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的世界局勢,確實可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句話來概括,這場大變局主要表現為全球大國關系急劇復雜化,地緣政治變動空前劇烈,大規模武力沖突接連涌現。層出不窮的新情況新問題,凸顯了戰爭研究和大戰略思考的緊要性。戰爭是暴力、政治因素和歷史偶然性之間的復雜互動,大戰略則是具有系統性和連貫性的治國方略與制勝之道。在此歷史大變局的當下,重新審讀杰出的戰爭哲學家克勞塞維茨的經典著作《戰爭論》,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為此,本刊特約記者專訪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時殷弘,請他深度評析克勞塞維茨的戰爭哲學和戰略思想,并在此基礎上就實施大戰略目的、手段、效益、代價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大戰略決策機制、大戰略思維方式、大戰略實施藝術和大戰略領導素養等方面展開論述,以饗廣大讀者。
《領導文萃》:在分析當前國際政治局勢時,相比以往,人們似乎更著重談論不同地區和國家間的政治對立、軍事沖突、經濟戰、認知戰、軍事結盟、武力威脅,等等。這些“泛戰爭化”的學術話語和社會輿情凸顯了戰爭、備戰與其政治內涵的莫大意義。請您談一談如何看待戰爭哲學家克勞塞維茨“戰爭應當是政治的另一種手段的延續”這一經典論斷?如何認識戰爭背后的政治因素?國際政治與國家戰略之間又存在怎樣的關系?
時殷弘:政治、戰爭和戰略是常講常新的問題。隨著全球政治和安全形勢近乎根本的變動,現在討論這些問題恰逢其時。如果我們回顧近代以來國際上關于戰略和大戰略研究脈絡,會發現它一直與戰爭、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力等高烈度政治議題密切相關,同時又與有其具體內涵的和平這個至少中低烈度政治議題密切相關。“兵者國之大事”,大戰略首先涉及戰爭沖突,進而擴展到各種形式的政治關系調控,而在和平時期可以一言蔽之稱作“治國方略”及其諸多方面。
在戰爭和戰略研究中,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可謂一部最經典著作。克勞塞維茨在書中頗有創見地論述了戰爭的內涵、性質、原理、目的、認識方法等“戰爭哲學”內容,不僅在當時極具洞察力,而且為后世所稱道。克勞塞維茨首次直面一切戰爭的內涵和本性,把它作為戰爭研究的根本主題,揭示了戰爭不僅涉及戰場的攻守廝殺、作戰方式和戰術特點等,還更本質地涉及戰爭在物質和精神方面的總體性,即戰爭包含的全部社會、政治、軍事、心理要素。所以,作為探究軍事和政治雙重意義上取勝之道的大戰略理應涵蓋這些要素。
這就是說,對戰爭本質的理解是首要關鍵。克勞塞維茨反復強調,暴力是戰爭的最根本要素,是所有其他的理論起點和實踐伊始。他首次揭示并著重強調了戰爭的雙重性質。這可以說是他的戰爭哲學的精髓。戰爭有別于其他人類活動的特性在哪里?——在于戰爭是有組織的大規模暴力,是“一種暴力行為,對這暴力的使用(就其本性而言)不存在任何邏輯限制”。暴力自身的邏輯就在于,它是激情驅使下兩大“活生生的力量”的彼此沖撞,因而隨著每一方都試圖壓倒甚或摧毀對方,暴力將無限制地升級。或用克勞塞維茨的話說“武力沖突無拘無束,除了武力本身的規律外不服從任何法則”。
然而,戰爭必然會受到戰爭以外力量的影響。這些影響概括地說可以分為兩大類:第一,從事戰爭的政治共同體各自的特殊性質;第二,這個時代的一般性質,或者說時代的政治、經濟、技術、文化和社會要素。這些力量的影響可以抑制戰爭不至于升級到絕對暴力的程度,它們集中體現為戰爭的政治目的和這些影響所代表的與激情相對的理性,因此,在戰爭的內核里面同時包含這樣的雙重性質。一方面,即使是開始時在明確政治目的支配下的有限戰爭,如果主導這場戰爭的目的不能做到始終一貫,那么這樣的暴力對抗會由于武力自身的邏輯運行有可能使有限戰爭升級到絕對戰爭。另一方面,即使升級到絕對戰爭也仍然有可能回到有限戰爭,如果合理的政治目的后來居于主導地位,這場戰爭就會成為有限的和合理的。
如果從大戰略視野看,《戰爭論》全書貫穿的是一根關于戰爭目的、目標和手段的思想紅線,這根思想紅線聯結并維系著它們各自的功能和它們相互間的關系。戰爭的手段主要是運用武力,而武力本身應當適合于軍事目標,軍事目標則應當適合于政治目的。政治目的理應統帥全局,統帥一切,在戰爭中最重要的一般就是政治統帥軍事。或者說,暴力要成為合理的,就應當表現政治目的。
這就是克勞塞維茨名言“戰爭只是政策(或政治)另一種手段的繼續”內蘊的哲理所在。如果從大戰略視野看,《戰爭論》全書貫穿的是一根關于戰爭目的、目標和手段的思想紅線,這根思想紅線聯結并維系著它們各自的功能和它們相互間的關系。戰爭的手段主要是運用武力,而武力本身應當適合于軍事目標,軍事目標則應當適合于政治目的。政治目的理應統帥全局,統帥一切,在戰爭中最重要的一般就是政治統帥軍事。或者說,暴力要成為合理的,就應當表現政治目的。當然政治目的本身也有合理和不合理之分,而這種區分是至為重要的。用克勞塞維茨的一句非常籠統、但非常正確的話說,合理的政治目的“不過是(一個特定的社會)相對于外部世界的所有利益的托管者,是這個共同體的所有利益的代表”。沒有合理政治目的支配的暴力就是不合理的暴力,胡來的暴力,也就是完全由情感支配的暴力。在戰爭中,在充滿仇恨、激情、恐懼、興奮、賭博心態、危險、數不清的緊急事態和臨時決定的大規模暴力中,這一點往往是最容易被遺忘的。
《領導文萃》:在分析戰爭時,常見的傳統觀點往往從直覺出發,將戰爭視為某種直接暴力,所以局限于僅僅關注戰場動態和雙方戰事進展。其結果往往是戰術層面的權衡多于戰略層面的擘畫,甚至導致“戰場勝局但政治失分”的悖論。您如何認識克勞塞維茨關于戰爭本質的戰略認知?對其后的戰爭研究和大戰略實踐而言,克勞塞維茨“大戰略視野下的戰爭觀”有哪些積極的啟示意義?
時殷弘:克勞塞維茨反復強調,戰爭當中還有另一類非常基本的因素,與暴力和政治兩者同樣是戰爭的最基本成分,即偶然性、不確定性和不可預料性。他為理解戰爭創造了一個關鍵概念——“摩擦”,這是他的一大革命性創造。“摩擦”指不確定性、事故、錯誤、技術困難、出乎意料之事,還有所有這些都對決策、士氣、行為和戰爭行動結果產生影響。用他的話說,摩擦使得真實的戰爭有別于紙上談兵,因為“這個巨大的、像在力學中不可能被簡化到寥寥幾點的摩擦,到處都同偶然性相關聯,都招致無法估量的后果”,“使得看來輕而易舉之事變得如此困難”。這樣一來,克勞塞維茨理解的戰爭是否成了一個被動的或在相當程度上不能控制的東西?
事實并非如此,因為他相應地創造了第二個概念——“天才”或創造能力。“天才”概括地說,就是旨在盡可能克服摩擦的智力和情感力的創造性運用。如果不以智力和情感力的創造性運用來盡可能克服摩擦,摩擦就會主宰戰爭,使之變成一團混亂,根本談不上合理的政治目的甚至任何目的的支配。這“天才”并非僅指統帥或指揮官的智力和心理,它還包括下屬的智力和心理,包括軍隊的士氣、精神和自信心,甚至包括社會的某些特性:戰爭熱情、政治忠誠、勃勃生機,等等。由此,克勞塞維茨在戰爭理論研究中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將對于心理的分析置于戰爭認知的中心領域。
克勞塞維茨的戰爭哲學、對戰爭的基本分析,首先在于探討激情驅使下暴力的本性,其次在于分析戰爭的政治或理性性質,這兩者就是導致戰爭的兩大基本形式的雙重本性,最后是與暴力的本性密切相關的不確定性和偶然性,連同爭取盡可能克服它們的“天才”——理性與激情結合的、智力與情感力的創造性運用。用克勞塞維茨自己的總結來說,戰爭“作為一個整體,是個奇妙的三位一體,由下列三者構成:仇恨和敵意要素激發的原始的暴力,那可被視為盲目的本能;或然性和偶然性的作用,那使它成為心靈的自由翱翔天地;作為政治工具的從屬性質,那決定它只隸屬于理性”。他還進一步指出:“在這三個方面中,第一個方面主要涉及人民,第二個方面主要涉及將領及其軍隊,第三個方面主要涉及政府。戰爭中迸發的激情必定先前已經潛伏在人民那里。勇氣和才能將在或然性和偶然性的王國內起舞,表演的范圍取決于將領及其軍隊的具體特性,然而政治目的只屬政府掌管。”
《領導文萃》:大變局之下,國家面臨的戰略風險和不確定性增加,迫切需要提升對外戰略的精準和合宜程度。如何判定一項大戰略的適合度和有效性?如何認+7XU2Irce9+iCtDdCzMv1A==識大戰略優化實施和戰略思維塑造的適當路徑?
時殷弘:廣而言之,戰略實際上就是行事方略或成事之道,不過這里的“事”指的是相對復雜和困難的任務或目的(特別是政治任務或目的),加上旨在實現它們的內在連貫和系統的實踐。“戰略”一詞毫無疑問源自戰爭指揮,或許還源自備戰操作,并且大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為止只被用于談論戰爭及備戰。盡管如此,有一點仍不言自明:戰爭及備戰一般不過是強度最高的政治活動,因此具有高強度政治活動共有的某些根本性質和機理,同時特別強烈地體現這些共性。
在行為主體處于和平之中國家的場合,廣義的戰略大致就是人們一般說的治國方略。原本狹義的“戰略”不僅一向在政治/軍事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隨著對戰爭與和平兩者的貫通思考和綜合探索,在現當代逐漸升華為更高層次上的“大戰略”觀念或理論,主要涉及把握“手段和大目標之間經過深思熟慮的關系”,據此綜合性地認識、動員、協調和使用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精神文化等各類手段及其資源基礎。在此前提下,廣義的戰略或大戰略則著重于確定如何維持有利的和平或準備必要的戰爭;如何在確保本國的戰后處境優于戰前的意義上(或者說在“戰爭是政治的另一種手段的繼續”的意義上)結束戰爭;如何締造與此目標相符的戰后和平;還有如何在和平狀態中有效和合算地追求根本的政治目的。
首先,大戰略思維問題始于正確的認識論和必要的辯證思維。克勞塞維茨是思想史上對戰爭理論和實踐的性質作了最艱巨也最卓越思考的思想家。在他的全部關于戰爭的論說中,理論的潛能與局限、理論與實踐的關系、經驗的意義、戰爭操作和戰略的藝術本質、理論教育的涵義等,這些非常艱深但又極端重要的問題占有重大篇幅,甚至可以說,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和論說是他戰爭哲學的思想精髓。他強調:理論應當是探究,是“分析性的調查”;理論必須符合常識;理論有認識、教育和實用三類潛能;理論永不能導致事實上不可能的徹底理解,但它能加強和優化判斷力;理論的主要任務雖然不是產生信條、規則或行動法則,但從正確的理論中可以得到實用的裨益;理論必須不斷經受現實的檢驗,它不能僅憑邏輯來堅持某種由現實證明是錯誤的東西;理論必須足夠靈活和開放,以容納不可估計之事,并且具備進一步發展的潛能。他還強調,“科學的”理論有其重大局限性甚至謬誤,特別是由于它們的目的“是達到完全可靠和清澈見底的結果,從而只考慮能被計算的東西”,只將注意力引到物質因素上,而實踐“到處被滲透精神因素及其影響”。正因如此,經驗是“真理的一個必不可少的內涵”。在克勞塞維茨看來,戰爭操作在本質上依靠才能、實踐、經驗以及精神勇氣,甚于依靠概念和理論。總之,科學必須成為藝術,知識必須成為能力。
克勞塞維茨將戰爭比作“繪畫”,將戰爭研究比作繪畫研究。藝術是一種發展的能力,如果它要表現自己,就必須有目的,并且必須有旨在實現這個目的的種種手段,將目的與手段結合起來,就是“創造”。克勞塞維茨進而強調大戰略實踐的復雜與艱難:“戰略包含的一切都非常簡單,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切都非常容易。一場戰爭要實現什么,能夠實現什么,這些關鍵問題如果從政治狀況出發加以確定,然后再進行路徑規劃,或許不難,但要在貫徹計劃時堅定施行到底,不被牽制和干擾甩出軌道,則需有性格的偉力,連同頭腦的清晰和精神的堅毅。”這表明:大戰略實踐往往充滿難以預計、無法預料的偶然性,不可能精確無疑、事先注定。大戰略必須依靠創造性的頓悟、明智的經驗審視、持續的實踐優化、智識和情感的創造性運用。
其次,決策者需要基于歷史思考、經驗積累和實踐研習,從戰略史和過往的戰略操作中去感悟、提煉、研判和提升,從而獲得必要和充分的“戰略感”。戰略史學家保羅·肯尼迪和約翰·加迪斯曾經指出:“培育戰略領導人的最好辦法,是學習大戰略在歷史上如何被締造,如何被貫徹。只有研究歷史,才能正確認識什么是大戰略、大戰略如何運用、戰略家在具體環境中如何思考和行動。”這一點也是很多著名戰略家的普遍體會。
“戰略包含的一切都非常簡單,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切都非常容易。一場戰爭要實現什么,能夠實現什么,這些關鍵問題如果從政治狀況出發加以確定,然后再進行路徑規劃,或許不難,但要在貫徹計劃時堅定施行到底,不被牽制和干擾甩出軌道,則需有性格的偉力,連同頭腦的清晰和精神的堅毅。”這表明:大戰略實踐往往充滿難以預計、無法預料的偶然性,不可能精確無疑、事先注定。大戰略必須依靠創造性的頓悟、明智的經驗審視、持續的實踐優化、智識和情感的創造性運用。
僅舉一例,作為19世紀歐洲最重要的軍事家、戰略家之一,老毛奇(1800—1891)堅信歷史研習的巨大效用,認為只要基于正確的縱深意識來研究歷史,戰略便可充分得益。老毛奇本人作為普魯士軍隊總參謀長,領導指揮普軍取得對奧地利、對丹麥、對法國等一系列戰爭的勝利,是普魯士實現統一的關鍵功臣。他本人非常關注歷史,早在1832年就將著名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翻譯成德文,后來又對土耳其戰役期間的經驗教訓進行回憶錄式的總結,他還親自撰寫有關1859年意大利戰爭戰略的歷史專著。在戰略學習層面,他極有遠見地將軍事史研習規定為普魯士參謀本部核心職責之一。老毛奇卓越的戰略史素養,是他在普魯士軍事系統中迅速擢升的重要原因。這可以看作是一個戰略家應有的歷史研習修養過程。
實際上,歷史研習不同于純粹抽象的理論思維和推理演繹,而是從具體情境中的事件和人物選擇出發進行戰略考察和反思。一般而言,歷史上的戰略邏輯和戰略實踐大多具有具體、復雜和能動的特點,戰略行為者針對特定的時間和環境,主動或被動地做出特定的行為選擇,一般都非常貼近真實的戰略決策環境和啟示來源。
戰略家如何通過深思熟慮、通盤規劃,正確規定目的,理順目的與手段的關系,使得己方在相對有利或不利的狀況下,都能獲得最優的政治效益。大戰略頭號問題是確定并推動所有關鍵要素服務于國家根本目標,這是最直接、最重要的決定因素。
《領導文萃》:您如何認識大戰略面臨的時代局限和理論局限?特別是如果要對一項優秀的大戰略實踐進行理論化,使之成為后續戰略設計的參考經驗,應如何給形勢和大戰略的能動性留有余地,避免刻板化、保守化傾向?
時殷弘:當然,大戰略并非是解決所有問題的“萬金油”方案,它更接近一種思維方式、方案設計原則或觀念出發點,不能代替戰略實踐者的自身素養和執行經驗。任何好的理論都不是教條。前面提到,戰略的關鍵任務是總結經驗,不被既有思維模式框定,保持靈活態度,同時仍以一定理論法則作為基本依循。必須跟進戰略形勢,永無止境地繼續探索經典論題的當代呈現。克勞塞維茨論及的關鍵問題,例如戰爭的雙重性質、政治的統帥作用、偶然性和不確定性的絕對存在、智力和情感力的創造性運用、戰略理論與實踐的關系、戰略經驗和戰略反思的重大意義、戰略的藝術本性等,仍是我們今天構建好的戰略思想的核心內容。簡而言之,大戰略理論化的關鍵挑戰,在于保持靈活的創造力。
大戰略實踐經驗需要理論化,但要避免“思維固化”。在這方面,克勞塞維茨給出頗有創新意義的思考和論說。他認為,戰略理論本意應是探究,是“分析性的調查”,必須基于常識,源于實踐,一般而言也符合常識。絕對的理論化不能帶來徹底的認知,因為抽象意義上的徹底認知是不可能的。理論的主要任務不應是產生教條式的規則、行動法則或信條,而是在實踐意義上帶來有用的方略和優化的方向。大戰略的理論潛能體現在認識現實、素養教育、實用方案等不同方面,而經驗是理論必不可少的源泉和內涵。如前所述,大戰略理論更強調實踐檢驗,必須足夠靈活和開放。戰略實踐“到處滲透精神因素的影響”,戰爭操作在本質上依靠才能、實踐、經驗以及精神勇氣,甚于依靠概念和理論本身。理論不應成為戰略的框定者或限制因素,也不應作為單純的行動指令或行為通則,而應協助戰略家熟悉經驗、塑造現實,促成有用的戰略實踐。
因此,克勞塞維茨《戰爭論》作為最著名的大戰略著作之一,富有啟發意義和現實價值。它們很大程度上源于克勞塞維茨戰爭哲學、戰略思維背后幾乎無處不在的辯證求實的思維方式。更關鍵的是,大戰略思想得益于、甚而主要依賴廣泛而深切的戰略史經驗。保持史論視野的智識積淀和認知高度,可以較好地發現和透視大戰略的基本機理,更好地從事大戰略實踐。
《領導文萃》:在克勞塞維茨的大戰略思想中,關于偶然性、不確定性和戰略藝術的論述極具啟示意義。您如何認識大戰略視角下的偶然性和不確定性?大戰略的實施如何能夠接近甚或達到“藝術”標準?
時殷弘:不確定性是人世間事物的固有特征,大戰略研究應該認識、適應乃至調控不確定性,而不是要改變或消解不確定性本身,因為那是不可能的。克勞塞維茨以戰爭中固有的不可預測性為基礎,認為必須適應這一復雜互動的領域,有一定的心理建設和預判,并且盡可能做出實際努力,力爭在最大程度上減抑之。
前面提到“摩擦”涉及行動環境中的偶然性,加上與之相關的一系列阻力過程。在克勞塞維茨看來,“摩擦”是指必然遭遇的不確定性、事故、錯誤、技術困難、出乎意料之事,還有這些對決策、士氣、行為和行動結果的影響。“摩擦”使真實戰爭有別于紙上談兵。具體而言,它涉及四類因素構成的“摩擦”氛圍,即危險、肉體勞苦、不確實性、機會。其中第一類可以歸于“自然阻力”,主要是天然存在的、阻滯戰略行動的障礙,“戰爭中的活動是一種在有抵抗力的介質中的運動。正像一個泡在水里的人,要想做最自然最簡單的運動都非常困難。作戰中,只有平凡的力量,則連平凡的表現都很難于達到。”這種情況下,戰略決策者和執行者需有持續的意志力,忍受體能方面的勞苦,使內心適應重大危險,努力避免判斷力受眼前印象蒙蔽。第二類是“人為阻力”,特別是不易獲得和篩選關鍵信息,“在戰爭中所獲得的情報,一部分是矛盾的,甚至還有更多是虛假的;而大多數都是不確實的。”因此,戰略操作者的任務,就在于盡可能處理好涉及己方的摩擦,并通過各種方式增加對方的摩擦與麻煩,在其中發現有利于己的變化,最后尋找機會擊敗對手。發現、應對、運作、轉化“摩擦”,既可以體現戰略家的能力水平,也是大戰略的靈動性所在。
大戰略的藝術還體現在戰略家的“天才”創造。克勞塞維茨認為,人之于戰爭而言不是被動的,人能夠通過各種方式影響戰爭。“天才”可以駕馭形勢,戰略家的創造能力體現在創造性地運用智力和情感力。反過來講,如果不以創造能力克服“摩擦”,任由“摩擦”主導形勢,戰爭就會變得一團混亂。因此,克勞塞維茨所謂“天才”其實就是這樣一類人,他們對自己從事的戰略行動具有高度的駕馭能力和心理可控感,在心理素質層面能夠勝任艱苦卓絕的任務,包括心理直覺、沉著素質與心態調節。“勇氣是跨越一切事物的第一素質。”“最重要的是一種精明的、洞察的心靈,足以判斷和發現事實真相。”“要與戰爭中的各種意外作斗爭,在黑暗中尋找真實方向。”“要有克服疑慮的決心”,要有“追隨內心的沉著,行動的勇毅,情感的堅定與理智的堅忍”。他們能夠反映和動員特定時代環境中的社會心理狀態,每當事態陷入膠著,那就是他們的能動性和藝術性充分彰顯之時。
《領導文萃》:您如何認識“直覺”和“洞察力”對大戰略的意義?從效能評估角度,杰出的大戰略如何在理性設計和靈動調整之間取得平衡?
時殷弘:直覺和洞察力,是大戰略靈動性的表現形式,也是大戰略的重要構成元素。按照克勞塞維茨的區分,大戰略既需要“鑄劍術”,也需要“擊劍術”。有趣的是,克勞塞維茨認為,在戰爭中不能過度依賴謀略,“正確和敏銳的眼光比狡猾更有用”。這其實是一種辯證的戰略定位,類似于“大智慧”與“小聰明”之間的取舍。如何獲得具有超越含義的洞察力?總體上可將克勞塞維茨關鍵論點分為兩個方向,即“理性籌劃”與“感性頓悟”。
首先,大戰略的關鍵部分,在戰略規劃的意義上說,是基于目的、手段與其相互關系的理性籌劃。其核心在于:戰略家如何通過深思熟慮、通盤規劃,正確規定目的,理順目的與手段的關系,使得己方在相對有利或不利的狀況下,都能獲得最優的政治效益。第一,大戰略頭號問題是確定并推動所有關鍵要素服務于國家根本目標,這是最直接、最重要的決定因素。確定國家根本目標時,需要正確界定四項要素:國際國內總體形勢、基本國家利益、可供使用的國家能力及各類資源基礎、追求根本目標的綜合后果與效費比情況。在追求國家根本目標時應有的戰略素質是:合理、明確、集中、有限、內在平衡和充足。其中,戰略集中和內在平衡最為關鍵。克勞塞維茨強調,戰略家必須牢記根本目標,排除干擾,力戒分割化和碎片化,防止顧此失彼,避免對過程和技術的癡迷,力戒喪失全局觀念。第二,大戰略要求在深思熟慮基礎上形成細致、系統、表述清晰的規劃。在這規劃中,國家至關緊要的利益目標應該經過穩妥的評定,區分各項恰當目標的輕重緩急次序,嚴格按照“戰略集中原則”做出必要的取舍,堅決將關注重點和努力重心持久保持在最優先最重要的事項上,并且對所有其他目標、利益和事項堅決打上合適的“折扣”。與此同時,在實現戰略集中前提下,盡可能做到“戰略的內在連貫”,即戰略集中與戰略兼顧的平衡。第三,全局觀念與戰略平衡是大戰略的根本精髓。在具體確定目的和手段時,戰略家應按照現有手段或實際能力去定義目的和目標,平衡目的與手段之間的關系,區分實力與潛力、總體能力與具體問題上的可用能力、能力手段的現實與想象,強調“節省資源”對于確定目標、戰略、行動方式等的關鍵意義。就內在平衡而言,大戰略需要平衡不同類別的手段及其資源基礎,權衡不同手段之間的關系,突出主要手段,并確定如何開發、動員和協調這些手段。對于每一類手段涉及的基本任務,也應盡可能實現內在平衡。
其次,大戰略要求戰略家根據需要,靈活處置并隨機調整方法,而這意味著一種必要的戰略感。在這里,大戰略的全局觀念、敏銳的分寸感、平衡意識和宏大遠見,可統稱為大戰略思維方式與領導素養。特別是:第一,贏得國內和國際的合法性,亦即足夠和可持續的國內支持,加上盡可能最廣泛的國際接受和正面回應。還有,如何同時恰當應對內部的和對外的不同正當性標準,最大限度地統合不同意見和輿論分歧,從而平衡國內國際觀感差異。第二,優化決策機制和執行機制,為大戰略施行提供可靠保障。這種優化意味著協調各方關系,特別是調節戰略設計與運作之間的矛盾,既有集思廣益的討論和提議,也有高效的協調、集中決策和統帥決定,為此采取措施規避官僚機構可能的封閉保守或戰略阻礙效應。第三,戰略家還需要適當評估和綜合把握戰略實施過程,需要基于全局視角,綜合感知戰略態勢,全面判定力量對比、勝負對比和成本效益對比,從全局觀念出發將局部的得失置于恰當位置。大戰略的超越性,要求戰略家保持審視習慣與靈活調整態度。“認為健全的戰略可依賴發現和應用的永恒法則自動生成,這并不符合現實。”在這一點上,克勞塞維茨的啟發在于:應充分理解和牢記環境動能的絕對性和人類認識的相對性,自覺在超出預料的變化的形勢中,主動調整戰略,使之適應形勢之變,并且為難以消解的受挫或失敗可能留有余地,為此規劃替代性選擇或可行的退路。另外,對大戰略的評估,需要足夠長的時間尺度,應保持必要的戰略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