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觀魚（組詩）

網墜

一枚青灰色桃形石頭

在玻璃背后閃耀，帶著

它受難的豁口

時間在它的周圍塌陷

它仿佛仍處于一張網的邊緣

帶著那致命的速度下墜

像一枝射向虛空的箭鏃

它將捕獲什么？

在湍急的水流中

在一張網巨大的喘息中

無人知曉，當那最初的網

撒下時，迎接它的是

風平浪靜還是亂流翻涌？

可以肯定的是：漁者

一定感知到了那股浮力

——那來自另一個世界的

不肯就范和反駁……

在深夜，在長久的寫作中

我感受著自己的網

一次次撒向紙面

又無功而返

我還在等待，我知道它還缺少什么

臉上的斑點

當水汽在鏡面上散去

那枚褐色的老年斑浮現出來

像退潮的淺灘上的

一個海螺

給他帶來遙遠的逝去的聲音

他曾經那么年輕

在人聲鼎沸的禮堂里

對著來賓放肆地發問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對母親

抱怨自己那張看似永遠青澀的臉

彼時，他尚未領悟

生活的饋贈將永遠不會遲到

這張臉猶如一件工藝復雜的漆器

無所知覺間

被一層一層的薄漆覆蓋、掩埋

直到這一刻

直到一枚斑點像一次核爆

將內部炸開

他不得不開始思考

以往根本不會在意的問題

他將枯坐于書房的圈椅里

意識到櫻桃木的書桌

正變得越來越紅

寒山寺觀魚

魚群在池中散去

但一粒餌食就能讓它們

重新聚集

猶如置身瑤池，這些

精怪之物，著彩衣，通人情

大腹便便，絕無拘束

即便游客的手

摸在頭上，也不畏懼

此為放生池

據說，最早的一尾

入池已經十九年

池雖小，卻是富貴鄉

人不取，又無天敵相擾

性命無憂、衣食不愁

正可頤養天年

我想起莊周與惠子之辯

做一尾縱身江河湖海的布衣之魚

豈不快哉？

此即為生之兩難、命之兩端

佛語云：納須彌于芥子

池水如卷軸，這平靜無波下的

驚濤駭浪，可有人知？

整整十年，達摩面對的

也不過只是一面石壁

整整十九年，那一尾無名之魚

是否已證得因果？

群魚之中它隱藏得這么好

這么深

火車

火車在平原上奔跑

像一串

移動的房子

火車。帶著我

以及無數背井離鄉的人

奔跑在路上

窗外，寧靜的平原上

偶爾有孤獨的稻草人站著

破爛的衣袖漫飛

時不時地，黃色麥田里

會閃現一截截青色的墓碑

和隆起的墳冢

死亡多么安靜

生者和死者挨得如此之近

自死者的眼中回望

我們已是他們中的一員：

火車，像一卷舊式相機的膠片

把我們困在里頭

在兩輛火車擦肩而過的瞬間

你會感嘆：生活已朝著另一個

方向，飛奔而去

你在前進的同時倒退

你傾聽那些聲音

火車在不斷地撞擊鐵軌

模擬生活的傷痛

陽光刺眼

隧道帶來短暫的黑暗

我們終于停靠在一個

有雨的站臺

深潛

在那樣一個深度

你已無法

再下潛

你渴望

看到更多

但水壓暴烈的手掌

正捏緊你的肺

你不得不安靜下來

傾聽黑暗

——它凝固、堅硬

像寒冰一樣不可侵犯

但你仍用頭頂的探照燈

讓它現出裂紋

是的，你在竭力抵近、深入

它隱秘的內部

但你不能停留太久

你攜帶的氧氣瓶在提醒你：

沉溺于黑暗是一件危險的事

于是你開始上升

小心翼翼地

以一種足夠緩慢的速度

你如此哀傷和孤獨

竭力抑制

血管里微微升起的小氣泡

騰格里沙漠

我沒有去過騰格里沙漠

也沒有見過它

但我見過它的一部分

——一小玻璃瓶的沙子

“這是來自騰格里的沙子。”

剛剛旅行回來的妻子說

我接過它，仔細凝視

哦，一小塊的騰格里沙漠

現在躺在里頭

隔著透明的玻璃向我們閃耀

試著想象一下

每個去過騰格里沙漠的人

都取走了它的一部分

有一天它會不會消失？

但那些去過的人一定

仍然會懷念它

就像那一小塊沙漠

懷念著一塊更大的沙漠，并確信

它一直還在

微小的善念

鳥鳴渾圓，錯落在

清晨的瓷盤里

我想起，曾在一棵樹下

見過一具小小的尸體：

一只未及長出羽毛的雛鳥

還沒機會嘗試飛翔

就已墜落

如果活得再久一些

它也將快活地肆意鳴叫

在這初陽的溫煦中占得一席

同樣，我目睹過

一條迷失方向的蚯蚓

炎炎夏日，滾燙的水泥地上

它艱難地爬行

如果它一直這么爬下去

無疑將脫水，直至被曬干

走過去一段路了

我又轉身回來

折了一段樹枝小心翼翼地

將它挑到花圃里

春日清晨的人行道上

我也曾見一只貪睡的小貓

貼著一棵行道樹蜷在土坑里

帶著一種疲倦的警覺

注視著我

哦，一個獨自走向世界的小孩

祝福你

是的，祝福

連同小區圍墻外，繁茂的冬青

和石榴樹錯雜的陰影中

熟睡的那四只流浪狗

它們的皮毛應和著呼吸起伏

即便我走近了，也未察覺

那一刻，我的心

疼了一下

我徹底原諒了夜里它們攪人清夢的吵鬧

隨即輕輕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