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身體成為敘事的工具

摘要：第一次看到Viv i a n e S a s s e n 的時候，我還在英國念書——攝影專業研究生，同班同學Mar t in興致勃勃地邀請我一起去英國攝影師畫廊（ T h ePhotographer ’s Galler y）參加VivianeSassen的新書簽售會和講座，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作品以及她本人。相信所有看過她作品的人，都會對其像花朵般鮮艷跳躍的顏色、像怪異生物般難以理解的肢體、以及黑得足以吸進所有事物的身體局部和陰影所著迷，它喚醒了我的回憶——在一個熱烈的夏季夜晚，在去學校的路上，一位非裔留學生穿著極其鮮艷的彩色服裝路過我的身邊，那個與我差異巨大的膚色，漸漸融入了黑夜……這給我巨大的沖擊。這個回憶讓我共情了Viviane Sassen的經歷，她在2-5歲時隨醫生父親來到了肯尼亞，非洲的刺眼陽光與神秘草原，對她而言“像家但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成為那個社會的一部分”的地方，以及在家庭的對談中常常出現的傷痛、肢體，成為了她作品中一直不斷探討的主題。今年6月份，Viviane Sassen首次造訪中國，帶著十幾個不同系列近200余件作品，在Fotografiska影像藝術中心舉辦了她的首個大型回顧展——《磷光體：藝術 amp; 時尚 1990-2023 》，“就像清空了衣柜一樣”，她又可以在她巨大的幻想世界里，繼續肆意地填充新的衣服了。

關鍵詞：Viviane Sassen 攝影訪談 Fotografiska 影像藝術中心

FOTO：恭喜你在Fotografiska影像藝術中心的展覽，作品非常精彩且全面。能否談談你與這次展覽的淵源？首次來上海有何感受？

Viviane Sassen：這個展覽匯聚了我30年的作品，像是一個調查展覽，回顧了過去30年的創作歷程。展覽首先是在巴黎的歐洲攝影博物館（MEP）舉辦，隨后是京都國際攝影節（KyotoGraphie），現在來到上海Fotografiska，然后9月還將在我的家鄉阿姆斯特丹進行巡回展出。最初，我并未打算做回顧展，但歐洲攝影博物館的館長希望對我的作品進行全面展示，因此它就變成了回顧展覽，也做了本厚厚的書。感覺很好，就像清理了我的創作“衣柜”，讓作品呈現在世界面前，我可以再次從頭開始。這是我第一次來中國，非常有趣。盡管時間緊湊，我還是去了水鄉朱家角，中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遇到的所有人，如此多出色的年輕人，非常有趣。

FOTO：我們其實是第二次見面，2015年我在英國學習時，曾看過你在攝影師畫廊的展覽Analemma。那里展示了你回到肯尼亞拍攝的一系列作品，例如《暗影》（Umbra ）系列等，你稱之為“內省之旅”，請問這次旅行中你在尋找什么？是否找到了？

Viviane Sassen：在出發前，我并不明確自己在尋找什么。我設定了一個目標——探究作品中的陰影，因為陰影在我的創作中占據了重要地位。我研究了藝術史、繪畫、天文學中的陰影——如黑洞，以及心理學中的陰影——如卡爾·榮格（Carl Jung）對陰影原型的定義。逐漸地，我意識到研究陰影實際上是探索自我內在的過程。通過寫作和創作，我發現陰影對我來說意味著死亡——22歲時，我的父親自殺了，這對我的生活和工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探究陰影就像再次面對父親的死亡，但這次是將我的作品變成一種可以再次去面對痛苦以及緬懷死亡的催化劑。

FOTO：這個作品對你來說具有治愈作用嗎？

Viviane Sassen：當然，在這之后我覺得更輕盈了。仿佛獲得了一種重生后的自由。于是，我開啟了新的《藍蓮花》（Mana Lotus）系列，它與《暗影》系列形成了鮮明對比，是一個更女性化的作品——關于生殖、女性氣質，因為暗影更男性化，更抽象，更哲學化。成為母親后，我的創作更加流動和有機，開始嘗試在照片上拼貼、繪畫等。但《暗影》對我來說是一個創作上的里程碑，讓我有勇氣探索新的領域。

FOTO：你提到的男性化與女性化、去世的父親與給予新生的母親之間的對比很有趣。在創作新項目時，你更傾向于研究還是跟隨直覺？是什么觸發了你的創作靈感？

Viviane Sassen：我的創作過程極具靈活性，會根據每個項目的獨特性質而調整策略。以《皮金·斯力》（Pikin Slee ）這本書為例，它植根于蘇里南亞馬遜雨林中的一個名為皮金·斯力的村莊，那里居民的生活方式觸動了我，讓我回想起自己在肯尼亞村莊里度過的童年時光。這種觸動，無論是來自特定的人物、地點，還是更深層次的概念與內心感受，都是我創作的靈感源泉。

此外，我在2020年創作凡爾賽宮的委托項目《維納斯與水銀》（Venus amp;Mercur y ）時，則展示了另一種創作模式。盡管這個項目有一定的限制和參考框架——要求與凡爾賽宮有所關聯，但我依然獲得了相當大的創作自由。這種情況下，我需要在既定的邊界內發揮創意，同時也可能需要簽署特定的協議來創作某些特定作品。所以，我的工作方式非常多樣化，能夠靈活應對各種創作挑戰——從自由發揮到受限創作，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

FOTO：在展覽中，我們看到了你從時尚攝影師逐漸找到自己風格的過程。時尚攝影需要回應客戶或品牌需求，而你的風格卻越來越大膽前衛。你如何平衡這兩者？

Viviane Sassen：舉個例子，我現在也為迪奧拍攝，如果他們的服裝或者概念偏向多彩，他們就會邀請我去拍攝——每當提及“色彩”的時候，他們就會想到我。但實際上，我也同樣擅長捕捉非多彩的作品。久而久之，人們可能會將某一特定風格與我或我的作品緊密相連。目前，眾多時尚攝影展中的作品，多數并非專為品牌，而是為雜志——尤其是獨立雜志——所拍攝，這就賦予了攝影師極大的自由，鼓勵我去探索和實驗那些瘋狂的想法。如果是為客戶或品牌拍攝營銷創意，那就不能像前者一樣狂野奔放。跟我合作的人都深知我的風格和偏好，懂得管理好預期，但同時仍會給予我足夠的空間去創造有趣的影像。對于品牌而言，其核心在于展現服飾的魅力，使其更具商業吸引力，這一點我能接受。我很享受和客戶工作的過程，傾聽他們的需求，這就像在完成拼圖游戲一樣。因為要拍攝一個廣告創意，就需要滿足多重標準和條件，確保其在各個層面都能順暢運作。

FOTO：你和被攝對象之間的關系是什么？雖說你的作品是以時尚攝影為主，但我們發現在很多照片中，你和被攝者之間有一些疏離，而他們的動作又是完全自然的。這有時就呈現出一種敘事性/紀實性。

Viviane Sassen：與專業模特合作和與素人合作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我會向他們展示我的作品，幫助他們理解自己在即將呈現的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會繪制草圖來初步構想照片的概念，但我同樣渴望他們能積極地參與到創作中——包括服裝的選擇、場地的布置等，這種互動就像是一場精彩的乒乓球比賽，你來我往，共同營造出一種協同創作的氛圍。

回想在非洲工作的日子，我會向被攝者解釋，這不僅僅是在拍攝他們的個人肖像，而更像是在共同創作一幅試圖講述多元故事的圖像，這些故事與神話、夢境、戲劇等元素緊密相連，如同一場微型戲劇——你我之間相互影響，相互激發靈感。在這個過程中，我會根據現場環境提出我的創意，比如，“嘿，看那把椅子，或許我們可以嘗試在那里做些文章。”隨后，我們一起走向那把椅子，被攝者會以自己的方式嘗試坐下，有時我會給予指導，但他們也常常能提出讓我意想不到的新穎姿勢，為作品增添一抹獨特的色彩。

FOTO：但你允許這種自由。

Viviane Sassen：是的，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你創造了一種氛圍讓事情自然發生，有時還會有意外的驚喜，這些驚喜是你事先從未想到的。

FOTO：對你而言，身體承載著怎樣的意義？從《暗影》中僅被強烈陽光勾勒出的身體局部，到《薩森與超現實主義》（Sassen and Surreaslism ）里身體碎片的創意拼貼，再到《維納斯與水銀》內雕塑身體的局部特寫，身體在作品中似乎總是以一種破碎或解構的形式出現。

Viviane Sassen：我對人體始終抱有深厚的好奇，這或許源于我父親的職業——醫生。在我成長的歲月里，父母間的交談常圍繞著疾病、健康與身體，這些話題無形中在我的心中種下了探索的種子。尤其是我們返回荷蘭后，父親在家的附近開設了診所，使得“身體”這一概念更加頻繁地滲透進我的日常生活。然而，我對人體的興趣遠不止于生理層面，我更將它視為一種表達內心情感與故事的媒介。這種視角深刻地影響了我對時尚及其演變的看法。

在攝影藝術中，我們往往只能捕捉并展示人物的表象，卻難以觸及他們的內心世界。但我認為，通過巧妙運用外在的呈現方式，我們可以間接講述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情感變化乃至心靈旅程。就像舞蹈一樣，身體是傳遞情感、敘述故事、構建意象的強大工具。在我的作品中，會選擇隱藏面部，以此賦予圖像更多的抽象性和象征意味，使它們不再局限于具體個人，而是上升為對人類共性的探討，成為一種更加普遍、更加原型化的表達。

FOTO：所以，在作品中有些身體的部位看起來雌雄難辨，你是特意這么做的嗎？

Viviane Sassen：我覺得這個發現很有趣。我一直在墻上創作這些大型的拼貼畫，在我的想象中，它們更多地體現了女性的特質，而非男性。然而，我始終在努力避免對女性身體持有過于刻板或固化的觀念。

FOTO：為什么？

Viviane Sassen：這確實是個引人深思的問題。我覺得，如果女性特質或女性化的概念被過于傳統地定義為溫柔、圓潤等特征，那我可能就不會被其深深吸引。因為那并不完全代表我。我更傾向于：男性和女性都擁有彼此特質的某種融合，這種二元性的存在讓我深感興趣。而且，我認為轉變和變化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可以通過不同的方式來實現自我轉變——例如穿著不同的服飾來打破常規，或以某種方式在身體內外自由流動，探索新的自我。

FOTO：在你的作品中既有二維的攝影，也有三維的雕塑，就像那些巨大的拼貼作品，它們的紙張在墻壁上投下了巨大的影子，你如何看待這兩種媒介？

Viviane Sassen：對我來說，攝影是一種將三維世界轉化為二維圖像的藝術。在這個過程中，而我作為攝影師，正是在二維圖像與三維世界的悖論中工作，這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挑戰。我也常常將自己視為一位在二維平面上進行創作的雕塑家，盡管我的材料是圖像而非實體。我喜歡這種在二維空間中創造雕塑的想法，它充滿了悖論與模糊性，也體現了不同實體之間的對立與融合，這非常有趣。

FOTO：那你認為事物從三維壓縮到二維的過程中，我們丟失了什么？

Viviane Sassen：我們確實會失去很多，但同時也能收獲很多。當然，失去三維就意味著失去了全面的視角，因為在三維中，我們可以環繞物體，從不同的角度觀察它/世界。然而，與我而言，攝影正是一種通過二維表達來簡化世界的藝術手段。二維的世界也賦予了我們創造完美或有趣視角的可能性，因為只需從一個方向觀察，我們就能捕捉到獨特的瞬間——這種單一視角的選擇，排除了其他的可能性。

在我的照片中，自己會盡量避免過多的敘事或背景，因為這樣會讓語境變得模糊甚至丟失。簡化會讓觀眾更專注于思想、物體、人物或者任何我想要表達的主題。但這并不意味著照片變得更淺顯易懂，相反，從觀眾的角度來看，他們可能無法完全理解照片中的一切。在這個圖像泛濫的世界里，我傾向于被那些我不完全理解的圖像所吸引——可能背景和信息的缺失、不完整和不明確、模糊性，會讓我覺得這些圖像獨具魅力。

FOTO：它觸發了觀眾的想象，給我們留下了很多空間。而且那些影子就像一個洞口，吸引著我們向里看。

Vivi ane Sassen：對我來說也是如此，陰影在圖像中同樣至關重要。很多時候，陰影中的東西——那些你在圖像中看不到的部分，甚至比你看到的部分更重要或更有趣。陰影為圖像增添了神秘感和深度，引導我們去想象和猜測那些未被揭示的部分。它們是圖像故事中的未解之謎，激發著我們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FOTO：在攝影生涯中，你覺得女性身份給自己帶來了什么？有過困擾嗎？

Viviane Sassen：我認為很多事情都取決于你的成長環境和所處社會。在荷蘭，我們習慣了男女平等。在我前往上海之前，我在日本旅行了五周，那里的父權社會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當我來到上海，我驚訝地發現：即便從街頭行走的情侶身上也能感受到中國——或者至少是上海——男女關系的平等程度要遠超日本。這種對比讓我感到非常有趣，因為我來自荷蘭——一個同樣強調男女平等的國家。在我的家庭中，我承擔了很多照顧家庭的責任，而我的丈夫雖然也在工作，但他投入工作的時間要比我少得多，他經常負責購物，做飯，甚至在我旅行時，他會照顧家和我們的兒子。我深知這是一種巨大的特權，因為我游歷了很多地方，見識過許多男女權力極度不平等的社會。

當然， 作為女性攝影師， 我在某些方面可能會面臨與男性攝影師不同的挑戰，但幸運的是，我成長在一個相對平等的社會環境中，所以我的攝影之路相對順暢。不過，我也注意到：在年輕時，我所熟知的攝影師大多是男性，而現在，藝術學院里學習攝影的學生大都是女性——這種變化非常有趣，它表明在鏡頭前和鏡頭后，角色正在發生轉變。

我非常喜歡與女性團隊一起工作，因為那種感覺非常自由、強大。在片場，當我們都是女性時，會散發出一種獨特的能量，就像是姐妹之間的默契和力量——這種感覺讓我非常享受。我認為在荷蘭，許多知名的攝影師都是女性——目前，荷蘭有趣的女性攝影師的數量似乎超過了男性攝影師。

FOTO：你有哪些特別喜歡的藝術家或者攝影師？為什么？

Viviane Sassen：我深受許多偉大攝影師和藝術家的啟發，難以一一列舉。從20世紀的馬格里特、馬蒂斯、曼·雷到超現實主義，再到當代藝術家，他們各有特色，我從中汲取靈感。作為學生時，我確實模仿過一些偶像的作品，比如南·戈爾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盡管我仍然深受其他藝術家作品的影響，但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FOTO：下一階段，你的創作會與什么有關？你在藝術行業的成功會讓自己離開時尚攝影行業嗎？

Viviane Sassen：我不知道，這要看情況。與藝術創作相比，時尚領域的工作更容易賺錢，而我需要支付房租等開銷。此外，我真的很享受與他人合作的過程。時尚攝影擁有一種特殊的能量，所有事情都在一天內匯聚在一起，這種緊張、投入而充滿活力的能量是我所熱愛的。所以，如果他們還邀請我，我還會繼續做。但也許在某個時候，人們會認為我太老了，其他年輕的攝影師會涌現出來。我們拭目以待吧。

盡管我認為在這個快速變化的世界里，時尚行業的整個體系會經常出現問題——就生態友好方面而言，如果你想要盡可能環保地生活，那就很難與時尚行業所帶來的一些事情和解。但我確實感覺到：對于自己的藝術，我尚不明確下一個階段的方向。但如前面所言，在這些巡展后，我已經清空了自己的“衣柜”，這樣就有了空間去嘗試新的事物。其實，我很興奮能擁有這樣一片干凈、空白的區域擺在自己面前，它完全敞開著，我喜歡這樣的想法。但我想，我會一直創作下去，因為當我創作圖像或作品時，我是最快樂的。未來誰知道呢？我有時會想放棄一切，去經營一個蔬菜園。

FOTO：真的嗎？

Viviane Sassen：不不不，我只是說說而已。

FOTO：這將會是個大新聞。

Viviane Sassen：我只是好奇，好奇生活會帶給我什么。實際上，我可能會回到非洲，雖然我經常回去，但這次，我想再次拿起相機去拍攝。然而，我仍未下定決心，因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做了，部分原因是政治環境的復雜性，以及關于文化代表性和文化挪用等問題的激烈討論。當然，這些討論是有益的，特別是自“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以來，很多事情都發生了積極的改變。

長久以來，我認為這些責任并不完全落在自己的肩上，但現在，新一代年輕的非洲攝影師和非裔攝影師正在嶄露頭角，他們中的許多人鼓勵我繼續自己的工作，這讓我感覺：也許我真的可以繼續下去，盡管我現在還沒有明確的答案。當我得知是我激勵了他們——我的作品給了他們力量時，我感到非常感激和溫暖。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也讓我更加珍惜我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