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青山

依山而建，傍水而居，依山傍水的老家凝聚了老祖宗的智慧，在選址上滿足了我們所有的夢想。山，不是大山，不算雄偉，更不張揚，是綿延起伏的群山，層層地把小村莊包圍在一個山坳里。低調(diào)、沉靜而內(nèi)斂。當你翻山越嶺氣喘吁吁地走到白石崗坳時，雙腳軟綿綿又無比放松地走下了長長一個坡。到達山腳，拐個彎，忽地看見右邊是一條俊秀的小河。河水淙淙，河兩岸滿是翠綠的竹子，偶爾有幾株高大的苦楝木，左邊是一小片狹長的平原。平原的旁邊，沿著山腳，就是我們村落的老房子。每個人心中的故鄉(xiāng)，都是由童年里不同的印記整合而成的，如今留下來的是經(jīng)過時間剪輯后，一些不同的片段。這些片段都是深深的烙印，回不去，忘不了，時常想起，思念成疾就會入夢。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某年初春，綿綿春雨漫天飛灑，浸潤著山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大樹、每一棵小草、每一片屋墻……回家的路，越發(fā)泥濘而漫長。

那年，十四伯得了重病，剛做完手術(shù)，需要回家靜養(yǎng)。那時候，如何應(yīng)對這條崎嶇泥濘的山路，把一個只能平躺又不能因為顛簸導致傷口疼痛的病人送回家，是一道莫大的難題。父親和眾人商量了很久，最后他說：“我們就是扛，也要把十四哥扛回來！”就這樣，砍來竹子，做好擔架，家族里年輕力壯的二十幾個男人，帶著小孩，出發(fā)了。我那時候還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孩，也在這個隊伍里的。對于當時的場景，我記得太深了。“為什么要帶上小孩？”父親說，“要讓我們家族里的小孩知道，我們家族里的每一個人，都值得我們?nèi)ナ刈o，只要團結(jié)合力，就能干成別人認為干不成的事。”十四伯躺在擔架上，睜著倔強而堅強的雙眼，似乎在告訴沿路屋檐下的每一個看客，他還沒有倒下，他一定還會再站起來。我們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十幾公里的泥濘里，在滿天飛灑的雨中，緩慢地走了將近一天，終于回到老家。

對于農(nóng)民來說，無論嚴寒還是酷暑，春種秋收都得進行，至于收獲多少，除了日復一日的勤勞耕作，剩下的那就得靠天吃飯了。我們處于南方偏僻小鎮(zhèn)，這里是典型的亞熱帶季風氣候，雨量充沛，光照充足，土地肥沃，所以農(nóng)民在肥沃的土地上，一年種植兩季水稻，春種夏收，秋種冬收。初春的水田里，還有一股寒氣咄咄逼人，可也得光著腳踩進去，套上牛，扶著犁，先把土翻過來，放上幾天，讓泥與水慢慢交融，再趕上牛，套上耙，讓泥和水充分攪和。這時候就可以把育好的秧苗插進耙好的田里，開始為一季的好收成施肥、澆水、拔草，再施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十四伯又可以下地干活兒了。雖然醫(yī)生囑咐，康復以后不可以再干繁重的農(nóng)活兒，但是他再一次倔強地趕牛，下地，耙田……他或許不知道，他得的是癌癥，能康復已經(jīng)是奇跡，往后余生得好好歇著。又或許，他是知道的，正因為知道，所以往后余生他更想好好地為他的土地、他的牛、他的狗……好好地活著。最重要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兒女、他的家。生命越短暫，越不想茍且。他是個不識字的農(nóng)民，可是他內(nèi)心一定是這么想的，這一切都寫在他的臉上。

老屋的夏天，因為有那條溫柔靈動的小河，有河兩岸的竹子和苦楝木，有兩棵六月紅荔枝樹，還有連綿的群山包圍，我時常感覺到清涼。那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坐在河邊，看陽光透過竹子后，在河面泛起鉆石閃耀般的光芒。我會幻想擁有一身白色的連衣裙，幻想有一頓美味的午餐，幻想有一天我能走出這個小山坳，能有一份好工作，能功成名就、光宗耀祖，那時候，父親的臉上一定洋溢著最驕傲的神情。

我那時候的幸福，就是過年的時候能有新衣服穿。

父親出門做點兒小生意，我們家的日子也終于一年比一年好過了。過年前幾天，大伯和父親也終于可以買一大捆甘蔗回家囤著，還會買一些橙子，等著大年初一我們向大伯和父親道恭喜發(fā)財?shù)臅r候，他們再獎勵給我們。當然，還獎勵我們小孩子過年的新衣服。可是每當我們在除夕之夜洗了澡，拿新衣服出來穿的時候，我滿心歡喜之后總有一絲遺憾。父親太忙了，沒有過多關(guān)注我的身高，給我買的衣服短了小了窄了。我把新衣服穿身上站在父母面前給他們看，母親總是怨父親：“又沒買合身，又得送小姨的孩子了。”而我總是立馬回應(yīng)：“不送，我要穿。哪怕不是十分合適，也是新的，也是好的。”這時候，父親總是笑笑，說：“明年一定買長一點兒的。”有一年，父c2ae1eff2a080d6d2423f3252e111bcd親應(yīng)該是花了不少錢，買了一件質(zhì)量很好的天藍色棉衣，衣服前面還點綴著一些像珍珠一樣的裝飾。我看著特別喜歡，這應(yīng)該是我最漂亮的過年新衣服了，我迫不及待地試穿……可是，還是小了一點點，衣袖也短。沒等母親開口，我就說：“不用送人，我穿的時候可以不扣扣子，衣袖短了也不要緊，我里面毛衣的袖子夠長。”這樣一件衣服，我硬是穿了兩個冬天，實在是穿不進去了，才把它疊好，放進衣柜，又放了好多年才舍得送人。

村里的生活，日復一日。春節(jié)過后，即將迎來春耕，農(nóng)民照樣得把雙腳伸進微寒的農(nóng)田里，寒意滲進皮膚。我對老家春天的記憶基本只有這種春寒料峭了。

當螢火蟲開始在山野里漫天飛舞，蟲鳴鳥叫時，炎熱多彩的夏天已經(jīng)撲面而來。下午放學，回家吃一碗中午剩下的白粥加空心菜，我就跟著堂姐上山打柴，堂哥阿成和阿水也會去。但是，家里的小孩也有幫派，堂哥們嫌棄女孩子力氣不大，總要他們幫忙，所以基本上都是分頭行動。堂姐阿廣不嫌棄我，只要我愿意跟著，她都帶上。山路兩邊的樹和草，基本都比我們個頭兒高，我們在崎嶇的山路上撥開荊棘，勇敢前進。上到山上，我和堂姐還得分頭尋找，看哪里有干柴，干柴基本是一些人們平常來打柴時就順便砍下的樹枝，曬干后留下來的。有時候，我們在不同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干柴，就會分頭收拾、捆綁。我膽子小，收拾一會兒，就會大聲喊堂姐的名字，不停地喊，直到她回應(yīng)了，我才放心。農(nóng)村小孩的膽子小是有原因的，我們經(jīng)常在山里走著走著就會遇見墳。若是一座完整的墳，我們還沒那么害怕，怕就怕看見一座新挖好的墳坑，棺木形狀的大坑猛地出現(xiàn)在眼前，往往把我們這些小孩嚇得把柴一扔就往山下跑。

運氣好的時候，在我們捆好木柴挑著往山下走的時候，會在某段山溪附近發(fā)現(xiàn)金銀花，這是一味中藥。我們會仔細地把藤蔓上的金銀花全部摘下來，裝進預先備好的袋子里，到了山腳，拿到村里的藥店換錢。記得有一回，我摘了滿滿一袋，估計都有一斤多重，柴還沒扛回家，我就先拐到藥店去了。村醫(yī)把裝滿金銀花的袋子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笑笑說：“這次摘了這么多呀。”我很緊張很期待地也回饋了笑容。村醫(yī)最后遞給我五毛錢。五毛錢，在一顆木薯糖一分錢的年代，我瞬間覺得發(fā)了大財。村醫(yī)完全可以只給我三毛，或者兩毛，我也會很感謝他，可是沒想到他給了我這么多。那一回，我沒有急著拿錢到藥店隔壁的商店買零食，我急著回家跟父母報喜，我掙了大錢。后來，錢是交給父母了，還是父母同意我自己存著，現(xiàn)在已沒有了記憶。拿到五毛錢那瞬間的喜悅滿滿當當?shù)匕哑渌味紨D出去了。

夏天的夜幕降臨，小山村里響起無人指揮的交響樂。十四奶站在她家的雞舍旁，學著母雞“咯嘚咯嘚”的叫聲，呼喚她家的雞趕緊回家進窩；十二伯拿著一根細長的竹竿，正走在從河邊回屋的小路上，趕著他家的鵝和鴨；下屋的大奶奶，也正在老柿子樹下，把她家的兩只性情兇猛的鴕鳥般的火雞往雞舍趕；十四伯手里牽著牛繩，趕著他家的老黃牛，正在河對岸慢悠悠地準備過河，老牛時不時哞哞叫兩聲；七嫂大聲呼喊著她家孩子的名字，問孩子怎么還不回家吃飯……此時的我，大多數(shù)時候已經(jīng)把木柴扛回家了，正在吃飯，準備洗個澡，然后去學校上晚自修。

那時候的村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都要上晚自修，其實就是去學校里做作業(yè)、自學。教室里明晃晃的燈光，照得我們都特別興奮，總是想方設(shè)法趁老師不注意就聊天兒、吃零食。我們的零食居然是生姜蘸鹽。從作業(yè)本上撕下兩頁沒寫過的紙，一張包好捶碎的生姜，另一張包上一點兒鹽，一起放在桌子下敞開的抽屜里。趁老師不注意，我們拿生姜蘸一點兒鹽就放進嘴巴。一點兒清新的辣味加上一點兒咸味，刺激著我們的味蕾，竟成了那時候時尚的美味。我們一邊吃著零食一邊偷偷交流著昨晚看的電視劇《射雕英雄傳》，然后期盼著快點兒打鈴下課就往電視機所在方向狂奔。

那時候，各村都有電視機了，但不是每家每戶都有。我們只能到下屋十一公的房間去看。等我們比賽似的跑回到十一公十幾平方米的房間，屋里基本坐滿了人，都是大人。有利的位置已經(jīng)被他們占了，我們小孩只能穿插著，挨著他們擠坐在長條板凳的一個角，有個支撐也算是坐了，或者干脆坐在地上，或者站在門口。每一個人都會科學地找好自己的位置，不擋別人的視線，也會確保自己能看到電視。尿桶在十一公屋子的角落里，時不時散發(fā)著夜尿的味道，混雜著大人抽水煙筒的味道，伴隨著黑白電視里的古裝打斗場面，刺激著每一個在場的人。

沒過多久，彩色電視機登場了。勤勞能干的父母，建了一間新房子，還添了一臺彩電，放在大伯的房間。可那時候信號不穩(wěn)定，稍微刮風下雨，架在樓頂一角的天線就開始給我們添堵，電視屏幕像人觸電了發(fā)顫般不停地抖動。天線亂動導致了電視屏幕顫抖，那我們就得讓天線不動。這種苦力活兒，只能男人做。阿成，阿水，三哥，四哥，七哥……所有的男人輪流上樓頂緊緊抓住撐天線的竹竿，抓得越穩(wěn)信號越穩(wěn)定。每個上樓頂值守的男人，聽到樓下電視機里的武打聲音和大家隨之而來的陣陣叫喊聲，總?cè)滩蛔枺骸霸趺戳嗽趺戳耍俊庇袝r候大家都停下來安靜看下個場景了，樓頂?shù)倪€不停地問：“怎樣了怎樣了？”沒辦法，就又改進值守方案，另外再安排一個人站在門口，負責傳達劇情進度。在別人呼喊的時候，值守的人負責大聲對樓頂?shù)娜苏f誰跟誰打起來了、誰又贏了……遇到男女主角曖昧的劇情，大家就都不吭聲。那一刻，安靜得有點兒尷尬，特別是大人小孩都在場。幸好，楊過和小龍女總不會曖昧太久。樓頂?shù)挠X得太安靜了，猛地又問：“又怎么了？”這時候屋子里總有人忍不住噗地一笑，然后引發(fā)眾人大笑。從電視機里男女主角曖昧帶出來的尷尬氣氛瞬間氣泡般地破了沒了。

那時候的農(nóng)村，很多小水電站自行發(fā)電供電，遇到枯水期，或者農(nóng)忙季節(jié)，水電站上游的水被引流去農(nóng)田，這時候就會造成電壓不穩(wěn)定。電視機前的所有人，看著房間里的燈泡慢慢變暗又逐漸變亮，電視屏幕也慢慢變暗甚至關(guān)機。大家的心都要灰暗了，一致舉薦七哥要去龍灣頭“尿缸壩”看看。為什么叫“尿缸壩”？因為是很小的發(fā)電站，需要的水量不大就能運轉(zhuǎn)發(fā)電。大人們常說，只要撒泡尿，電就能供起來。七哥每回出馬處理，總能確保我們順利看完當晚珠江電視臺播放的電視劇。后f98d00e9169b272c917860aecb2de16b來我才想明白，七哥不過是把上游供水進農(nóng)田的口子暫時都堵住了。

有時候，電是徹底地斷了，“尿缸壩”也無能為力。晚自修不用上了，電視也看不成了。十四伯的兒子阿玉很好地遺傳了他父親的愛好，喜歡跟動物打交道。除了會看哪頭牛力氣大不大，犁田會不會耍滑偷懶，還會帶著兩條大黃狗上山趕野味，帶領(lǐng)村里的小孩圍攻老鼠。沒有電的夜晚，他就召集一群小孩，打著手電筒去他家的牛欄踩老鼠。吃了晚飯，阿玉一召喚，我們就趕緊打著手電筒跟他出發(fā)。這時候，弟弟總是偷偷跟著我。他比我小一歲多，身體比同齡人瘦弱，父母基本不放心他跟著我們?nèi)ネ妗５却蠹叶歼M牛欄了，阿玉就會把牛欄門關(guān)好，用稻草臨時封住牛欄的窗口，堵住老鼠所有可能的出口之后，就安排我們十幾個小孩的站位。牛欄不大，十幾個小孩，大小搭配，適當間隔，基本能沿著墻壁站一圈了。位置都安排妥當后，總指揮阿玉就會叫大家打好手電筒，都往地面照。這時候他就會再次跟大家強調(diào)，看到老鼠不要怕，一定要看準了，踩，踩，踩！一場惡戰(zhàn)即將來臨，大家屏住呼吸。我希望老鼠爬到自己腳邊又害怕老鼠真的出現(xiàn)。阿玉拿棍子朝牛欄里的稻草堆猛地捶打，老鼠瘋了似的竄出來，一只，兩只，甚至三只。這時候，大家都會呱呱叫，有的是因為害怕，被老鼠嚇的，有的是因為興奮……驚叫聲和踩踏聲持續(xù)不斷，直到有人說“踩死了踩死了”，大家才停下來，尋找戰(zhàn)利品。

對于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片段，若經(jīng)過長時間的洗禮，還能記憶猶新，這些片段要么是讓自己很開心的，要么就是很痛苦的，還有就是很重要的。我慢慢地長大，不會再去參與踩老鼠的活動，也不會再跟一群男孩子去河里洗澡，我需要幫母親干更多的農(nóng)活兒。春寒料峭的時候我也把雙腳伸進微寒的田里插秧，等秧苗長到快要吐穗的時候就得拔很多的雜草。在炎炎夏日下收割稻谷，汗流浹背，腰酸背痛。太陽落山了，還得背著半包稻谷往家走，累得走走停停，坐在田埂上看著河邊的苦楝樹發(fā)呆。曬稻谷的時候，被南方多變的天氣折騰得一天得收幾次，跟烏云搶時間。要提著半桶豬潲水去臭烘烘的豬圈喂豬，還得仔細觀察豬崽兒有沒有長大一點兒。荔枝成熟后，為了采摘鮮果賣個好價錢，凌晨五點就得起床……這些苦是苦，但也讓我明白很多道理，我至今對這一切心懷感激。

人在覺得自己很苦的時候，就想著怎么去改變，讓自己過得更好一點兒。讀書，唯有好好讀書。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某天深夜，雨下得特別大。在外做點兒小本生意的父親回來了，敲打著我的房門，喊著我的名字。我迷迷糊糊地起來開門，父親走了進來。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見父親的外套在滴水，頭發(fā)貼在前額。他從懷里掏出一本《優(yōu)秀作文集》，跟我說：“這是跟別人借來的，聽說很好，明天你好好看看。”父親對于我的學習，從來都是以鼓勵為主。在重男輕女的小山村，我是多么慶幸自己能有這樣的父親。那一夜，我把作文集放在枕頭底下，久久不能睡去，我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武功秘籍”。

一九九七年的除夕夜，父親和我還有弟弟，照樣在灶臺前守歲。父親時不時往灶里添點兒柴火熬粽子，滿屋的熱氣騰騰的粽子香。那一年，我已經(jīng)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父親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和我們聊天兒，聊得很慢，仿佛因為一年已經(jīng)過去，平常忙著在外奔波，所以除夕之夜，我們圍著火熱的火灶，應(yīng)該好好享受這樣的溫暖。父親對我們說：“不管以后你們有沒有大出息，但是做人一定要善良。”父親還說，“善惡一定有報，不報應(yīng)在自己身上，也會報應(yīng)在后代身上。這不是迷信，是家風使然。”他跟我們舉例子，村里以前某大戶人家，總是仗勢欺人。到了他兒子那一代，社會變了，不再是舊社會，靠以前欺行霸市的路子，已經(jīng)沒辦法生存。這個家族就開始沒落，現(xiàn)在到了孫子那一代，已經(jīng)沒落成村里最窮的了。父親說：“歸根結(jié)底，就是家風不正、人心不善，總想著占別人便宜，有錢有勢的時候總想著欺負人，這樣教育出來的后人，肯定會不務(wù)正業(yè)。”父親還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因為這樣的人家，教育出來的孩子，起碼是老老實實靠能力吃飯的，可能不會一下子大富大貴，可是代代相傳，福報也就積累了。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上天賜予的，它一定是我們努力的結(jié)果。”

我這樣一個從村里走出來的孩子，一開始，很不適應(yīng)城市里的學校生活。身邊的同學，大多是城里的，他們衣著比我好、見識比我廣。我不喜歡說話，總是默默地學習。那時候的周末，我很少回家。學校離家有點兒遠，回一趟不容易，費錢費時間。我要么待在學校，要么就去郊區(qū)的同學家里過。父親偶爾周末過來看我，沒有電話沒辦法提前告知，有時候告訴門衛(wèi)，門衛(wèi)就幫忙進學校去找我。確認我不在學校里，父親就會在學校附近等，直到見到我為止。每次父親笑瞇瞇地蹲在路邊，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總是感到一陣驚喜。父親會帶我去吃粵海快餐，有時候也去銅州市場里的小店炒兩個菜。我至今記得粵海快餐的雞腿，結(jié)結(jié)實實的雞腿肉鹵得足夠入味足夠香，也還記得銅州市場小炒店里的酸菜扣肉和大米粽。我的物質(zhì)生活沒有城里孩子的富足，我不能周末回家，或許這些在他心里，都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虧欠。父親似乎盡他的能力去彌補對我的虧欠。

那時候的我，對未來總有許多的念想與糾結(jié)。未來能考上大學嗎？如果考上大學，畢業(yè)了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嗎？如果以后我在某座城市扎根了，我還會經(jīng)常回老家嗎？兒時的那些玩伴，他們又將散落到哪些角落？他們都會過得好嗎？我感覺自己會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會更加想念，會不斷地回望，我還沒有足夠強大的心去接納這種遠離與想念，每到寒暑假，我竟把每一天都當成了離別前。

在我考上市里重點高中的那一年冬天，十四伯再一次倒下了。那時候，老家的路已經(jīng)是硬化好的水泥路，醫(yī)院的車直接把他送到了家。我寒假回到家的當天晚上，父親領(lǐng)我到十四伯的房間。屋里早已站滿了人，躺在床上的十四伯，手背打著點滴。人很瘦，大大的眼睛依舊是當年那樣的倔強，跟每一個人打招呼，都只能是重重地“嗯”一聲，然后盯著我們看好久好久，仿佛從未認識我們，又仿佛要深深地記住我們。

大年初二，我們按照老規(guī)矩，圍在屋廳給老祖宗上香，迎接開年。新年的氣氛顯得有點兒沉重，當大家都在祈求老祖宗保佑十四伯可以渡過這一關(guān)的時候，阿玉走進來，眼睛濕潤，他沉重地跟大家說：“老的走了……”

那一年的春節(jié)，就像斷片兒了，沒有過完。依舊是寒冷，依舊是綿綿的春雨。當青青的竹竿撐著一大片深藍的麻布在村口飄起時，哀傷瞬間壓滿了整個世界。

許多年以后，我在武漢的大學校園里，在這座陌生的大城市里，好奇地接納著這里的一切。我用一個月的時間，硬是把熱干面吃出了我可以接受的味道。我到了黃鶴樓下，徘徊了很久，始終沒舍得買一張登樓的門票，只是站在武漢長江大橋上，看那渡江的輪船來了又走……遠離故土，我經(jīng)常夢見家里的那條小河，夢見河邊的竹子和苦楝樹還有荔枝樹，夢見家里的每一座山，夢見山里我經(jīng)常走過的那些小路，夢見家里最最親愛的那些人。這些最柔軟、溫暖、堅強的存在，住在我的心底，是我取之不盡的力量源泉，從不干涸，歷久彌醇。

【作者簡介】豐小辰，女，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喜歡文學。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