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復和那時的所有知識分子一樣,畢生都在思考:中國為什么在競爭中落敗了。
嚴復是最早進入新式學堂、接受現(xiàn)代教育的一批人,也在英國學習過兩年。這讓他的眼界、見識、學問,早早地走在了時人前面。
1866年,嚴復以第一名的成績被船政學堂錄取。此后5年,他在這里學習船只駕駛,學習算術、幾何、物理、化學、機械,主要課程由英國老師用英文教授。
等到畢業(yè)時,嚴復17歲,此后又花了5年時間在軍艦上實習,到過新加坡、日本,當他23歲時,被選派到英國讀書。
在英國參加考試后,嚴復被位于倫敦近郊格林威治的皇家海軍學院錄取。他的英文簡歷里,有一句“非常聰明的官員與航海者”的評價。嚴復在英國皇家海軍學院學習了兩年海軍駕駛,也照例要學物理、化學、機械、數(shù)學,此外,還有國際關系。
當時的駐英公使郭嵩燾非常欣賞嚴復,稱他“精力過人,見聞廣博”,兩人結成了莫逆之交。
英國法治的公正、嚴肅、程序正義令嚴復印象深刻。他認識到,法律不是帝王的工具,也不能依賴于帝王的德性,好的法律應該是普遍的、非人格化的。
新世界里的嚴復,想必是目不暇接、倍感充實的。
不管怎么說,25歲,裝滿新世界知識和見聞的嚴復,回國了。他被李鴻章調(diào)入天津北洋水師學堂,擔任洋文正教習,此后在北洋待了將近20年,直至位居總辦。
北洋如衙門,不是學校,那里遵循官場的一切慣習。性情“孤傲”的嚴復,在北洋的日子并不自如,感覺“味同嚼蠟”,在給堂弟的信中,他說:“當今做官,須得內(nèi)有門馬,外有交游,又須錢鈔應酬,廣通聲氣。”他自己則什么都沒有,不會在官場發(fā)達的。
但他還是渴望能夠 “走正道”。于是,他又去參加科舉了,從1885年到1893年,四次參加科舉,全都名落孫山。
他后來開啟的翻譯事業(yè),好像就在等著這個從來沒能接近權力核心的人,仕途失意、回心轉(zhuǎn)意。那個能夠發(fā)揮他稟賦的時機,也很快就來了。
1894年,中日甲午海戰(zhàn),北洋慘敗,幾乎宣告海軍改革的破產(chǎn)。嚴復大受刺激,憤然感慨:中國不行是在學問上,人民無知,所以“不足自立于物競之際”。他揮就四篇文章:《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批評中國的專制,提出“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
對嚴復來說,中國需要新的價值觀,而這個新的價值觀應當是科學的。就像進化論,它來自生物學家達爾文對生物世界廣泛觀察后,歸納得出的演化規(guī)律。
他要介紹斯賓塞,介紹社會達爾文主義給國內(nèi)。
現(xiàn)在,著急的嚴復終于找到了機會。
他沒有首先翻譯斯賓塞,而是選擇了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在給這本書的中文版起名時,他舍棄了原作者赫胥黎最在意的倫理學——以人類的倫理,平衡進化論的殘酷,只取進化論之意,翻譯為《天演論》。
這本把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主要原理講清楚了的小書,雖然在反駁斯賓塞,但恰好給了嚴復以捍衛(wèi)斯賓塞的機會。
效果如他所愿。《天演論》一問世,引起了極大震動。“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猶如一道閃電,劃過晦暗夜空,照亮了渴望求變的中國人的世界觀。
魯迅由此感嘆:“嚴又陵究竟是‘做’過赫胥黎《天演論》的,的確與眾不同,是一個19世紀末年中國感覺銳敏的人。”梁啟超則稱,嚴復是清季輸入歐化的第一人。蔡元培也以嚴復為介紹西洋哲學的“第一”人。
嚴復則從這個“天演”的新觀念里,得到了更深刻的啟發(fā):當時中國的權力意志和倫理觀念是消極的,它并不鼓勵人獲得自由以發(fā)展能力,也不鼓勵促進社會的分工和發(fā)展;相反,它通過降低人的自由和能力,把社會維持在低水平的靜態(tài)穩(wěn)定。
這就是中國在本該演化的自然規(guī)律里停滯不前的原因。反觀英國,由于信奉自由、民主、法治,所以民德、民智、民力得以無拘無束地自由發(fā)展、自由競爭。那么,由所有人集合成的社會,也能夠成長為一個充滿活力的有機體,進而能夠在與其他民族和國家的競爭中勝出。
正如嚴復修改了《進化論與倫理學》的書名,《天演論》也不是全譯,而是選擇性“意譯”的縮寫版本。
嚴復在他的譯著中,寫下了大量的按語,對每一章進行評述、表達觀點,有些篇章的按語長度甚至超過了正文。
盡管他自己在《天演論》里提出翻譯的追求,應當是“信達雅”1d2d41cf28280e47d6451eca45c57baf——“信”是準確,“達”是讓讀者能夠理解文意,“雅”是文字要典雅,不要粗陋——但他由于太急切想要表達自己的觀點,所以總被批評做不到基本的“信”。
比如,他會把《天演論》中,中國人所不熟悉的西方典故,轉(zhuǎn)換為中國的典故,也會把《自由論》翻譯為被人們認為更偏保守的《群己權界論》。
被認為是嚴復師長的吳汝綸,曾在1897年給嚴復的一封信中,指出嚴復的翻譯為了“達”而損害了“信”,勸諫太過,影響了翻譯的內(nèi)容。
傅斯年對嚴復翻譯不忠于原著的批評,可謂更加嚴厲:“嚴幾道先生譯的書中,《天演論》和《法意》最糟,假使赫胥黎和孟德斯鳩晚死幾年,學會了中文,看看他原書的譯文,定要在法庭起訴,不然,也要登報辯明。這都是因為嚴先生不曾對于原作者負責,他只對于自己負責。”
研究嚴復的美國歷史學家史華慈教授則更為在意,嚴復在翻譯時,對國家富強這個目標的急切,使他曲解了自由學說的真義。比如,他會把原文中“普遍幸福”之類的原文,翻譯為國家利益。
這個區(qū)別是那么的重要,因為他擔憂地看到,密爾所說的自由,與嚴復,以及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所關心的自由,不是一種自由。那些享樂的、對國家富強沒有什么貢獻的自由,在密爾那里,也可以正當?shù)卮嬖冢矔玫睫q護。
但渴望尋求國家富強的中國人,更在意的,則是原本一盤散沙的人、只關心自我利益的人、智識低下的人,如何能集合為具有強大能力的集體,在國際競爭中勝出。
事實上,每一個人都在投射自己在意的東西,嚴復又何嘗沒有遭受誤解呢?
晚年的嚴復,因為加入為袁世凱復辟做輿論工作的“籌安會六君子”,名聲大跌。在后來的描述中,嚴復在這個過程里滿是不情愿,躊躇猶豫,但他最后還是有所傾向。這或許是因為,他在心里深深地相信斯賓塞,認為社會進化是不可以跳躍的,我們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忍受這個也許緩慢,但必須花費耐心的過程,而社會科學,更不是一種可以被有意識地用來改造社會的工具。
這是那些從嚴復那里學到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相信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人,所有意無意忽略了的。只是,對于嚴復來說,往前一步,究竟是哪里呢?
這位翻譯過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的人,不僅自己相信,也能和更多的人同氣相求:利己作為人的天性,在道德上可以被承認,也有利于文明的進步。他看到了民主、法治、自由的力量,認識到經(jīng)濟自由、政治自由、法治民主,是不可分割、彼此聯(lián)系的整體。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