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山鎮（組詩）

心

我在一口枯井里一直坐到天黑

被世界遺忘的角落不用點燈

無人前來打水

更沒有烏鴉投下石子

伸手就能摸到繩索

但你早已不想

攀援而上

都這么晚了

不會有誰經過

天空依然枝葉交錯

風已不能將它

輕輕吹動

夏黑

沒有溝壑和水渠，沒有石頭房子

沒有布滿鐵銹的星星

可以摘下

這是想象中南方的葡萄園

苦澀的漿果

帶著墜落的危險

為什么生命里發光的事物

都無法與黑暗剝離

這個蟬噪如雨的夏日黃昏啊

天黑得很慢

而人間的相遇，總是太晚

伊山鎮

多年以前你來過這里

繞著大佛默然走了一圈

喜宴上

親友們頻頻碰杯

玻璃窗外

沒有傘的行人消失在街角

過去多久了啊

死者

讓一切重新聚攏

而記憶是精細的麻繩

今天不會再下雨了吧

這是令人困倦的

五月午后

青山照舊橫在城外

道路越發筆直

我們不說話

就當什么都沒發生

金色大佛端坐在山前

像一具不壞的肉身

抬頭望去，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關于九十年代一個沉悶雨天的回憶

乘坐飛機、高鐵、熱氣球的旅行

都不如二十歲那年

開往異鄉的綠皮火車，以及夏夜十點半

黑暗江面上嘈雜擁擠的客輪

那樣緩慢而又迅疾

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微風挾帶著青草和汗漬的氣味

小雨沙沙地下著，含混不清的南方口音

聽上去像一首冗長的布魯斯

街燈昏黃，報刊亭和煙酒店都已打烊

法桐樹陰影里的紅色夏利

擋住了所有回憶

雨不緊不慢，音樂還在繼續

請給那個喝醉了的年輕人

一杯檸檬水

讓他回到靠窗的座位

游園會

那年早春格外冷，柳枝還沒有返青

他們坐在河堤上看燈

從黃昏直到夜深

隔岸的樹林描著疏淡的剪影

過往的船只慢慢悠悠

那晚的拱橋很好看

月亮門里相擁的年輕人

錯過了半生

野草莓

我在一堆舊書里偶然發現了它，

十六開紙對折的鉛字復印稿。

粗劣的裝訂，落滿歲月的灰塵

以及米粒大小的褐色斑點。

當初你為什么要刻意保留這個電影劇本？

我從來不曾聽你談起過伯格曼。

還記得六歲那年，雪后的夜晚

你帶我去看卓別林的《摩登時代》，

好像是在罐頭廠那邊的露天影院。

也許我記錯了，昏黃的街燈，

稀少的行人，眼窩一樣深陷的腳印……

老房子五斗櫥里曾有碼放整齊的舊雜志：

《詩刊》《收獲》《世界電影》和《外國文藝》

安放著你的青春和八十年代，

以及從未能抵達的詩和遠方。

從你閃爍其詞的講述，

鄉下男孩第一次知道了北歐和南美，

記住了那些美麗而陌生的城市——

斯德哥爾摩和布宜諾斯艾利斯。

父親，今天又下雨了

你在那邊冷不冷？好幾次夢見你

獨自坐在一根濕漉漉的樹樁上面埋頭歇息。

幽暗的鳥鳴讓人忘掉了趕路。

時間有些晚了，你在冥思苦想什么？

病重的那些日子，你說想學開車，

想到外面看看。

當年你用鋼筆在復印稿的封面

寫下野草莓這三個字的時候，

是否也抬頭望了望窗外，

是否也度過了漫長而陰郁的一天？

生活像送葬的靈車一路狂奔，

暗中伸出的大手把你朝著死亡拖拽。

再也不會有人領著那個男孩去看電影了。

就連伯格曼也無關緊要，

不過是書架上閑置的一兩本書。

提著魔燈的男人已經走遠，

只有夏夜的微笑，依然清晰可聞。

泡桐花開

殺死一棵樹，為什么非得使用斧子和電鋸呢

讓他瘋長，給他水土和月光

就這樣深深扎根在一小塊地方

四十年了，高過煙囪，枝葉隨風伸展

低頭一看，居然沒能挪動半步

是什么牢牢地定住了你

“我們不能一直陷在這里，必須走出去”

那個手扶樹干凝視遠方的男人

忽然一陣急劇地咳嗽

像是有顆流星在黑夜里砸門

如今，被暗盒保守的秘密

低于塵埃

親手種下一棵樹，四十年了都還沒有成材

你當初望著我，飽含期許：

默默地愛，虛心地接納，忍受干渴

直到淡紫色的靈魂

在雨霧中盛開

①本篇據《楊忠愍公自書年譜》寫就。楊忠愍公（1516年—1555年），即明嘉靖朝名臣楊繼盛，字椒山，河北容城人，因抗疏披鱗事傳千古。癸卯七月，予與同好游長椿寺，提及椒山先生事，歸來拜讀其《自書年譜》，感佩之余無可釋懷，遂作此詩。

②椒山先生出生地。

③椒山先生父親侍妾陳氏，性妒忌，聞人夸贊襁褓中的繼盛，“遂搗衣窗下，杵聲如雷，意欲使生驚風”。

④椒山先生七歲，生母病故。

⑤癸未年，椒山先生八歲，成為牧童。

①癸未年夏，椒山先生，初見村中蒙教諸生揖容之美，吟誦之聲，心甚愛之，遂入學從師，所授之書過能從誦，四五日即能對句。

②兄長分家的戲言，在椒山先生幼小的心頭留下痕跡，亦可見其剛正的性情。

③乙酉年，椒山先生十歲。春秋上學、下學，夏牧牛。

④丙戌年，椒山先生十一歲。生母始下葬，緊接著父親病故。

⑤椒山先生，十二歲起從劉師學，劉師辭歸；十三歲，從邸先生學，始得作文法，師館于別鄉，遂歸；從陳師讀書經。十四歲時，陳師病故。從楊諱璲被逐，乃從陰師，三年間只學《論語》二冊。十七歲時，庶兄故。可見其從學之難：殷殷之心又常常伴著死亡的氣息騰挪，而心思始終嚴正不倦。亦化用駱一禾詩。

⑥甲午年冬十月，娶胡村張公諱杲（椒山先生兄長的叔丈）次女貞為妻。貞長而甚賢，行誼為鄉里所重。

①椒山先生曾居僧人僧永房中苦讀。大疫之年，僧永染疫，先生陪護直至其康復。

②乙未年，椒山先生二十歲，仍師從李古城，學業大進。這一年新春，李師得癱瘓病。椒山先生尋醫問藥，侍奉于恩師床前。

③此三者，皆椒山先生意氣相投之至交。先生落難時，交付后事于李鶴松，李不負所托，并與椒山先生結成親家。

④陰云樵者，博學能文，性剛介。

⑤此處乃椒山先生謁孔廟、登泰山時，破除迷信的案例，或可稱為“泰山玉女”案。其實，嘉靖帝亦癡迷于藥丹，此處所述定有深意，詳見《自書年譜》。

⑥去臨洮五千里也，為湊盤纏，椒山先生只好典當自家田地，招致兄長的怨恨，恨入骨髓，欲打殺，遂跳房逃脫，其兄乘馬提刀追趕，馬蹶而止。

①壬子年，四月升諸城知縣。七月十二日到諸城任。八月初一日，升南京戶部云南主事。九月十七日，升北刑部湖廣司員外郎。十月二十二日，到任。十一月初四日，突然，調兵部武選。十二月十六日到京，十八日到任。椒山先生受恩之后，苦思報國無計。而妻子善意的勸告，卻提醒了先生死諫的決絕，遂以日食之變奏劾大學士嚴嵩。

②指先生彈劾嚴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