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云（組詩）

新的悲歡

——讀宗譜

我讀很多書，了解天地宇宙

卻依然活在縣城

買菜，吃飯，散步

依然在先人的行跡范圍內

在江的這邊，山的那邊

抬頭看到半山松林

數千年來，濕漉漉的灰鴉

一直在那里

啄食經冬的松果

我的春天有過什么

我的少年和愛有過什么

他們就有過什么

而曾經有過的，都會消失

前幾日抄宗譜世系

那些生卒年月糾纏我

人間的快樂痛苦

活著的漫長，最后只剩幾個字

他們一樣買菜，吃飯，散步

也讀書。也生下兒女

把他們養大，看他們慢慢變老

每一代人的悲歡盡管相同

卻仍是新的悲歡

鹿亭

山村剩下老人

草木滿山，枯黃而沉默

想起我的朋友

貼著白色馬賽克的房子

閉門很多年

他說很久沒有住了

都是灰塵——

那不是灰塵

是時間的顆粒

細微，無用

又是我們必須承擔

因為太寂靜

除了死亡，村莊沒有別的重要事

連死亡也清澈無比

沒有人哭泣

他生前的朋友在橋頭抽煙

短暫地聊到，下午燒的

三點鐘捧回來了

還是熱的

很多年過去了

橋下依然走動背竹梢的人

他似乎從沒放下過

冬日暖陽照著他的脊背

讓他對生活的忍受

可以更久一些。人活過

就是這樣活過

李家塔

村道起伏而來

它的孤獨源自山林

路邊扎笤帚的人

和橋上背竹梢的人

都是當年同一個

更多笤帚

已幫我們掃去

路上霜雪

更多竹梢壓彎了他們肩背

枯水期的流水很少

數片枯石支撐著

村莊的空寂

一個人騎在樹杈上

正在鋸掉

過于單弱的枝條

為了應對將要到來的大雪

是啊，我們這一生

也鋸下過很多這樣的枝條

因而失去更多

值得一看的大雪

云村

初冬溪坑

一抹細水艱難喘息著

深入低處

人間愿望

沉積在燒盡的香火里

她們有過的悲歡和唱辭

緊鎖于失去電源的音箱里

不念佛的時候

她們就聊聊生活

佛在生活里

還有她們吃下的藥

種下的菜，生下的兒女

治不好的病

一道下午的光

從戲臺兩側漏下

這是神的通道

在山上，有光的地方

神離人更近

過云

我只是一個過客

與本地的香火和宿命

隔一段流水

十五年了，橋柱走失的石獅

依然沒有音訊

一只石獅走失后的孤獨

大于剩下三只的孤獨

比白云橋更高的

是秋天，讓人著迷的深藍

在橋上，天離你很近了

近到可以緊握

比深藍更深的寂靜

十五年了，早先的朋友

散落在不同人間

我們曾經躺在橋下

白色的，云朵一樣的巖石上

流水沖洗我們

貝殼一樣的低語

一個人有多少十五年啊

白云橋的弧度

終會在時間中破碎

白云終會被山風吹黑

而我們會死

整個人間充斥獅子

走失后的孤獨

滂沱雨聲，像一張故人的臉

一個瘦身子

更容易擠進城郊

寂靜的密林

在小山陰影里

在春草擁擠的坡地

靜止是豎立的

對一個不想登高的人來說

這一切毫無意義

你只關心皮膚上

突然的涼意

由遠而近的滂沱雨聲

像一張故人的臉

想起那時，你也年輕

在柳樹下抽煙

把灰彈進紛紛的流水

那時你曾和秋蟲

短歌、薄霧、剛剛收獲的谷粒

一同升上星辰顫抖的天空

那時隔水的竹笛

滑行于水面

像一只找到歸路的燕子

輕快而喜悅

而現在，這一切

都已過去了

一種面面俱到的痛苦

我們吃這一塊烤肉時

另一塊肉

在燒烤架上

滋滋作響

冒著泡，滴著油

代替我們說話

煎完一面，煎另一面

在我們的權衡中

讓它得到

一種面面俱到的痛苦

有時只說——

“吃這個吧，已經熟了”

然后很長時間沉默

無聲涌動的暗流

橫隔在我們中間

我們多無情

兩個在對方生命中

死了很多年的人

面對面坐著

囫圇吞下最后的晚餐

并不在乎肉的生熟

只想很快吃完

并忘記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