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新生代”軍旅作家的群體命名大致出現在二〇一二年,筆者研究聚焦的對象是一批以“七〇后”為主體,在當時以中短篇小說創作而獲得廣泛關注的軍旅作家群體。十余年間,這一群體“集團沖鋒”式的寫作面貌日趨變化。他們中的大多數已離開軍營,創作上從表達維度到敘述風格不斷演化,試圖跨出軍旅文學界,在整個文壇發出獨特的文學聲音。
作為“新生代”軍旅作家的代表人物,朱旻鳶一直在做出這樣的努力與嘗試。和同期一起離開軍營的作家情況相似,朱旻鳶在重新整合文學儲備、積蓄力量邁入新的文學階段時,軍旅生涯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隨著時間的沉淀與醞釀,愈加煥發出光彩與魅力,轉化為其最扎實、最厚重的文學資源。梳理朱旻鳶的小說創作,會發現他的寫作路徑是清晰的:早期《參軍記》《天涯明月刀》《兵頭》《掌門人》《拉練》等小說將青春體驗與軍營現實相融合,依托軍營中度過的青蔥歲月為背景展開,記錄著對刻下青春烙印的軍營生活的回望,不乏還原“在場”的鮮活氣息,一派生機盎然。他擅長描寫底層官兵的生活狀態,高強度的演習訓練、重復枯燥的生活,甚至炊事班的柴米油鹽,都能成為朱旻鳶信手拈來且用得從容恰當的文學養料。他筆下的小人物終日陷在漫無邊際的瑣碎與無奈當中,卻仍然能夠憑借頑強的毅力和內心深處堅守的信念,在略帶苦澀的平凡生活中尋求精神的支點,尋找英雄主義的價值所在。
跟隨近些年軍隊的改革步伐,朱旻鳶以寫作記錄了改革進程,這一個時期的創作往往直擊軍隊生活的痛點。與現實題材寫作齊頭并進的,是另一條歷史寫作路徑的確立。作為曾經的軍隊創作室專業創作員,朱旻鳶有機會獲得大量對于戰爭的認知和積累。朱旻鳶通過深度閱讀建立了歷史框架和脈絡,而一個個親歷戰爭的老兵的講述,則為他的小說貢獻了鮮活的歷史真相和精準細致的豐沛細節。運用這些難能可貴的歷史資料,朱旻鳶在最近幾年通過《螃蟹》《石頭剪刀布》等小說,圍繞抗美援朝戰爭進行文學上的新布局,同時在敘述風格上有意識地收斂,選擇以短篇小說架構歷史,讓故事更為凝聚。
作家轉型的過程是艱難的,當然也是漫長的。而閱讀朱旻鳶的中篇新作《不餓簡史》,筆者意識到,朱旻鳶的歷史戰爭題材創作已入佳境,完成了對自我的超越。其特點主要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
首先是歷史與人物的完全貼合。《不餓簡史》的背景是長津湖戰役中一場極其慘烈的小型戰斗。主角孫大脖子—— 一個在戰斗中失去建制的前炊事班班長,在戰爭極端嚴峻的生存空間中企圖通過尋找糧食、制造美味的食物恢復人的尊嚴,繼而維護作為一班之長的政治生命。為了營造真實可感的戰爭環境,朱旻鳶在虛構的故事中讓每一個重要環節都符合歷史真實。這種真實是雙重的,包含人的真實和環境的真實。關于人,我們在小說中讀到這些細節:“確切地說已經凍成了血冰,像瑪瑙似的,人、衣服和地面牢牢地凍結在一起。”關于戰場環境,我們讀到了那場奇特的大雪:“鵝毛大雪,絨球大雪,但緊接著急速變細,細成了人的毛發,最終變成了牛毛大雪,像砂糖,像綿沙,像干粉,像白面。老天像撕開了個口子的面袋子,像裝滿面粉的篩子,一個勁地往下抖,一個勁地往下篩,篩砂,篩面,篩粉,越篩越綿密,越篩越堅實,越篩越干巴。篩到最后落下的全是‘干砂礫’,抓一把攥在手里,使勁捏也捏不出水。”狂暴酷烈的大雪顛覆了人們對雪的認識,甚至改變了戰爭的走向……殘缺守志的人與彌漫著硝煙的惡劣環境相互映襯、彼此輔助,戰斗的號角如同在耳邊炸響,震耳欲聾的轟鳴讓讀者也感到無處可逃。沒有親身實戰的生命體驗必然無法復刻如此刻骨的真實,而無限貼近歷史真實的描寫給讀者帶來的是視覺、聽覺、嗅覺等全方位的感官刺激。小說呈現出一種奇特、另類的審美異質感,一個個生死拉扯的逼真場景和帶有強烈陌生感卻又合理的人物境遇使得主人公沒有隔膜地嵌入歷史語境當中。
其次是寫出了小人物的生命廣度。朱旻鳶創作慣常的“造境”方式是將人物放置于平常生活當中,即便像《不餓簡史》這樣的戰爭小說,作家仍然用了不少筆墨描寫生活本身。炊事班的設定為戰爭增添了幾分煙火氣,也給故事留出了供讀者喘息的空間。主人公孫大脖子雖是軍人,卻有著鄉土中國農民的典型特點——民以食為天。在轟炸機開始攻擊、人們命懸一線的時刻,孫大脖子的第一反應是不躲,如果躲菜就煳了。轟炸結束后,廢墟之上,孫大脖子最先發現的是兩個大灶已經變成了兩個深坑,兩口“祖傳”的大鐵鍋連塊鐵片都沒剩下,滿鍋的腿子肉連一滴肉汁都沒留下。乍看之下,人物的反應似乎是荒謬的,然而小說在戰爭之外給讀者做了充分的解釋。孫大脖子對饑餓有著超乎尋常的恐懼,如小說標題所表達的,主人公的成長史就是一部濃縮了的從饑餓到不餓的簡史。而饑餓并不是孫大脖子獨有的,也不是一個人、一個家庭孤立存在的現象,它的背后是社會、經濟、民生等多重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因此通過孫大脖子這樣一個看上去并不高尚的普通軍人形象,讀者感知的是歷史的變遷,是戰爭對普通人的戕害。
在一場持續僅一個小時的慘烈戰斗中,人物的每一個行為動作都必然是短促的、焦灼的。然而,《不餓簡史》在戰爭之余,卻讓讀者了解到人物成長的漫長軌跡。人物命運之所以在一場緊迫的戰斗中得以大幅度地延伸,得益于作家的敘事方式。小說中每一個環節的推進都以時間作標題,時間的穿插、倒序的手法讓主人公孫大脖子—— 一個戰斗中并不居于重要地位的普通一員,時明時暗、時隱時現地與長津湖戰役緊密地糾纏在一起,個體生命帶動和輻射出整個戰場的集體命運,裹挾著猝不及防的慘烈,讓微小如塵的個體倏然籠罩在強烈的英雄主義光環之中,生命終止在最耀眼的高光時刻。小說的結束方式頗有意味:一個鮮活的生命終于留下了名字,而這名字被直接給予了食物。人活著需要食物,卻也可以因食物而死。兩者之間微妙又難以言明的聯系,留給讀者無限遺憾與喟嘆。
朱旻鳶曾在一次創作談中談道:“我希望自己能保持這種激情和冒險精神,敢于走出熟悉、陳舊、狹窄的生活空間,不斷去認識、體驗和探索新的生活和世界,用新的檢驗和認識來消除這種隔膜。”讀罷《不餓簡史》,筆者認為作家做到了。離開軍營,朱旻鳶面對的是更為廣闊的生活和更為復雜的人性。所幸他是一個勇敢者,以強烈的探索精神和不懈的努力挖掘出新的文學礦藏。
【作者簡介】錦喬,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出版長篇小說《我們都缺伴兒》,曾獲各類文學獎項。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