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辭（組詩）

殘頹的雕花老床

兩百多年了

如今它袒露著

曾經的錦繡馨香哪里去了

這山林的清晨

陽光普照

我仿佛聽見一對夫婦依偎著的呢喃

聽見低低回蕩著的他們的歡愉

那被褥和身子啊，又輕又暖

對得住繽紛的時光

我還仿佛聽見女子剛剛推開窗欞

流水嘩啦，清涼的梳洗

聽見女子進了灶間

火苗滋潤的呼呼聲響

多好，多迷人啊

一張床老了，完成了它的古老床事

馬場紀事

馬廄

左邊是汗血馬

皮毛黝黑，黑金一樣灼灼的神秘

更神秘的是馬的眼睛

它只看到高貴的事物

挨著的一匹是白馬，來自阿拉伯

它把頭探出，夠著圍欄外的幾根干草

它們稍稍隔著一點距離

帶著異域氣息的還有兩匹馬

是古老的褐色和安靜的灰色

隨著我們驚嘆唏噓的步履

養馬的健碩青年一一指認——

請恕我忘了它們的某些來歷和性情

我僅記住了它們的從容，稍稍有一點孤獨的

我知道男子這些話亦必須是艷陽天氣

亦必須是穿著長筒皮靴的英武男子

才可以說出。那些馬

也只有他才可以，一一驕傲地指認

村口

村口

是等人的地方

等待

是如何的歡喜

如今

它還是村口

卻再也沒有人

在那兒等誰

沒有人等人的村口

依舊是古老的等人樣子

尤其是那條蜿蜒的小路

是怎樣細長細長的

思念啊

小路邊上

田野里的一棵棵樹

也都是

眺望的樣子

小蟾蜍

太小了，一粒土一樣

幾乎看不見

它幼稚一跳時

才給看見了

就像一粒土

笨拙地

跳了一下

就像一粒土的小小心臟

跳了一下

它本就是一粒土啊

舊茶室

誰遺下的茶盞

迷離

幽涼的灰塵

竹簾低懸

月色清晰地描進來

細細的黑白光影

一頁殘紙上

小心寫著

干枯的蠅

一個黑灰的小小“蒼”字

那記著的

想著要有一間僻靜的山居

一床一桌一椅

想想

還少點什么

什么呢，什么

想想，自己竟也忘了

我以為自己

是一直記著的啊

此刻的澡堂

此刻的澡堂空無一人

白色瓷磚有牛毛裂紋

如細雨的颯颯蔓延

冰冷的鑄鐵管生銹了

可是滾燙

排風扇是殘喘的老人

此刻

搓澡胖師傅無事睡著

此刻透明的難聞氣味

盯住鼻息

此刻那水龍頭一滴滴

滴下的水滴

突然——絕望地加速

此刻

整個世界好像只有這

一座孤獨清冷的澡堂

鐵匠

鐵匠的命就是把一塊塊鐵——打成什么

靜夜無事，他把自己

把自己的肉身——打成一根針

緊著眉頭的鐵匠，把針尖的疼痛

一次深夜必須有這根針存在的理由

更緊，才能刺痛針尖上忽現的一線月光

更緊，才是浮世眾生哀而不死的力量

人鄰，河南洛陽人，現居蘭州。著有詩集《白紙上的風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閑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