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每次抬頭看到它，就會想起大舅，想起他那善良又勤勞知足的一生，和我那被大舅的愛和耐心填滿了的童年。

母親一共兄妹五個，大舅是家里的老大，然后是二舅，母親排行老三，下面是小姨，小舅是家里最小的那個。大舅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麗香，和我年齡相仿，只大我半歲，我倆一有空就膩在一起，所以小學五年的假期，我幾乎都是在大舅家度過的。

大舅是個木匠，每到假期去找表姐玩的時候，總能看到大舅在院子里面做活兒，院子里搭了個簡易的棚子，就是大舅的“工作室”了，木料到處都是，各種桌椅板凳，完成的，未完成的，擺滿了院子。每次看到我來，他都會停下手里的活兒，笑著說：“輕兒又來了，你姐在后屋做作業呢，去找她吧。”大舅很愛笑，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酒窩兒，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因為一直戶外勞作的緣故，所以皮膚黝黑且人很壯實。平日里，喜歡喝點酒，話不多，但手上的活兒不停，勤勞且利索。在鄰里鄉親的口中，大舅是個重感情、守信用，但卻十分固執且好面子的人。

小時候大部分假期都膩在大舅家里，所以大舅教會了我很多事情。比如用楊樹葉疊勺子、吹曲子。楊樹是家鄉最常見的樹木了，小河的河沿上，田里的道路兩旁，農家的院子里，到處都是，樹干高大挺直，樹葉很寬大，夏天的時候，像一個綠色的手掌。大舅不忙的時候，就會帶著我、表姐，還有表弟去村子東邊的大河摸河蚌、田螺，帶的盆兒不夠大的時候，我們會把長褲脫下來，把褲腳打一個死結，然后把河蚌和田螺裝在褲褪里，這是夏日賜給我們的另一道美味。待我們都收獲滿滿的時候，我們會在河沿邊兒上的樹林里休息，大舅會隨手撿幾片楊樹葉，教我們疊勺子、吹曲子。感受著夏日的習習涼風，躺在高大的楊樹下面，看著因為陽光照射而愈加翠綠的樹葉，給無憂無慮的童年留下一張幸福的剪影。

在家的時候，也總能聽母親講起大舅小時候的事情。母親說她能上四年學，完全是因為大舅。外公外婆一直都很重男輕女，幾個舅舅們可以上學，而母親和小姨卻只能在家里做飯，掙工分。母親不服氣，嚷嚷著要去上學，外公外婆自然是不肯：“你要去上學了，工分誰去掙？飯誰來做？”

“學校離咱家那么近，我可以放學回來后去打豬草、掙工分，做飯還有翠云呢。”母親信誓旦旦地保證，然后看向旁邊的小姨。

“我可以做飯。”小姨趕忙答應。

“那也不行，家里沒錢供你上學。”外公依舊不依不饒。

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母親在外公外婆那里沒有抗爭勝利，就哭著去找了大舅，大舅知道后，便偷偷地把自己上學報名的錢給了母親。母親起初不肯要，大舅說：“放心，咱媽不會不讓我上學的，頂多一頓打。”母親實在是想上學，便把錢接了過來，自己拿著錢去學校報了名，外公外婆知道的時候，錢已經交了出去，加上母親再三的保證不會耽誤掙工分，他們也只能接受。但大舅的這一頓打，卻是結結實實地落了下來。

就這樣，母親邊上學邊掙工分，一直上到了四年級，這一年外公外婆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再讓母親上學，母親也只能作罷。但是因為上了這四年學，使母親出去的時候，不至于做個睜眼瞎，所以母親一直感念著大舅的好。等到表姐上初中的時候，因為我家在鎮子上，離學校近些，就把表姐接來了我家，和我同吃同住，由母親照看著。

我們初三那年的夏天，大舅的家里發生了一件大事。

當時是周幾已經不記得了，只知道是午后，我和表姐還在學校里上課，母親慌慌張張地跑到學校來找我們，說大舅家里著了火，滿院子的木材和家具燒沒了，舅媽因為太過于心急，救火的時候被燒著的木材砸傷，被送進了醫院。大舅那時候不在家，出去給隔壁村的表叔送家具了。發現家里著火的是屋后面幾個跳皮筋的孩子，當時舅媽在午睡，幾個孩子慌慌張張地叫鄰居說著火了，鄰居趕來才叫醒了舅媽，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幸虧火沒有燒到屋子里，只是滿院子的家具和木材不能用了，加上舅媽住院的費用，家底一下子被掏空了，還欠下了許多債。但最讓大舅著急上火的，是定了家具的好幾戶人家，等著新家具裝修房子娶媳婦兒，這是大事兒，耽誤不得。

鄰居們都勸大舅去跟這幾戶人家說說，是不是可以晚幾天，但是大舅執意不肯，說做生意最講究的是信譽，說什么時候交，就什么時候交。母親知道勸不動，便叫上小姨，兩人承擔了照顧生病的舅媽和孩子們的事情；大舅則拿著借來的錢又去買了材料，院子里搭起了大燈，沒日沒夜地做了起來；父親和小舅不會木匠活，則是幫著大舅送材料、送貨。就這樣，該交的貨，愣是一天都沒耽誤，大舅的信譽，在十里八鄉慢慢地傳開了，后面生意越來越好，家里的日子也越過越紅火。

娶兒媳婦兒，是每個家庭的大事，大舅自然也不例外。表哥高中畢業后就沒再上學了，一直跟著大舅做木匠，也算是子承父業。經過兩父子的努力，大舅家成了村子里有限的幾個能蓋兩層半樓房的家庭之一。轉眼表哥也到了該結婚的年紀，說媒的媒婆也踏破了門檻兒，很快表哥就和小姨村子里的一個姑娘定下了親事。

辦喜事的那天，大舅的嘴巴就沒合攏過，眼睛更是瞇成了一條線，不知道是因為喝酒還是因為高興，整個臉一直都紅彤彤的，看起來更加喜慶了。家里的親戚朋友，還有大舅的一些老主顧們都被請來了，一共辦了十八桌，在村子里這個規模也是相當不錯的了。那時候村子里辦喜事，差點兒的家庭用的香煙是“玉溪”，好點兒的用“金皖”，好面子的大舅全部用的是“金皖”，酒也用了當時較好的“古井”。大舅說了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任務，他勞累了半生，就是為了這一天。今兒他高興，非常高興。

如今大舅年紀大了，那圓圓的臉在歲月的侵蝕下變得瘦削而疲憊，以前笑起來就能看到的酒窩兒如今也不那么明顯了。家里的生意現在已經完全交給了兒子和兒媳，大舅和舅媽則在家帶孫子。

沉重的木匠活，大舅已經沒辦法做了，但是勤勞了一輩子的大舅卻還是閑不下來，沒事兒的時候，仍舊在院子里忙活，有時候會用做家具剩下來的邊角料給鄰居腿腳不方便的爺爺奶奶們做個小凳子，或是給小狗做個狗窩，或者給孫子做一些簡易的小玩具，比如巴掌大的小木劍、玩具車之類的，孫子喜歡，他做著也開心。

去年過年回家去看望大舅，看到了表侄的小玩具，給我羨慕得不行，纏著大舅也給我做個。母親笑罵我：“你還小嗎？還玩那些東西？”我不服氣：“對呀，我跟我大侄子一樣大，都是五歲，我就要那個小木劍。”家里人都笑作一團，大舅笑呵呵的說：”多大點事兒，那個你拿走，回頭我重新再做個。”我從兜里掏出了個紅包給表侄，說用紅包跟他換，舅媽趕緊過來推說：“使不得，新衣服已經買了，哪好再要紅包。”我說那不一樣，壓歲錢肯定還是要的，拉著大侄子往旁邊跑，跟大侄子說：“來，說表姑最漂亮，說了紅包就是你的了。”表侄立馬說了句：”表姑最漂亮。”然后拿著紅包跑開了。表姐和表哥都直說我厚臉皮，我們笑得不可開交。

那天回來的時候，就把小木劍給揣了回來，寶貝一樣地帶回了杭州，放在我的書桌前。每次抬頭看到它，就會想起大舅，想起他那善良又勤勞知足的一生，和我那被大舅的愛和耐心填滿了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