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其名更古老（組詩）

當所有枝條準備好了花朵

它跟了我一路

從它未盲的

那只眼里，我看到一束令人心顫的情感——

它肯定將我當作它的舊主人了

所以，跟在我腳邊時

陽光讓它干脆閉起了身上，所有未盲的眼

它肯定接受過

被一個人手掌輕輕摩挲的感覺

它肯定跟著那陣摩挲，去過一片

柔軟的草地，看見過一朵小花孤零零地綴在枝條上

它肯定懂得其中的道理

肯定知道那么多細長的枝條為著什么

秘密準備了那么多花朵

也知道那些薄薄唇瓣上噙著露珠的花朵為著什么

后來都不見了

它懂那種感覺——

是的，總是這樣

總是在完全看不見時，心靈

才會最真切地感受到，愛必須時刻

戰勝了些什么，才有可能永遠

存在著……

愛比其名更古老

在傍晚，天空再次讓我獲得比心靈

更為深刻的知識。它讓白云的羽毛大片

大片附麗在時間的馬車上

又讓落日將其燃燒至

無灰燼

它讓一座座發電塔以懸空的

線纜觸碰這種知識，它在暮晚結束了什么卻獲得

無限的時刻。也讓樹林散開長發，讓鳥群飛走并抹去

水面上的影子

它讓我從種植戶的

大棚里走到水邊洗凈鞋底的時候

看見一只小狗更加干凈的眼睛

夏天的熱風讓它身上沾著

新鮮的灰土

這些古老而又

新鮮的灰土！

一只小狗怎么知道

時間讓愛過的一切都經歷些什么才能化為

灰土！

怎么知道那沉重的灰土！為什么會沾著一只

小狗一路奔跑。為什么會在天空已經燃盡

一切的暮晚，還能那么清晰地邊跑

邊在我眼里輕輕

抖散開

湖水總在提醒我們愛著誰

有時也騎車沿著湖堤繞行，看夕陽下，湖面的

碎玻璃還是那樣一下

一下割傷云的心。

有時也不會再像從前那么悲傷了。

有時覺得，垂著許多柳樹和

梓樹莢果的暮晚，面積比

悲傷大多了。所以有時也堅硬

像石頭。

不小心砸痛哪里的時候

是自己太蠢了。

所以湖水只是讓人看看的。除非你是劃開

水草的魚。

但沒有鰭。為了那么一點根本不值得

記恨的往事而忘情，

流淚的時候，你還是得用

鼻子和口呼吸。

一把鑰匙

一把鑰匙

被一座房子交到一個人手心時

它同時交出了床

沙發

桌子

一塊淡黃色亞麻桌布

平鋪著靜靜流動的時間

它還交出了

有霧氣的浴室

鏡子里

模模糊糊的人

當它把其中一個人交給

另一個人時

并不完全因為他們對愛有多么深刻的認識

它只好催促他們急匆匆穿好衣服

鞋

拿好包

在馬路上飛起來

在半空看著

飛不起來的房子

等他們慢慢

降落下來

已是很多年

過去了

一把鑰匙被兩個人先后

交還給

一座房子時

也并不完全因為他們對愛沒有多少模糊

而深刻的認識

列車向南

不停地，在告別。不停地

在退后。只有供告別的

車窗，跟著前行

鄰座孩子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畫下可愛的動物

和一些天真的敘事。直到呵出的

霧氣把車窗全部畫完。陽光灑在前座

灰藍色椅背上，讓人舒服地從仰坐的

姿勢欠身抽出一本旅行讀物

陽光讓那些漂亮頁面在無所

聊賴的旅途中被翻閱

直到隧道突然像黑洞般敞開，并收走

窗外山脈，人的內心不知

為何被領進幽暗山體

你知道

有些人從此以后再也不會相見了

空白之地

在書頁空出來的地方信手涂鴉，也許輕微

破壞些什么，人才能活著。在談話空出來的地方

不小心尷尬一下，也許就知道

說謊是無用的。在發呆空出來的地方就不要再

欺騙自己了吧。陪著狂奔過后才突然明白什么是原地

兜轉的馬匹在大雨中

再佇立久一些。也沒必要擔心

這是不是蠢的。因為你走過的地方早有人

走過了。用手劃開過人膝的蒿草，在自我

空出來的地方，那經歷過

這一切的聲音，滴著被野薊割傷的血

在一陣風清醒過后

在一朵蒲公英終于輕松

掙脫了什么的決定上，你會獲得一種空白

無處不在的憐憫：哎，你沒必要這樣

真的——

也沒必要那樣

一種生活

我記得多年前，在一幢綠色

小樓前，爬山虎的藤蔓把通往二層的

樓道變得狹長而陰涼

墻壁上，電鈴將時間撳到我離開

這幢圖書館時的意識里震動

一種熱愛，被梧桐樹吸納到它絕對

不會對人產生傷害的高大樹蔭里

我走在當時

人生閱歷留給我的，空白的地方

感受著語言，在剛剛閱讀中

在繼續著的那種

應然的生活

一地泡桐花，落下淡淡

無聲息的紫色

淡淡地，使人在許多年后，都不可能看到

它面對實然時

會有那么多悲傷

樹枝搖晃

是心在搖晃

是眼睛在搖晃

是太息在搖晃

是太息在一個人身上也默然了

是那默然向壁，懷抱里的

石頭和水讓人搖晃

是烙鐵在發燙的額頭上搖晃

是床在搖晃

是星光在烏鴉成群地掠過天空時搖晃

是的。是天空在搖晃

是海水也在搖晃。是尚未失去聽力的水手

在海妖的歌聲里搖晃。無法放棄審美意識所以

只能死在自己手里的天才和他的詩在苦艾酒里搖晃

是一條街在淋著的雨里搖晃

是世界總會讓一些暖氣伴隨冰冷的

雨水在叫賣熱糕的攤車上搖晃

是一個困倦的孩子把頭輕輕靠在

等待最后一位顧客的母親的臂彎里搖晃

是的。是時間在一切感受里搖晃而不是

不是什么樹枝在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