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子記
父親用刨子,刨一段木料。從上面刨下來的木花,一朵朵卷起來,撒落在地上。
不一會,便堆積如小山。將刨花,捧放在手心里,那么柔軟,潔凈。
坐在板凳上,聽那刨子與木料在父親往復的刮擦中,所發出清脆的沙沙聲,舒適的節奏。
刨刃是金屬鍛制而成,刨床是木制的。
鋒利的鋼質刀刃,像牙齒斜向插入帶方形孔的臺座之中,上用壓鐵壓緊。臺座長條形,左右有手柄,像一對牛耳朵,便于手執。
不同的刨子有不同功能,父親的刨子,有的又大又長,有的又短有小,還有的又窄又扁。
刨削、刨料、凈料、凈光,脾氣易躁的父親,在做木匠活的時候,那么靜心,認真,專注。
累了,他就卷一支旱煙,叼在嘴里,猛吸上幾口。仍不忘瞅一眼,那堆未完的木料。
父親很少講自己的過去。其實年輕時,父親曾有去師范學校的機會,也曾有接班當工人的機會。
但這一切的一切,終究成了不愿提起的憾事。他早就認命了。
即便父親將木料刨得平整光滑,卻又如何刨去滿腔的難平意?
墨斗記
父親年輕時,曾做過木匠。
他有個木工箱,放在儲藏雜物的木板上,里面存放著,看起來亂糟糟的工具。
只是這些年,存放的工具越來越少。有一些,已變成了輕盈的光,劃過腦海,轉瞬之間又消失不見了。
而那個墨斗就是其中之一。
父親的墨斗,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那是他做家具,鋸木板時,常用的工具。
記憶中,那個顯得陳舊的墨斗,質地堅硬,外表被撫摸得光滑油亮。
墨斗是用來彈線的工具,以一斗形盒子貯墨,線繩由一端穿過墨穴染色,已染色繩線末端有一個小木鉤。
小時候,父親裁一根木頭,讓我幫忙按住那個小木鉤。他拿起墨斗,走向另一頭。當繞線的木輪,連同手柄,慢慢轉動起來。一根線沾滿了墨汁,緩緩從中吐了出來。
父親在那頭定好,伸出粗糙的手指,捏起那根緊繃的墨線,突然松開,就在木頭上彈出來一條印痕。
那道同樣粗糙,然而異常筆直的墨痕,散發著怪怪的臭味,那是墨的味道。
一根細長的墨線,牽引著滄桑變遷。
鋸子記
拉大鋸,扯大鋸,一去不復返的時光。
父親鋸木頭的鋸子,大概有大中小三種。大的鋸厚木板和粗木頭,中等的鋸稍薄點的木板和稍細點的木頭,小的直接握在手中鋸些瑣碎的木頭。
兄長結婚時,一家人還在山上住,蓋紅瓦房的梁木和部分門窗,是父親親手制作的。
只因父親曾是個木匠。
鋸大木頭,年邁的父親,已漸漸感到吃力。這時候,我就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和父親拉大鋸,一拉一扯,彼此之間的默契,不需要言語交流,不需要眼神對視。
而是建立在父子關系中的綱常。父親拉,我就推,父親推,我就拉。
一根再粗再硬再難鋸的木頭,也經不起父子齊心堅韌持久的考驗,隨著鋸片一寸一寸深入木髓,一根木頭最終被命運攔腰截斷。
鋸齒用久了,容易走形,父親就用銼刀,再將它銼得鋒利。
銼鋸齒就像刷牙,而這牙膏,卻是歲月催人老。
大錛記
在我心中,木匠更像武俠人物,他有十八般武藝,七十二種兵器。
大錛就是一種最兇悍的秘密武器。
一棵大樹被扒完皮,只剩下大腹便便的圓木頭,這時武俠人物,帶著他的大錛出場了。
父親穿著一件舊汗衫,一字步站在木頭上,兩臂高高掄起大錛,一下下落在腳下木頭上。
讓人看得心驚膽戰,生怕刨到父親的腳上。好在父親顯得那么從容淡定,他神情那么認真專注。
由前向后,一點點地刨過去,木屑飛濺,夾雜著一股淡淡的木香。
炙熱的陽光灑在父親背上,汗水流過黝黑的皮膚,暴露的筋骨松弛有度,一曲一彎的勞動姿勢都讓人覺得那么有力、那么的溫暖。
一人、一木、一錛仿佛從遠古走來,那是父親年輕時的樣子。
有時,他是在木頭上刨木頭的父親。
有時,他是在莊稼地刨莊稼的父親。
兩個父親,都是我最真實的父親。
鑿子記
拉開父親的木工箱,抽屜里放滿了鑿子,看得兒時的我,眼花繚亂,分不清這些鑿子的區別。
鑿子比較厚,木把上有鐵箍。
鑿子用于鑿眼、挖空、剔槽、鏟削的制作方面,一般與錘子配合使用。
每次見父親使用鑿子打眼時,左手握住鑿把,右手持錘,在打眼時鑿子要兩邊晃動。
原來,目的是為了不夾住鑿身,另外也需把木屑及時從鑿孔中剔出來。
父親用鑿子鑿的榫眼,多數呈長方形,鑿出的尺寸,要大小一致。這樣做的門框,才牢固不易變形。
半榫眼在正面開鑿,而透眼需從構件背面鑿一半左右,反過來再鑿正面,直至鑿透。
手握鑿子的父親,像個石匠,只不過,一個是軟功夫,一個是硬功夫。
一錘一鑿,背后是鏤空的歲月。
張詩青,1987年生,山東蒙陰人。中國作協會員,江蘇文學院第4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第六屆雨花寫作營學員。有作品發表于《詩刊》《星星》《草堂》等。曾獲第十屆萬松浦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