嚷著喊餓。米粒只好熱上一遍，先把孩子哄著吃下，然后給俊鵬留了一些。轉(zhuǎn)眼間，留下的那部分也涼下來，米粒不知道是該再等等看，還是該接著再熱一遍。

月色如銀，普照大地，人世間的聚散離合好像都逃不過它的眼睛。米粒盯著月牙兒，一陣出神，想起了心事。十年前，米粒跟著男人俊鵬來到礦山，俊鵬下井，米粒持家。夫妻二人在礦周邊的村子里租了一間房子，柴米油鹽小日子倒也過得舒心。后來，便有了孩子，米粒忙著帶孩子，里里外外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無暇顧及別的，那時候唯一的念頭是在礦區(qū)擁有一套家屬樓，享受享受家屬樓水電煤氣還有冬天暖氣的待遇。幾年省吃儉用，家里有了點積蓄，經(jīng)濟(jì)條件略微好轉(zhuǎn)，孩子也大了一些，面臨上學(xué)的問題，兩人終于狠狠心在礦區(qū)盤下來一套二手房，一番簡單拾掇，擇了個良辰，搬進(jìn)了家屬樓。米粒的臉上放出了光彩，好像之前租住房子是過著臥薪嘗膽的日子，如今搬到礦區(qū)頗有幾分苦盡甘來揚(yáng)眉吐氣的意思。

有一段時間，米粒想著俊鵬一個人掙錢辛苦，家里各種開銷也大，再說孩子一上學(xué)，她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倒不如在礦區(qū)找個臨時活計，多少可以補(bǔ)貼一下家用。跟俊鵬一商議，俊鵬立馬不高興，說，咋了，我還養(yǎng)活不了你，你就安心在家搞后勤吧。米粒據(jù)理力爭，我多少掙一點，能替你分擔(dān)一下啊。俊鵬想了想，笑著說，其實吧，你干臨時工也掙不上多少，我是不想讓你拋頭露面的，這么俊俏的小媳婦到了男人堆里還不叫人拐跑了，煤礦的男人們最見不得漂亮女人。米粒瞪了俊鵬一眼，說，你就知道瞎說。兩個人意見相左，米粒計劃干臨時工的想法暫時擱淺了。

孩子吃完飯，不去寫作業(yè)，鬧著非要先看會兒電視。米粒無奈，依了孩子。電視機(jī)里雜七雜八的聲音，搞得米粒特別心煩。她給俊鵬打手機(jī)，俊鵬的手機(jī)一直沒人接。米粒的一顆心不由懸了起來，俊鵬到底怎么了？都這個點了，人咋還沒個音訊？難道班中發(fā)生了什么變故？井下有隱患需要處理？設(shè)備有故障需要他們這幫人加班？還是什么別的……米粒不敢再往下想，生怕聯(lián)想到最壞的局面。他們這個單元樓的一層，有一戶人家，男的是一名老礦工，年輕時在窯底受過傷，兩條腿叫石頭砸住被迫截了肢，命是保住了，但后半生一直在輪椅上過。還有礦上那次組織家屬觀看井下事故警示教育片，一道道鮮血淋淋的畫面，一幕幕人亡家毀的場景，真讓人觸目驚心，不寒而栗。想到這些，米粒的心揪著陣陣緊張，她極力勸說自己沒事的沒事的，一定不會有啥事，可心頭仍然架不住要浮起忽遭不測的擔(dān)憂，倘若有啥事呢？如果俊鵬萬一有啥閃失，可叫她怎么是好？

呸呸呸！我咋盡能胡思亂想呢，俊鵬斷然不會有任何問題的。米粒責(zé)怪起自己，怨恨自己遇事不該老往壞的方面想。

然而，實際情況是不管怎么樣想，俊鵬聯(lián)系不上，由不得米粒要生發(fā)出種種猜測。米粒又給俊鵬打一遍，俊鵬那邊還是無人接聽。米粒找見俊鵬單位的電話，給他們隊部值班室打，想問問俊鵬究竟人在哪里。電話打過去，值班室的電話始終是占線的忙音。米粒心里有些發(fā)慌，不能再這樣干等，得去他們隊部當(dāng)面問問。

米粒心急火燎地出門欲往外走，忽想起家里還有孩子，扭身返回來，叮囑孩子道，你別光顧著看電視，趕快寫作業(yè)，我去找你爸爸，一會就回來。米粒說完，也不管孩子聽進(jìn)去沒有，起身匆匆離去。

出得家屬樓小區(qū)，朝礦井生產(chǎn)區(qū)方向走，沿著一條馬路步行約有三四里路的樣子。米粒以前去過生產(chǎn)區(qū)隊部樓幾次，大概位置是知道的，她抬著頭邊走邊到處張望，想要在馬路上發(fā)現(xiàn)俊鵬的身影，礦區(qū)街上總有南來北往穿行的男人，高的、低的、胖的、瘦的，可哪一個也不是俊鵬。礦區(qū)這條馬路，路兩旁每隔十來米架著一桿照明路燈，路燈的旁邊還有一排挺拔的白楊樹，樹的影子、路燈的影子、行人的影子，交疊在一塊錯綜斑駁，人走在瀝青路面上心里感到既冰涼又凌亂。米粒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夜空，月牙兒依舊掛在天邊，散發(fā)著孤寂而清冷的光輝，它不言不語，癡癡地盯著米粒，仿佛要看穿米粒的心思，但它又哪里知曉米粒的心思呢？

米粒的心思飄飛起來，恍然間回到了遙遠(yuǎn)的鄉(xiāng)下。米粒和俊鵬是一個村子的，兩家隔著一條河，河水小的時候，從河岸這邊到河岸那邊，踩著河道里的幾塊大石頭就能過去，漲水的季節(jié)，石頭沒在水中根本看不見，要過河只能繞很遠(yuǎn)踏一座石橋。米粒和俊鵬一起在村小學(xué)讀書，俊鵬在河這邊，上學(xué)時無須過河，偏偏米粒家在河的那邊，不過河根本到不了學(xué)校。要上學(xué)時，俊鵬與米粒隔河相望，俊鵬喊，你快踩著石頭過來呀，米粒猶豫著不敢上前。俊鵬踩著石頭跳躍過去，又身形如飛般跳了回來，給米粒示范一遍，說，你學(xué)著我的樣子呀，過來吧，沒事的。米粒還是不敢，怯怯地說，要不我繞著走橋吧。俊鵬急了，再次跳過來，牽住米粒的手說，我拉你過去。俊鵬在前，拉著米粒，一步一步搖晃著過了河。俊鵬回頭說，沒事吧，我都說沒事了。米粒一踏上岸，馬上把手縮回來，嬌羞地低下頭，心里鼓鼓地亂跳一通，臉色頓時緋紅，好在俊鵬并沒有注意到這些。

有了第一次，米粒逐漸膽子壯起來，再往后敢自己一個人過河。俊鵬在河對岸看米粒。米粒扎著兩條麻花辮，她過河時還是不敢快，踩穩(wěn)一步才肯踩下一步，即便如此，傾斜的身子，試探的步伐，仍然能把她的辮子甩起來，一甩一甩的煞是好看，像極了凌空躍起的兩只翅膀。俊鵬在岸邊看得出神，待米粒走至跟前，禁不住脫口而出，真漂亮！米粒說，啥？啥漂亮？俊鵬說，你呀，你的辮子真漂亮！米粒搗了俊鵬一下，說你討厭不？俊鵬憨憨地笑了起來。那個時候，兩個人誰也不清楚，相互喜歡的種子早已深埋心底。

寒來暑往，一年又一年。夏天的時候，河水肆意流淌快要漫上河岸，俊鵬會脫了鞋挽起褲腿過河來背米粒，米粒趴在俊鵬背上，一聲不吭，心里卻歡喜得不得了。冬天的時候，河水結(jié)冰，河床成了一條蜿蜒的白色巨蟒，米粒明知河面沒事卻不敢踩上去，俊鵬大搖大擺踏著冰面過來，兩個人的手伸進(jìn)一只棉手套里在冰面滑行。米粒和俊鵬小學(xué)畢業(yè)，兩人一塊去鄉(xiāng)里的初中繼續(xù)讀書，他們還是一起同行，相跟著走。米粒有次偶然翻課外書，看到一句古詩：“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米粒覺得，這難道不是在說自己嗎？這難道不是在說她和俊鵬的故事嗎？

兩個人從小到大的情愫，頗有些青梅竹馬的意味，他們之間互生好感互有愛慕，私下里的一切小動作，自然在雙方家長眼皮底下是逃不脫的，他們的態(tài)度唯有默許。等他們長到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大人們覺得他倆在一起其實蠻合適的，只是這事好歹不能自己說了算，總得按照規(guī)矩來。于是，聘請了個媒人，像模像樣地說媒、相家、定親、下彩禮，然后定了吉日張燈結(jié)彩地迎娶。米粒回首她和俊鵬的往事，雖說波瀾不驚卻也倍感溫馨。婚后，家里覓得一個煤礦招工的機(jī)緣，俊鵬沒多想，逮住機(jī)會跳出農(nóng)門來到煤礦謀生，過了一段時間后把米粒也接到礦山，夫唱婦隨一直到如今。

米粒還在礦區(qū)路上往前走，邊想心事邊踅摸著路人，生怕一個分神錯過俊鵬的身影。

她兜里的手機(jī)忽然響了。米粒掏出來一看，竟是俊鵬，不由得怨喜交加，摁下接聽鍵，不等俊鵬開口，劈頭蓋臉一頓訓(xùn)斥，你跑哪去了，都什么時候了還不回家？

那頭的俊鵬一愣，好半天沒吱聲，估計是被米粒的氣勢鎮(zhèn)住了，隔了一會才說，我們剛下班，井下設(shè)備有故障，剛剛處理完，這不，才上來井洗完澡。

米粒還想再數(shù)落俊鵬幾句，可一聽俊鵬的說辭馬上心軟了，她問俊鵬，你在哪？吃飯了沒？

俊鵬說，你和孩子吃吧，不用等我，我們班里的伙計商量著要去聚個餐，這個班超大點了，喝點酒解解乏，捎帶著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

手機(jī)里俊鵬的聲音清脆而堅定，這等于說是告知米粒一聲，根本沒有回旋的余地。米粒聽了倒也不惱，畢竟是得知了俊鵬的下落，這總比到處找他而找不見要強(qiáng)許多，再說了，男人在外面應(yīng)酬喝個酒什么的本就無可厚非，之前俊鵬經(jīng)常和他們班里的伙計小聚，她還參加過幾次，知道他們班里和俊鵬走得近的幾個人，什么大頭、大眼、大長腿的，這幾個人算是俊鵬的死黨。

米粒懸著的心落了地，她沒告訴俊鵬她在找他的路上。掛掉電話，她返身往回走。月牙兒明晃晃地掛在當(dāng)空，她不再感到夜里的清寒，仿佛月光有一股暖流沁進(jìn)她的身體，她的步子歡快起來，消停下來，抬眼偷瞄一下月牙兒，月牙兒好像露著潔白的牙齒在朝她微笑。米粒也笑了一下，她有許多心事想同月牙兒講，可一時之間又不知如何開口，只好往家走。

回到家里，孩子還在一動不動看電視，身體幾乎保持著她出門時的原樣，只是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鼓鼓的眼球恨不得鉆到電視機(jī)里面去。米粒看著來了氣，真想上去扇一個耳光，來一通臭罵，但她還是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一些，克制一些，沒必要為這種事情大動肝火。她走到孩子面前，擋住看電視的視線，板著面孔說，我怎么跟你交代的，你還寫不寫作業(yè)呢？孩子正看在興頭上，被米粒這樣一阻隔，十分氣惱，本想撒潑鬧一場，可看到米粒威嚴(yán)的表情，只得敗下陣來，乖乖地一旁寫作業(yè)去。

米粒關(guān)掉電視，走過去陪孩子一起完成作業(yè)。孩子不情不愿地攤開一大桌子的東西，有書有本有文具盒，歪著身子在本子上寫起來。可能還沒有從電視情節(jié)里完全走出來，心里躁動不安，沒寫幾個字便出錯，拿起橡皮在本子上使勁來回擦著。米粒豎起指頭在孩子腦門上敲了兩下，說，你想啥呢，寫作業(yè)一點也不用心。孩子眼瞅著沒了指望，米粒又一直在旁邊盯著，只有端正身體，一筆一畫，磨磨蹭蹭地寫著，不會的時候抓耳撓腮想一想，翻一翻書接著再寫。

如此，歷時一個多小時，孩子的作業(yè)總算做完。孩子把作業(yè)本推到米粒跟前，炫耀地請米粒審查一遍。米粒挨著看了看，除了孩子自己一開始做錯又改正的那道題之外，其余的竟然全做對了。米粒滿意地點了點頭。孩子看出了米粒眼中的贊許，少不得要得寸進(jìn)尺，討好地跟米粒說：“媽媽，我寫完作業(yè)了，能看會電視吧”。米粒說，你看吧。孩子開了電視，找動畫片看。米粒覺得動畫片太幼稚，沒意思，自己總不能跟著個孩子看動畫片而瞎胡傻樂，于是，拿著手機(jī)靠在沙發(fā)上刷抖音，看一個接一個的小視頻打發(fā)時間。

閑時光陰易過，不覺又過去了一個小時。米粒看抖音，看得有些膩，起初還感到熱鬧好笑，一段一段地連著看，越看越覺無趣，雜七碎八的視覺沖擊，閉上屏幕手機(jī)中的畫面卻一個都回想不起來。米粒的心靜不下來，俊鵬該回來了，去哪里喝酒也該散場了啊。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在家里踱步，想著要不要給俊鵬打個電話催催他。

米粒知道，俊鵬其實平日里挺疼她的，只是偶爾喝點酒便會沒個正形，有兩次米粒電話催他回家，他感覺在他的那幫朋友面前丟了面子，不想叫大家說他是“妻管嚴(yán)”，便在電話里扯開嗓子怒斥幾句，掙足了臉面。米粒被懟得說不上話，只能是干著急，一個人生悶氣，賭氣再也不想搭理俊鵬。但是過后再遇到這樣的情形，還是要心心念念，惦記俊鵬的冷暖，對俊鵬放心不下。

米粒決定還是冒著被俊鵬說一頓的風(fēng)險，給俊鵬打個電話比較妥當(dāng)。她撥打了俊鵬的手機(jī)號碼，俊鵬那邊一直在響，卻始終無人接聽。米粒心慌意亂，不曉得俊鵬出了什么狀況，這是去哪里喝酒了，這又是跟誰在一起喝酒呢？要是接起電話被俊鵬罵兩句倒也無所謂，起碼能問問他在哪。可這電話也不接，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不行，我得去找找他。米粒心中猛然來了一股倔強(qiáng)的力量，驅(qū)使著她要出門一趟。一扭臉看到孩子還在看電視，米粒想，好吧，我先把孩子安頓睡下，要是在這個中間，俊鵬能回來，那么他喝多少酒醉成啥樣，我都能原諒他。米粒與孩子做起了斗爭，好說歹說外加嚇唬使臉色，終于將孩子洗漱一番塞進(jìn)被窩，哄著入睡。

月牙兒掛在西天，皎潔明亮，透過陽臺的窗戶，冷眼旁觀著家里發(fā)生的一切。米粒收拾完，仍盼不到俊鵬的歸來。她不甘心，再打一遍電話，電話照樣自個鳴唱，無人接聽。米粒一狠心，出門尋找俊鵬。

礦區(qū)的街上漸漸冷清下來，路上行人稀少，好在礦區(qū)主干道的路燈還是會徹夜亮著。生活區(qū)與生產(chǎn)區(qū)接壤處，有一個集貿(mào)市場，市場里面開著好幾家飯店，礦工們下班后通常會在飯店里聚眾吃喝，因為礦工三班倒的緣故，有幾家飯店還會后半夜經(jīng)營，專門為夜班的礦工服務(wù)。米粒知道這里，想著俊鵬他們喝酒，說不定會踞守在市場的哪一家飯店里，她一個人朝市場方面走來，希望會遇到俊鵬。

晴朗的天空忽然生了云，有幾片濃云遮住了月牙兒，使得月牙兒蒙上一層云翳，原本明亮的色彩看得朦朦朧朧，甚不真切。

米粒借著微弱的月光和雜亂的燈光，一個人踏進(jìn)市場的小院，市場里統(tǒng)共有五家飯店，這個節(jié)點，有兩家已經(jīng)打烊關(guān)門，還剩三家開張。米粒鼓起勇氣，一家一家往里探看。第一家是一間四川飯店，專營麻辣鮮香的菜肴，里面的食客吆五喝六劃著拳，好不熱鬧。米粒走進(jìn)去，往大廳里的桌子掃了一眼沒發(fā)現(xiàn)熟人，她又往幾處包間里查看，推開包間的門，向里面望一眼，包間里煙霧繚繞充斥酒氣，卻并沒有她要找的人，反倒引來包間里眾人詫異的目光，有不老實的人還不忘朝米粒吹個口哨，放肆地挑逗，嚇得米粒落荒而逃。第二家飯店是本地菜館，雇了個本地廚師，煎炒烹炸樣樣在行，倒也有不少的客人，幾桌人圍在一起喝酒取樂，一片嘈雜聲。服務(wù)員很熱情，看到米粒進(jìn)來熱情地打著招呼，本著來者是客的原則，問米粒要點啥，米粒忙說啥也不要就是找個人，一圈找下來并沒目標(biāo)，只好悻悻撤離，服務(wù)員依然笑臉相送。第三家在市場的盡頭，不大的門面，簡陋的桌椅，本以為這里沒有幾個人，誰知竟也坐滿了位，大廳里散落著幾張桌子，聚集著幾伙神態(tài)各異的酒徒，不停地倒酒、勸酒、碰杯，聲浪迭起，好在他們喝得投入，并沒有注意到米粒的闖入，米粒瞄完大廳，接著挑起幾面骯臟的門簾，朝隔斷里面探視，仍是沒有發(fā)現(xiàn)一張熟悉的面孔。

從市場小院出來，米粒的心里非常失望，礦區(qū)就這樣大，俊鵬他們要喝酒能去哪里呢？她半夜三更不怕人笑話地四處找俊鵬，卻連個人影也尋不見。

月牙兒徹底被云團(tuán)遮掩，看不到一絲光亮，整個夜空黢黑而安靜。唯有礦區(qū)街道的路燈、市場飯店透出的亮光，在暗夜里明明滅滅，發(fā)出幽暗的光澤，把礦區(qū)的夜晚點綴得更為深沉，更為神秘。市場上那些人的喧囂聲漸漸隱去，米粒來到街上，孑然無助，看天空不知月牙兒藏在何處，想心思更不知此刻俊鵬躲在哪里？

不行，我還得再找。米粒想來想去，計劃換個思路去找，在市場飯店里遇不見，那他會不會是在別處，會不會是和他們班里的什么大頭、大眼、大長腿的在一起？

米粒在腦海中努力搜索大頭、大眼、大長腿他們幾個人的樣貌，還有他們的其它信息。米粒想，我得把他們找見，找見了他們就找見了俊鵬。米粒平日里見的大頭最多，和大頭關(guān)系也最親近，她決定先去找大頭。

臨去之前，米粒不死心，再給俊鵬打電話，俊鵬還是不接。這更加堅定了米粒去找大頭的信心。她記得大頭是個單身，住宿舍樓，于是急匆匆直奔公寓樓那邊。到了樓前，米粒才有些慌神，光知道人家外號叫大頭，都不清楚人家大名叫什么，更別說住幾層幾號，也從來沒有留過人家的電話號碼，要找起來當(dāng)然有些難度。

米粒記起，大頭之所以被人喊成大頭，最顯著的特點便是腦袋大，猛一看像一顆碩大而滾圓的西瓜，還別說喊他大頭再形象不過。米粒站在公寓樓前，想著進(jìn)去怎么樣才能找到大頭。她看到公寓樓靜悄悄的，大部分的窗戶全黑著，偶有一兩間還亮著燈，如同睜著的特精神的眼睛。米粒想，進(jìn)去問問吧，實在不行找亮燈的房間問一下人。剛進(jìn)公寓樓的一層，米粒看到值班室有一女服務(wù)員正在低頭劃拉手機(jī)，米粒心說，問服務(wù)員吧，服務(wù)員對樓層住宿情況最了解。米粒走過去，敲了敲值班室的窗戶，那服務(wù)員聽到動靜，放下手機(jī)，抬頭看到米粒，有些不解，伸手推開窗戶的推拉扇，問米粒，你要干什么？米粒說，我找一個人。服務(wù)員說，你找誰？米粒說，我找大頭。服務(wù)員一臉困惑，說，大頭是誰？米粒這才把大頭的隊別、大頭的體貌體征講了一遍。服務(wù)員想了想，忽地會心一笑，說，你說的是張寶強(qiáng)吧，他腦袋是夠大，他住308，不過，他這幾天請假回老家了，并不在樓里。

聽到這個消息，米粒心頭燃起的希望之火頓時被大水無情澆滅，咝咝地泛起無奈的煙氣。按說米粒該離開，可她不太相信服務(wù)員的話，徑直往樓梯的方向闖。服務(wù)員不笑了，追出來喊住米粒，說，你這人咋回事，都告訴你他不在，你咋還往里走？米粒說，我真有事找他，我去樓上看看。服務(wù)員的好心被曲解，顯得頗不高興，說，你愛去就去吧。米粒“噔噔”地爬上三樓，找到308，果見門窗緊鎖，里面黑漆漆的。米粒不再抱任何念想，隨意地拍打幾下門扇，里面毫無動靜。米粒心里發(fā)涼，沒指望地又敲了一下，準(zhǔn)備離開。不料里面卻傳出了聲響，一個男人悶聲發(fā)響：什么人，還讓不讓人睡覺啊？本欲離去的米粒心頭一喜，慌忙回了一句，我找人。不多時，里面的男人趿拉著鞋過來開門，一開門，倒把米粒弄了個不好意思，原來男人光著膀子只穿著褲衩，米粒尷尬地扭向一邊。男人似乎察覺出米粒的難為情，返身披了一件衣服，問，你找誰？

米粒不認(rèn)識男人，只得說，我找大頭，噢，張寶強(qiáng)。男人說，大頭不在，我都兩天沒見他了。米粒心里老感覺有啥事沒著落似的，站著竟不肯走。男人說，咋了，你不信啊，這屋就我跟大頭倆人，要不你進(jìn)來瞧瞧，我可急著睡呢。米粒這才回過神來，趕忙擺擺手，說，你快睡，我走，我走。米粒慌不擇路，踉踉蹌蹌地下了樓，走到公寓樓外，卻不知該往哪里尋找俊鵬，唯有再去探問大眼和大長腿，她只曉得大眼是在礦區(qū)的家屬樓里住，而大長腿則在礦外的農(nóng)村租房，至于兩個人究竟住在哪門哪院，她根本無從知曉。天地茫茫，要找一個人，真如同海底撈針。

夜空暗黑，一派深邃，啥都看不見。都到了這個點，別說天陰著，即算是晴空，想那月牙兒也該隱隱西去，消匿不見。米粒失魂一般走在街上，看著高大公寓樓中僅剩的幾盞燈依次熄滅，路旁的街燈愈發(fā)昏黃，給人死寂般的感覺，她都不清楚下一步該去哪里。

大眼和大長腿，毫無疑問，也是兩個人的綽號。米粒真弄不清他們的姓名。大眼生著一雙銅鈴般的眼睛，瞪起來鼓鼓的，有點青蛙眼睛凸起來的意思，而大長腿生就兩條細(xì)如麻桿的瘦腿，腿長又細(xì)，整個人顯得比例失調(diào)、底盤不穩(wěn)，上半身有些搖搖欲墜的感覺。兩個人到底住在哪里，總不能半夜三更的挨家挨戶地去問吧。

米粒想來想去，還是返回到公寓樓。她這次沒跟服務(wù)員打招呼，直接往樓上走，服務(wù)員低著頭不知是耍手機(jī)還是在打瞌睡。米粒來到308，邊敲門邊說，大哥，問你一個事。里面的男人不耐煩地再次開了門，說，你咋了，沒完沒了，還讓不讓人睡覺啊？米粒一臉歉意，顧不得理會男人身上衣服的多與少，問道，我是想問問大哥大頭的手機(jī)號？男人一臉嫌棄地看了看米粒，說，咋了，大頭欺負(fù)你了？男人從床頭摸出手機(jī)，翻出通訊錄，給米粒說了一遍。男人說完，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有事不一定非得找大頭，找哥也一樣。米粒想，這個男人一定是誤會了，連個謝謝也來不及說就趕緊離開了。

從公寓樓出來，她總算透了一口氣。米粒拿起手機(jī)給大頭打過去，大頭估計是睡了，好半天才接起來，迷迷糊糊問是誰。米粒說清了情況，大頭清醒了許多，也覺得是個事情，于是知無不言，把知道的信息全部告訴給米粒。

米粒掌握了信息，來回一想，認(rèn)為還是先去找大眼比較妥當(dāng)。大眼在家屬區(qū)住，米粒按照大頭提供的位置，一路朝家屬小區(qū)走去，這一片的家屬區(qū)樓宇比較密集，在黑夜里如同一道道險峻的山嶺，她借著小區(qū)內(nèi)微弱的路燈，翻過一道道“山嶺”找尋大眼家的樓牌號，終于看到大頭所說的那幢樓，然后她走到單元門前，對照門牌號摁下門鈴。單元門語音對講系統(tǒng)旋即哼唱起優(yōu)美的音樂，有了動靜，單元門前的聲控?zé)粢幌伦恿亮似饋恚琢Ｕ驹跓粝拢@得格外扎眼，而音樂響個沒完，靜夜里聽著又格外刺耳。隔了許久，語音喇叭那頭有個女人的聲音：誰呀，找誰呢？米粒忙搭腔，我找大眼，啊不，我找郭強(qiáng)。女人沒好氣地說，他不在。說完掛掉了。米粒硬生生吃了閉門羹，可她總覺得走到這一步，不肯放棄，遂又摁一遍門鈴。女人接通，傳來慍怒的口氣，都告訴你不在，還想咋地？米粒盡量控制情緒，問，那郭強(qiáng)他去哪里了？女人說，這我哪里知道，大半夜哪里來的瘋女人？說時再一次掛掉。

這下米粒傻眼了，白白挨一頓罵，看來大眼確實不在家，倘若再這樣糾纏真沒意思。但是，大眼究竟在哪里啊，是不是和俊鵬在一起，如果是那還好說，彼此多少有些照應(yīng)，可如果兩個人不在一起，那他們又在哪里呢？剩下的線索只能是去找大長腿核實一下。

想到要去找大長腿，米粒心里多少有點發(fā)怵。大頭所說的大長腿居住的地方，她還是知道點的，畢竟之前就租住在那一帶。那里有一處廟宇，還有一棵古槐樹，本就陰森森的，加上黑燈瞎火沒個路燈，一個人走夜路任誰誰不心虛，指不定半路上還會躥出一條野狗。就算這樣，她依然不敢肯定能準(zhǔn)確地找見大長腿租住的院落。

米粒感到絕望，她真想把一晚上的遭遇發(fā)在微信朋友圈里，附帶留下一句感慨：萬能的朋友圈啊！誰能幫我找見俊鵬。

突然，米粒的手機(jī)毫無征兆鳴叫起來。倒把米粒嚇了一跳，米粒一看，竟是俊鵬，當(dāng)下喜極而泣，接起電話，對著那頭一通咆哮，你死哪里去了，一個晚上連個電話也不接。

俊鵬磕磕絆絆地說，我沒事，我這不準(zhǔn)備回家呢，快到家了，你快給我、給我開門。

手機(jī)沒掛，俊鵬還在說，煤礦工人特別能戰(zhàn)斗！你不知道吧，我們、我們給別的隊搶修設(shè)備，他們、他們感謝我們，非要……非要喝酒，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中間，他們還向我們請教，這不，一邊喝，一邊跟他們交流技術(shù)，喝、喝高了……

米粒聽著俊鵬的聲音，感到那樣的渺遠(yuǎn)而虛弱，卻又是那樣的熟悉而穩(wěn)健。她對著手機(jī)說，好，你等我，我馬上就回去。米粒所處的地方，離小區(qū)他們的家并不遠(yuǎn)，她三拐兩拐，輕車熟路朝自家樓那邊飛奔。隔著老遠(yuǎn)，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步履歪斜地走著。

米粒的心頭一熱，所有的怨氣頓時煙消云散。街燈泛著幽光，那身影在她的注視下逐漸變得清晰，有棱有角的，臉頰上好似放著光芒，仿佛是云開霧散，澄明的月牙兒重現(xiàn)天際，通體透亮，照進(jìn)了她的心扉，照耀著整個寧靜的夜晚。

杜茂昌：潞安化工集團(tuán)職工。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曾在《文藝報》《北京文學(xué)》《陽光》《山西文學(xué)》《都市》《海燕》發(fā)表作品，出版小說集《苗子》《對峙》，散文集《走進(jìn)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