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6月,我在巴黎的馬格南畫廊(GalerieMagnumPhotos)參加了畢業展,7月底完成了最后一場答辯,即將結束馬格南課程的學習,我想分享過去一年的感受、體驗與收獲。
我的馬格南課程是從2023年9月初開始,一直持續到2024年7月底,整個課程非常緊湊。除了個人項目創作,還會由合作院校提供一些支持性的課程,例如攝影史、圖片敘事、圖片管理與發布、印刷技術,等等。
在馬格南的課程中,這種大師輪番上陣的方法,確實可以學到很多東西。除了有3位主導師全程“跟蹤”我的個人項目創作外,這一年中大約還有20多位馬格南攝影師以工作坊的形式分享自己的作品,并開展不同攝影領域的教學。每位攝影師或者藝術家的思維、工作方式、經歷等都完全不同,每個人看待攝影的方式也完全不同,他們會不斷地沖擊,甚至刷新你對攝影的理解,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重塑認知。
課程帶來的壓力和強度都很高,在這樣的環境下完成藝術創作項目是我不曾有過的體驗。明確的項目結束時間會逼迫你認真規劃工作量與工作計劃,而每周的展示和討論則不斷促使你嘗試和發現新的視覺可能性。
當然,這個課程中也有一些不足之處。在之前的文章里我曾提到過,馬格南的教育理念之一就是“在攝影中學習攝影”,這是一個不相信理論的地方,所有的課程都圍繞實踐進行。相對來說,課程中的藝術理論比重較少,如果自身缺少現代和當代藝術基礎,會在選題方向上比較吃力,在尋找呈現方式的時候,也會存在一定局限性。另外,課程的方向是“創意紀實與新聞攝影”,其中安排的大多數攝影師也集中在紀實攝影,特別是新聞攝影和戰地攝影領域,相對缺少視覺方向的街頭或者藝術攝影師的課程。對于希望從課程中深入探索攝影不同方向的人來說稍顯遺憾,這種“偏科”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影響大家個人項目的選擇。
那么,什么樣的人適合這個課程?我的建議是,如果預先有一定藝術和攝影理論基礎,將更有利于你吸收課程內容,倘若帶著正在構思或者進行中的項目前來,你的收獲一定會非常大。

在這里,我實踐了“攝影項目”從設計到制作再到完成,最終以展覽方式呈現的整個流程。在將觀念一步步變成視覺的過程中,遇到各種問題,以及不斷去應對這些問題,使我慢慢找到了適合自己的項目方法論。
另一個收獲就是我開始以不同的視角去看待攝影和攝影作品。當我每周與來自世界各地的馬格南攝影師一起,關在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里,去討論、交流、分享,不斷接收各種各樣的攝影理念和思維、看到迥異但有趣的實踐作品、接受影像的沖擊。我發現不同文化、不同背景、不同經歷的人,看待世界的方式完全不一樣,看待攝影的方式也天差地別,但我們總能從中學到點什么。
第三個收獲可能就是“祛魅”。這個詞其實包含的內容很多,首先是對“大師”的祛魅。因為你會發現,這些攝影大師之間本身就有觀念上的矛盾和沖突,沒有任何一個攝影觀念是絕對正確的,甚至連相對正確可能都沒有。攝影觀念只是個人的觀點和經驗的累積。所以盲信不如不信,在學習中塑造適合自己的攝影方法才是最重要的。另外一層是對攝影本身的祛魅。在攝影中,藝術天賦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努力”,你需要“在現場”,需要隨時“做好拍攝準備”,需要不停地拍攝,不斷地完成攝影項目,只有“按下快門”,才能定義你是怎樣的攝影師。
對我來說,還有一個重要的收獲是學會在接受建議和捍衛自己之間尋找平衡。當你有一塊手表的時候,你可以清晰地知道時間,但當你有了兩塊時間不同的手表時,你就會變得迷茫了。而在攝影中,更常見的情況是當你向10位攝影師詢問意見和建議,你會得到11種截然不同的反饋。面對這些攝影大師,你是否有勇氣捍衛自己不同的觀點?或者說,如何在虛心受教和捍衛自我之間尋求平衡。這可能就是馬格南攝影教育的一部分:學會在不同的聲音中尋找自己的方向,你才會找到真正對你自己重要的東西。


當然,我還收獲了信心。雖然已經有多年的攝影經驗,但我一直對自己的作品充滿“螺旋式”的自我懷疑:有時候覺得拍得還不錯,有時候又覺得好像一無是處。主要原因就是缺少與真正的專業人士,特別是自己信任且尊重的攝影師們的交流。這一年的課程給了我很大的信心,從觀念、技術和制作上,我都受到了不少馬格南攝影師的認可,特別是一些具體到細節的鼓勵,這會在漫長且孤獨的攝影道路上,給與我繼續前行的力量和勇氣。
當然,還有一個“物質”上的收獲。就是在這一年中我收獲了很多“To簽”攝影書(在簽名之外,會有額外的“to某某某“)。既然我們在課程中遇到這么多的馬格南攝影師,我就趁著這個機會,買了一些我喜歡的攝影師的作品集,在見面時請他簽名,而很多攝影師會在自己的簽名之外,再額外寫一些贈言或附言。其中有些很有意思的跟大家分享一下。比如,對我的個人項目幫助非常大的安托萬·達加塔(Antoined'Agata),在給我的簽名中他額外寫了一句話“toomuchbutnotenough”,意為“在攝影中永遠不會有拍得足夠的時候”,這也是他自己的創作方法。再比如帕特里克·扎克曼(PatrickZachmann),他在送給我的畫冊《中國,地久天長》(SoLong,China)的扉頁上,認真地寫了一段話:“我非常確認這里面的很多照片會喚醒你腦海中的某些記憶,希望你也能夠堅持自己的攝影道路。”還有杰羅姆·塞西尼(Jér?meSessini),有些不善言辭的他在書中空白處留下了“以友誼致潘(ToPanwithfriendship)”的文字,也讓我非常感動。
最后還想跟大家分享幾個在過去的一年中,因為在馬格南的學習而被徹底改變了的“攝影觀”。
第一個就是器材觀。在之前的文章里講過,在馬格南是沒有人會從器材的角度來進行攝影討論的。與器材相關的討論,都只局限于器材性,例如器材選擇是否與項目主題符合或者某個項目是否適用大畫幅相機或者寶麗來會更好?這給了我一個對于器材更加客觀的認知——我依然喜愛器材,但我清楚地知道,器材本身不會幫助你實現任何突破,我們要做的是從項目的角度去思考哪些器材是合適的。因為只有合適的器材,沒有更好的器材。
第二個是技術觀。在馬格南的課程中,當我們討論技巧的時候,很多都是有關于項目的立項、故事的表達、編輯排序這些技巧,很少會去討論構圖、曝光或者調色這些技術層面的內容。我自己很看重技巧,我在拍攝時會考慮構圖、曝光這些基本元素。經過這一年的學習之后,這個觀點改變了很多。我依然認為這些攝影基本技巧很重要,甚至更重要了,重要到它要變成攝影師的本能,變成了植入在腦海中的自然反應。當攝影師需要在一秒鐘甚至更短的時間內掏出相機,按下快門時,這些基礎技巧應該都已經是本能反應,而不需要再思考。
討論時也是一樣,更多地討論照片本身的意義,它是不是一張表述了你想表述內容的照片?它和其他照片是如何進行關聯的?它對項目的作用是什么?這些對于攝影來說,可能才是需要交流的“技巧”。
第三個是審美觀。什么是好照片?這是我在馬格南學習之后徹底被改變的觀點。好照片可以具有形式美,也可以展現最真實的殘酷,因為它們都能動人心魄;好照片可以是復雜的,也可以是簡單之極的,形式并不會改變內容的好壞;好照片可以是單張的,也可以是成組成系列的,只要他們是攝影師的真誠表達。攝影與其他任何藝術形式一樣,審美應該是多元的、豐富的、可變的。
以上就是過去一年中,我在馬格南學習的體驗與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