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龍（組詩）

猜宴

我猜，宴席細部落入分等的儒術

瓷壺出酒，鷹嘴吐透明柳枝，垂入小杯明喻

一同休閑也是共謀的延伸

叔父們的杯口總比父親低，汾酒向五糧液

鞠躬，姿態低得像跪。指節也能當膝蓋用

手敏感到幾分壞見識

在場也會似不存在，當黃腔民俗般響起

我張口，面臨的也是眾人裝聾。又或許

論及我名，只以某男之女，某男之妻

倫理關系詞代替我出席。

在長輩緊實卻恭維的議論，我是鮮亮的話頭

線頭一樣，扯出千瘡百孔的私

我不曾被允許上桌，卻總能

猜準什么會發生。不過是圖案被繡亡在滾熱

的位置

“她天生是……”針氈如是說

遙遠的隱痛回過身，又糾正了我一下

伶俐

簪花小楷像極阻止表達的鐵籠，

口才里默點，無法妥帖落紙，暈開碧桃

只好枕腕，懸腕，轉腕，改用行草偷練劍法

逐字發現雙面秘密，把四書五經倒入

朱絲欄，重新拼成一部《三俠五義》

祖訓馬上被詩化為縱橫恣意

繡針試了焰衫，又能為暗器。木筷

經巧手繞過，又能為斜簪。物，游走在

無用美和實用間，字能治我，我就能醫

被規矩書寫憋住的筆鋒，開始

向內生長出另外真我。她要的從不是單一生活

要命令八方暗涌，另一半注定是玉鞍

稼軒詞是讀過的首本秘籍，照著他

用力到字，學練融合剛柔。真正的閨秀

反而不含有閨怨

她每句決絕詩，都意在智勇雙全

拿起筆，我是發明闌珊的墨客

放下筆，我是心儀行動的武夫

天馬

我要你銅的底色著地

我要你認路為你的主人

減負才能增添，解下籠頭

拆掉鞍韉。我撇過太多規己的外物

所以你也不要穿。別少女改錯

放任鞋襪把有勁兒的秀掌啃小

別按愚孝的俗序，不然前路

只剩死比目，亡連理，怨偶相憎

別控制。邁出重污，再育美的膽識

踏雪踩月，親細雨，裸足感受遼闊

吹面只沾花香，噪音只聽啼鳥。你的鬃毛

我也不會抓，無人可以揪住我的發尾

餓就按時吃草，狂喜就泥地打滾

困苦就吞蒺藜，這不妨礙火生物的天分

我們恨透了馴服，所以你盡情盡興

野，迷路，東張西望。我只收復我的愿者

無須復雜伯樂伎倆，只要我和你

一同向往無拘，對視就能配心兩兩

也丟掉短鞭，我徹底把雙臂長進風里

揮揮手，釋放你駿氣忠款如虹

異裝

托爾斯泰扮成安娜

福樓拜扮成包法利夫人

易卜生打算逃出玩偶之家

我反過來玩，對具身生活出軌

涂耳洞，加粗女聲，捏男式玉嬌龍

逃離父的皇宮與瑣事圍城去旅行

和驕陽一道，單手拎盔逛路邊攤

招引花酒來劫富濟貧，懶腰完

潑地金，灑天銀，漂百草以雍容

化名：小龍女，龍少俠，龍公子

聽來像會護膚愛洗澡仁愛天下貓

勿要龍爹龍爺，冒領她去裝腔

去醉死，去夢死，和詩疏狂人間

演男人，我也要尊龍般嬌模樣

演男人，我也要照顧好我的例假

演男人，我也要對自己認真避孕

少年感是人間至寶，我斷不會生我

我可舍不得自己當爹

刀之歌

會否取來熔漿為我沐浴？

性靈張狂，熱望高溫補給粗獷的破銅爛鐵之身

燒吧！燒吧！溶開堵塞七竅至蹊蹺

從此金光閃閃又鐵骨錚錚，活成殺器才有的

仄聲

火海里豪情昂揚，吩咐惡人立斷，瑣碎立斷，

愁立斷

蔑視卑怯，傷口不過沁心薄荷，一絲虛無感都

是走神

這輩子，灑家不想成器，不想把柄遞到天命手里

裹挾進不安的斗爭，如街上學人，活潑在自我

焦慮之上

我偏要妄動，用無知襯自己成莽夫。這天下，

無物不可斬

無論曙雀，無論滄溟，奔涌的千軍萬馬能為炎

涼集結

便能被我的除法，分解成消散的步驟

劍之少女形態

拉開彩櫝那般亮開

飛鳳的鞘，讓軟喉的裂口

替我發表渴望的狂名

燦爛別致，不止雕飾

表情靜美卻也秘藏潮涌

像雅經可分譯武決與佳詞

不止出生才是華誕

荒冢，崖壁，五指山之下

亦有絕處用于重新發光

從內向之中摘出鮮活的傲心

從柳暗之中拽出泡泡般的花串

從岑寂的冰雪中，請出我

交出你做客的視線

穩住我挑起的高亢

我高舉我，點明新芒是我的枝蔓

槍

她和她的分身同時出現

潛鱗，驚鶴，靈敏鋒翼

歸于繪有十字的菱形臉

蛇竿擺尾，盤繞流星抖擻

劍也被她圈定在飛光之陣

人面上，轉綻的花影疊移

百擊一電閃，倏忽感頂尖

俊逸的朱纓似她沾血發絲

寒光空曠，剩她明媚以迷人

女俠延長的亮手，英姿如緒

游入混沌亂斗。年輕的劍表情菁英

也無能把握她變心的章法

唯有歷史的窮追能打中她

但她也只是將所指彈出自身

纖細著中立，低回待下世紀響徹

屆時，她將重生為一把同名火銃

宛如焚毀宮闕千株

漢字，在烈焰中毫發無傷

冷兵器箴言

人俠呵，煩懣的后生

當你手無寸鐵時

唯一的武器是吶喊

對冷兵器而言

同樣沒有神功蓋世

每天都需殊死搏斗

不過，前輩是好殺的

只要靠近嚴肅的霜髯

就明了他的氣息微弱

劍之青女形態

自蓼藍的帷幕中出走

青，戰勝沉寂前代才顯貴

天地萬物是她的紙，寸草

是寫下的第一行嫩字

文治武功，劍用作操起的硬筆

星斗似她同義復現，平湖撰錦篇

峻嶺書雄文。巧篆每顆天然奇石

大雨是她洋洋灑灑在寫

留名都是招式。名字告訴她

今是問古的異義，成語亦有人的能動性

秩序待她重寫，恭候從頭著色

詩就是這樣的江山霸業

曇花和貞操都含有劇毒

完美的一時騙取人的一生

唐宋元明清只是中國正在輪回

她和劍只相信陳陳相因

她要留下來，每新的一天

都像初識舊山河一樣醒來

于水深火熱中，懷璧去長存

冷兵器熱諷

雌劍們，躺在匣中

像睡美人等著王子

王子遲到，床就成了棺柩

我們，一只只袖手

唱起祝禱歌的教母

令劍為自己覺醒

帶毒的小東西是愛

灰心始于某次眼神飄忽

你賭我，不會暗算

冷兵器自戀

星狀，花樣，

銀飄葉，金落雨，

飛螢迷蹤。

武器的最詩，

吃意義的迷你身材，

給不起眼的事物以生機。

找孔洞，找破綻，

找罅隙，

任何堤防都潰不成軍。

放：弒師秘籍

武當山是酒館娼寮，我不稀罕！——玉嬌龍臺詞

彼時，我把你當成一尊目標

比擬成智識的神明去敬仰

輸贏比我們都殘忍，不在乎

入席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座上受盡愛戴者，誰人內容真叆叇？

我們理應先比試，再口試以論教

你們要的不是學生。是擁躉，

是爪牙，是替身，是情婦

老師，憐才是你為自保的引誘

你愛我，卻霸占對我的評判權

我磊落到不求庇護。對錯都承認

遇提點不悔生，遇尋仇我不悔死

老師，當發現，我比你接近那真理

你成了我與真理私訂終身的障礙

隱入綠漪，葉比我陡，還是躺進去了

刀鋒精準向你，預備了結這場三角戀

像輕筏依水而去。我的結局，我不知曉

但修竹的精髓我摸到就是它的死期

月篙，我抓住最初的抒情發力點

靜物因而為我所用，灑脫于其存在

老師，我不會拜你為師。愛你，就該

殺死為父為師的政治，享有你完整軀體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