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梨花千樹雪

盡管兩人相識并不純粹，他還是感謝這段和她一起的日子，她活潑，英姿颯爽，和他見過的女子都不一樣，她就像一顆翡翠，光彩奪目。

鍥子

天元九年驚蟄，邴城，此刻最熱鬧的莫過于萬家樓，偌大的臺子，上方端坐著一個白面書生，他眉目清秀，臉上的表情時而不怒自威，時而情意綿綿，時而開懷大笑，底下的看客都被他抑揚頓挫的聲音、千變萬化的神情帶到一個個跌宕起伏的故事當中。

這位書生喚葉千樹，是遠近聞名的說書人，他今日講的是《岳飛傳》，這個故事他早已熟記在心，講了不知多少次，每次講他都熱血沸騰。他放下驚堂木，臺下掌聲如雷，他起身朝眾人深深鞠躬，謝場離去。

1

葉千樹剛走到后臺，書童谷雨就手捧一個嵌金描彩烏木方盒朝他走來。

“公子，這是林家小姐送來的。”

葉千樹眉頭微皺，不悅道：“你還回去。”

“可……”谷雨小聲道：“人家送都送了，我都收了再還回去豈不是打臉？”

“我說過，不要收禮物，你想辦法還回去。”

谷雨見他態度堅決，盡管心有不甘，還是捧著盒子離開了，一路上他都在心里嘀咕：他家公子當真不解風情，林家小姐那樣美貌的人，又對他癡心一片，要換成常人早就喜不自勝了，偏他家公子鐵石心腸。唉，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谷雨心里諸多感嘆，未曾留意腳下，被石頭絆住，摔倒在地，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串紅色珊瑚手串從盒子里掉出來又骨碌掉進草叢，他趴在地上，伸手去撿，哪想手串被他推得更遠，直接掉進一旁的溝渠，這下慘了！這條溝渠直通城外的練水，水深莫測，他就算想下去撈也不敢呀，況他又不會水。谷雨蹲在地上想了半天，都沒想出好法子來，無奈之下，他撿起地上的木盒，哐當一聲，丟進水里，這樣就沒人知道了。

葉千樹當然不知道這段插曲，他問起時谷雨就說還了，他不疑有他。

半個月后，是林家老夫人八十大壽，林府差人來請他去說書，他本想拒絕，可架不住萬家樓的老板萬來福來當說客，許諾免他兩個月的租子，他在心里盤算了下，兩個月的租子可是筆不小的數目，他算了下攢的錢，不出意外，再有兩個月應該就攢夠了，到時候就能專心備考了，想到這他同意了。

林府壽宴辦得很奢華，賓客來往不絕，葉千樹去了才知道林府當真大手筆，除了他，還請了好幾個戲班子來唱戲，好在唱戲的在園子，他在花廳說書，待他講完底下客人連聲叫好，賞錢不斷，他環顧四周，壽宴也差不多結束了，就收拾東西準備離去，一個少女走了過來。

“葉公子，請留步，我家小姐請您到園中一敘。”

葉千樹臉上表情淡淡的，不慌不忙道：“抱歉，我還有要事在身，需先行一步，還請見諒。”

“葉公子，你這是何意？既收了禮物，又做出這般姿態，當真不識好歹。”少女斜了他一眼，頗有微詞。

葉千樹手下一頓，臉色微變：“其中恐有誤會，我……”

“誤會不誤會，你親自去跟我家小姐說。”少女擋在他面前，一步也不退。

葉千樹嘆了口氣，罷了，還是去一趟，把話說清楚。他跟著少女來到一個園子，剛進去，暗香撲鼻，抬眼一看，院里東邊角落的地方有棵梨樹，開得正好，風一吹，雪白的花瓣如同漫天的雪花四處翩飛，落在樹下女子高聳的驚鵠髻上，恰似墨緞上的一點明珠，分外搶眼。

林落雪聽到腳步聲，一回首，一雙烏黑的眸子，水波盈盈，正脈脈看著他，葉千樹有點意外，這還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和他想象中的不同，她看起來不像是那種隨心所欲之人。

少女見狀，適時走遠，葉千樹站在原地不動，和女子遙遙相望，半晌，他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林小姐，承蒙您的賞識，在下感激不盡，只是禮物實在貴重，我已差人送還，還請見諒！”

林洛雪看著面前的男人，目光在他身上流走，他身形筆直似剛竹，內里透著一股勁，是其他讀書人身上少有的勁，她淡淡一笑：“你該親自對洛溪說，我是她姐姐，林落雪。她病了，一直念叨著你，她想你去看她。”

葉千樹臉上驚訝不已，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他遲疑了下，還是拒絕了：“抱歉，我不能去，祝她早日康復，還請您代為轉達。”說完，葉千樹行了個禮便離開了，林落雪在心里嘆了口氣：洛溪，感情的事強求不得。

2

林府上下，死氣沉沉，原因無他，林家千金林洛溪病了。

說來也怪，本以為是尋常的風寒，起初林夫人也不放在心上，因她這個女兒早產，打小身子就嬌弱些，傷風感冒是常有的事，故這次她也沒放在心上。

哪想，都半個月了還沒見好，反倒更嚴重了，林夫人這才慌了，請了好幾個郎中來看，可病情依然沒有好轉，眼看著林洛溪一天比一天虛弱，林夫人哪還坐得住，她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千嬌萬寵地養大，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眼下卻病得不成樣子，她心痛難抑，早已沒了當家主母的穩重。

她聲淚俱下地懇求林老爺讓他幫林洛溪擇一樁婚事來沖喜，林老爺對此嗤之以鼻，他行事磊落，最看不得這些迷信之事，故沒答應。奈何，林夫人連日哀求，涕淚漣漣，他終是不忍，畢竟是相伴多年的發妻，便答應了，差人著手安排此事。

葉千樹怎么也想不到，林府管家丁茂才會找上門來，更沒想到他的來意——沖喜？他想也沒想，一口回絕。

“葉公子，先別急著拒絕，你權當幫忙，救人一命，功德無量，我們定會感激不盡！”丁茂才不慌不忙又道：“聽聞，你要參加今年的秋闈，我家老爺向來敬重讀書人，可助你一臂之力。”說完，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

葉千樹啞然，他自然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可他葉千樹不屑拿自己的婚姻來交易，他相信憑他的努力也能做到，思及此，他不卑不亢道：“非我冷心，只終身大事，豈能兒戲？”

丁茂才臉色不悅，耐心勸說：“莫擔心，只走個過場，擔個虛名罷了，也絕無夫妻之實。以一年為期，屆時無論小姐如何，都和離，怎樣？”

葉千樹，臉色鐵青，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繼續強硬拒絕也難堪，故模棱兩可道：“罷了，容我考慮下，待我和家人商量下。”

“既如此，三日后再給答復，還望你三思。”

丁茂才離開后，葉千樹立在書桌前，提筆揮毫，一首《春江花月夜》躍然于紙上，這是他最喜歡的詩，他放下筆，盯著未干的墨汁發呆。

谷雨卻慌慌張張跑進來，差點栽倒在地，還好用手撐了下桌面，偏巧弄到桌上的紙張，上面剛寫的字全糊成一團。

谷雨大口喘氣：“公子，老夫人她……”

葉千樹心下一緊，急切問：“母親，怎么呢？”

“她暈倒了。”

“在哪？”

“在廚房。”

“快去請王大夫。”

葉千樹匆忙趕到廚房，剛進去，就看到葉母仰躺在地，廚房的案板上還放著一籠未蒸的饅頭。

他趕忙上前，喚了幾聲，人都沒反應，他又伸手放在她鼻下，探到微弱的鼻息，便跪在地上抱起她回房，將人安放在床上。

葉千樹坐在床邊，雙手無意識地握拳又松開，心慌亂不已。

他三歲沒了爹，葉母靠著一手好針線活，含辛茹苦供他讀書，好不容易他就要出息了，眼看就要熬出頭了，她卻病倒了。

葉母因常年操勞，身體越來越差，這段時間常說頭暈，他勸她去看看，她總推辭不肯，說是老毛病了，緩緩就好，他拗不過她，就由著她，想著等過段時間帶她去看看，沒承想卻這樣？早知如此，他當初怎么也該帶她去看看。

王大夫來了就看到眼前一幕，床上的老婦人臉色蒼白，旁邊的年輕人一臉憂心，他放下藥箱，上前給人診脈，半晌，道：“病人積勞成疾，氣血兩虧，需靜心調養，切莫操勞，我先開個方子，你按著方子去抓藥，吃一段時間再看看效果。”

說完，老郎中走到一旁，打開藥箱，拿出紙筆，埋頭寫方子，寫好遞給他，葉千樹接過方子，千恩萬謝地送走老郎中。葉千樹拿起方子一看，有幾味藥著實不便宜，他拿出攢了許久的錢親自跑去藥鋪抓藥。

剛走進藥鋪，就看到丁茂才，原來，這藥鋪也是林家的。丁茂才見到葉千樹，有點意外，接過方子一看，心中便有了計較，他命伙計抓藥，自己轉身進了后堂，沒一會兒，手里捧著一個盒子出來，他把抓好的藥和盒子一并遞給葉千樹。

“葉公子，這盒子里裝的是一棵百年老參，對調補元氣大有裨益。上次冒昧上門，實屬唐突，你就收下吧！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葉千樹看著面前的盒子，久久不語，最后還是和藥一起拿走了，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可他的母親病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放任她不管。

3

三日后，葉千樹孤身上林府，丁茂才帶著他去見林老爺。

“我答應你，不過有個條件。”葉千樹開門見山。

“好。”林老爺一口應承。

林老爺果然說到做到，立馬派人送去許多珍貴藥材，還派了最好的郎中過去，給葉母看病，葉母身體漸漸有起色，葉千樹也放下心來。

葉千樹將小小的宅院收拾整齊，窗戶上貼著大紅的喜字，門楣上掛著紅綢，再怎么說這也是他的人生大事。

他一身紅，喜慶至極，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去林府接親的路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人群中不知有多少雙眸子盯著他，眼里全是羨慕和嫉妒。

“這葉家好生福氣，居然娶到林家千金，真是祖墳上冒青煙。”

葉千樹冷冷地聽著，不管這些，最后還是把人接了回來。晚上，他沒有進房間，去書房對付了一晚。

第二天，讓他意外的是，那扇緊閉著的門開了，從里走出一個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林落雪。

“怎么是你？”葉千樹驚疑不定。

林落雪淡然一笑：“當然是我，母親怎舍得妹妹來此？”她臉上神情落寞。

葉千樹看她此刻的神情，沒再多問，卻道：“這里條件雖比不得你府上，但還算干凈湊合，你就將就著住下吧，家里的活不用你做，你就做你喜歡的事就好。”

“喜歡的事？”林落雪心下一動，轉身回房，出來時手上多了根長棍，那棍子在她手中飄逸靈巧，柔中帶剛，被她耍得花樣百出，葉千樹看得目瞪口呆。

林落雪見狀，傾身上前，長棍擦過他的衣角，回眸對他露齒一笑，接著往上一拋，長棍落地，被她伸腳一勾，往后一踢，長棍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圓，最后穩穩落在他面前。

林落雪這才拍了拍手，心情愉悅道：“謝謝，心情好多了。”

葉千樹實在想不到看起來斯文秀氣的林落雪身手居然如此了得，驚訝之余，倒生出一股敬佩之意。林落雪見他臉上絲毫不懼，心下觸動，她之所以舞這么一出無非是想告訴面前的人，她不是好惹的，企圖嚇嚇他，沒想到她居然從他眼中看到一絲欣賞，這讓她面上一熱，賭氣回屋。

葉千樹哪知道她的心思，只覺得她性格捉摸不定，人倒也不壞。

林落雪不是林府真正的千金，林老爺和林夫人結婚多年，始終未有孩子，原以為這輩子都沒有自己的孩子，林老爺雖有點失望但他思想開放，倒把精力全部放在經營之上，林家變得愈加富裕，林老爺有錢了也不忘回饋鄉里，捐錢修路，名聲越盛。

某天冬夜，雪下了一夜，到天明時方停。管家丁茂才一開門就發現門前有個籃子，里面鋪著厚厚的棉被，只中間露出一條細細的縫，他扒開縫隙一看，嚇一跳，里面赫然躺著一個女嬰，忙提著籃子回去見自家老爺，林老爺林夫人一看，震驚不已，抱起女嬰，卻發現籃子下面有張紙條，上面寫著孩子的生辰八字，以及幾行小字：因生活所迫，求好心人收留小女，不勝感激！

林老爺嘆了口氣，就這樣收留了女嬰，因那天下著雪，便給她取名落雪，兩人沒有子嗣就將林落雪當作自己的親生孩子來養，她自小和別的女娃不同，不喜女工，倒喜舞槍弄刀的，林老爺索性請了個武行師傅認真教她，她倒也學得有模有樣。

說來也奇怪，林家在收留了林落雪幾年后，林夫人竟有了身孕，生下一個女孩，便是林洛溪。有了林洛溪后，林夫人對于林落雪冷淡了些，這也是人之常情，林老爺倒沒變，還是一如既往地疼愛她。林落雪心中雖有些失落但也能理解，畢竟親殊有別。

林落雪感念林家的恩情，把林洛溪當作自己的妹妹來疼愛，林洛溪和她不同，打小身體不好，林夫人疼她，對她百依百順，故性子難免驕縱些，沒想到這樣的一個嬌小姐居然看上一個說書人，竟主動示好送人禮物，還被人拒絕，一連好幾次皆如此，這愈發激起林洛溪的性子。

更想不到的是，林洛溪打上次從萬家樓聽完書后便拐去自家首飾店里，因店里新進了一批珊瑚手串，她便挑了一串，差人給葉千樹送去，回家后，不知怎的就懨懨的，提不起精神，起初，大家都當她和先前一樣，按照舊方子，煮了藥給她喝，沒想到喝了幾日都不見好，反倒愈發嚴重，最后竟臥床不起。

林家老夫人壽宴那天，林落雪匆匆走了個過場，便跑去看林洛溪，她嘴唇掀動，吐出一句：“阿姐，我想見他。”

于是，便有了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和林落雪預想中的不同，葉千樹拒絕了她的請求，后來的事，便是林家不知怎地說動了他，他上門娶親，林洛溪穿著一襲紅嫁衣躺在床上，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林夫人卻不忍自己的女兒真的出嫁，叫來她，換上嫁衣，上了接親的轎子。

“落雪，我們林家不曾虧待你，你妹妹身子弱，我實在不忍心讓她跟著那窮書生受苦，你這個做姐姐的就幫她這一回！就一年，一年后他會和你和離，到時你再回來，我定幫你尋門好親事。”

林落雪答應了，就當還這些年的恩情，一年很短，只夠梨花開一次。

4

就這樣，林落雪在葉家住了下來，白日里葉千樹還是去萬家樓說書，林落雪就待在家里，或是練練功夫，或是看看書，日子倒也過得自在，葉家沒有仆人，只有一個書童，和葉千樹母子，加上她，共四人。

兩人成親后，葉母的身體漸漸恢復了，她便又開始做些針線活來賣，賣的銀兩用來貼補家用。葉母對林落雪很好，從不為難她。

那天，她剛賣了幾件手工，得了些錢，便買了塊肉回家，到家把肉放在廚房，就來找林落雪，她正在房間看書，抬頭見到葉母，有點詫異。

葉母從身上掏出一塊包裹得密實的紅布，層層打開，里面躺著一個素金鐲子，遞給她：“落雪，你拿著，這是我成親時千樹祖母給我的，因你們成親那幾日我身體有恙沒出面，怕沖撞了你們。這個鐲子我一直幫你保管著，今日就交給你。”

“我……”林落雪心中震蕩，她看著面前的鐲子，自然明白其中的含義，葉母見她沒有要接的意思，拉過她的手，一把將鐲子塞在她手上。“收下吧。”

“可是，我們……”林落雪剛想說他們的婚姻不過是一場你情我愿的交易時，就被葉母溫柔的眼神勸阻，她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唉，我都懂！千樹這孩子心善，日后相處你便知道了，從前如何我不管，我只知道你進了我葉家的門，便是我葉家的人，我沒有女兒，你便是我的女兒。”

林落雪垂下眸子，淚光閃爍，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說完，葉母又掏出一個布包，林落雪只覺手上一沉，困惑不已。

“這是我剛賣的錢加上之前攢的一起，有好幾兩銀子，以后都交給你管了，家里該添置什么就添置，全憑你裁奪。”

林落雪還沒拒絕，葉母一拍腦門，道：“哎呀，瞧我這記性，剛買的肉還在廚房，我得快去弄省得被墨玉咬了。”

葉千樹剛回家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鹵肉香，林落雪手里正端著一盤蘿卜燉鹵肉放在桌上，葉千樹有點詫異，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林落雪。

晚上，林落雪叫住他，兩人去了書房。

林落雪把那個素金鐲子和那幾兩銀子拿出來，一并擺在桌上，“這是阿娘給我的，還你。”

說完，簡單幾句把事情經過交代清楚，葉千樹也沒想到葉母會這樣做。

“既給了，你便收著。”

“我哪敢收，還是你收著以后給真正的葉夫人吧。”

葉千樹臉色一暗，林落雪絲毫沒有察覺，繼續道：“說好的，一年為期，我怎能占你家便宜呢？”

“你收著吧，先前你父親讓人送了不少好藥材，這鐲子就當抵那藥錢，這樣看來反倒是我們占便宜了。至于一年，很快的。”說完，葉千樹又從身上摸出一個錢袋子，遞給她：“這是今日說書的賞錢，以后也交你了，母親想得倒比我周到。”

林落雪目瞪口呆，她實在想不明白這對母子是咋想的？行為竟如出一轍。

既如此，那她就卻之不恭了。

她收好錢回東廂房，葉千樹回書房，葉母問起兩人緣何不一起？葉千樹說他要專心備考，常讀書到深夜，恐吵到她，故如此，葉母還欲說點什么，可看到他的神情又止住，罷了，這終歸是他們年輕人的事情。

林落雪發現葉千樹挺細心的，葉家飲食清淡，葉千樹打小不吃辣，林落雪剛來時飲食很不習慣，她嗜辣，清淡的飲食讓她食欲全無，后來，桌上的菜色多了辣味，她從谷雨口中得知，這些都是葉千樹跟著萬家樓的廚子特意學的。

再比如說，他帶著的四書五經當中恰好有本她想看的《歷朝兵器典籍》，恰巧被她發現。

“你喜歡，就拿去看吧。”

后來，她聽谷雨說那書是他費了好大的勁從老先生手上借來的，老先生說讓他務必好好參加今朝的會試。

還有，他不知從哪得知她喜歡梨花，有天竟帶了株梨樹苗栽在天井當中。葉母說：家中不種梨，梨同離，意頭不好。

他說是梨樹，更是利樹，梨花潔白好看，果清甜爽口，滋陰潤肺，能治咳嗽，有諸多利處，該叫利樹才是。

林落雪臉上笑意淺淺，他怎這般有趣？

這樣的日子，平淡溫馨，是她不曾預想的溫馨，她以為兩個陌生人始于交易的生活會雞飛狗跳，倒是她多慮了。她不知道的是，她人生將迎來重大變化，打破了這難得的平靜。

天元九年夏末秋初，葉千樹欲動身前往都城興梁趕考，臨行前。

林落雪中午沒啥胃口，桌上她最愛的辣子雞丁都沒動幾筷子，葉母也心有戚戚，她看著他臉上意氣風發，有著對未來美好的期盼還有一絲分別的離愁。他有很多話想對葉母說，最終只化為一句：“母親，珍重。”

谷雨背著行李，在旁催促：“公子，時辰不早了，該出發了。”

葉千樹看向林落雪，她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無措，他笑了，如同和煦的春風。林落雪別過臉去，臉上緋紅一片，嘴上卻道：“一個大男人，磨磨唧唧的，成什么樣？你是去趕考，又不是不回來。”

葉千樹往前幾步，站在她面前，她身體微微后仰，他比她整整高一個頭，他看到她低垂著的眼簾，竟難得顯現出幾分柔情。

他從衣袖里摸出一個長條木盒，遞給她，半晌道：“謝謝你。”

盡管兩人相識并不純粹，他還是感謝這段和她一起的日子，她活潑，英姿颯爽，和他見過的女子都不一樣，她就像一顆翡翠，光彩奪目。

林落雪接過盒子，打開一看，愣住了，她怔怔看著他，臉上難以置信，他沖她一笑，道了聲：“再見。”

5

盒子里是一封信還有一張落款有他名字的和離書。

他說她自由了，他說謝謝她的到來，讓他體會到了快樂。他還說希望她幸福，不用擔心母親，她都知道。他說你該回去了，回去林家。

林落雪心里有股惆悵，說來也奇怪，真要離開，她又不舍，她看了眼他種的那棵利樹，光禿禿的枝干，像他。

林落雪離開葉家，重回林家。林老爺見她只道：“回來了就好。”

林夫人一言不發，林落雪跑去找林洛溪，一進院子，就看到她在蕩秋千，看到她，笑問：“阿姐，一起嗎？”

林落雪搖頭：“你別蕩太高了。”

秋千慢慢停下來，林洛溪走下秋千，走到她身旁，挽起她的胳膊，親密道：“阿姐，委屈你了。”

林落雪詫異看著她，只聽她道：“其實，我并不喜歡他，只是擱不下面子，企圖用財帛讓他低頭，沒想到他……后來，病好后我想明白了，身子最要緊，聽母親說你已經去他家了，我讓母親接你回來，母親不肯，她說我好了定是沖喜的緣故，叫我不要擔心你，一年后你便會回來，沒想到阿姐今日便回來了，我心里真高興！”

林落雪聽完，默默無言，心里五味雜陳，看著這偌大的院子，此刻竟覺得生疏，這明明是她長大的地方，重回故地，思緒卻落在別處，不知他此行可順利？不知是否還有緣相見？

三年后。

葉千樹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見到林落雪。她長發高束，玄衣銀甲，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帶著一股凜冽氣息，朝他撲面而來。

“將軍，這是新到的葉長史，已在此恭候您多時了。”左都尉秦田開口道。

“葉長史？”她挑眉。

葉千樹拱了拱手：“林將軍，久仰。”

他想到此行的目的，心中生出一絲愁緒，沒人知道威名赫赫的林峈大將軍不是男兒，竟是個女嬌娥，只有他知道。

他有很多話想問她，眼下卻不是好時機，林峈看向秦田：“給葉長史安排一個好住處。”

秦田帶著葉千樹走進自己的營帳，兩人一并圍著案幾相對而坐：“葉長史，軍中條件簡陋，委屈你我同帳，望莫怪。”

“哪里，哪里，打擾都尉了。”葉千樹客套道。

秦田手一揮，突然湊上前來：“葉長史與將軍有故？”

葉千樹拍了拍衣袖，面不改色道：“葉某雖不曾與將軍相識，然將軍高義，卻早有耳聞，佩之敬之。”

“誰說不是呢？莫說你，就連尋常百姓也無人不曉，將軍駐此一載，北離接連兵敗，退城百里，再不敢來犯。”秦田說及此，神采飛揚，眼里全是對自家將軍的崇拜，倏爾，他想到什么，臉色微變，葉千樹捕捉到他神情的變化，問：“都尉，有心事？”

秦田輕拍案幾，嘆了口氣：“唉，我不知陛下為何突派長史前來，前些時日，軍中剛抓到一名細作，還未審問清楚，便咬碎口中毒丸，死了，將軍懷疑是北離人在其中作祟，接連好幾日親自去往邊境視察。”

葉千樹皺起眉頭：“結果如何？”

秦田頓了下，“邊境倒是太平，只……近來天冷，將軍舊傷恐又犯了，這兩年，他拼著一股子血勁，在戰場上奮勇殺敵，曾死里逃生好幾次，落得一身傷。”

葉千樹心下一緊，他實在無法想象林落雪遭遇了什么？

“葉長史莫多心，我們成歷男兒錚錚鐵骨，在戰場上沒有軟弱的，今日我見長史親切，倒啰唆了起來，如若我沒猜錯，長史與我應是同鄉，是邴城人？”

此話一出，葉千樹心下肅然，他說話早已隱了鄉音，面前之人又是從何得知？

“長史別介意，將軍亦是邴城人，我聽說你們文人都愛熏香，長史薰的可是晴雪？”秦田目光篤定。

“原來如此，都尉當真心細如發，晴雪乃是采用邴城特有的秋月梨樹的花制作而成，說到這，我想起離家那年曾在院里種了一株秋月梨樹，不知開花否？”葉千樹神情有點恍惚，朦朧中一個舞刀弄劍的身影從記憶深處向他走來，她英姿颯爽，笑靨如花。

“葉長史？葉長史？”秦田拍了拍葉千樹肩膀：“將軍叫你。”

葉千樹回過神來，看到林落雪站在營帳面前，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他起身跟在她身后，走進她的營帳。

營帳內只有一條長幾，上方鋪著一張地圖，旁邊散落著幾卷書卷，長幾左邊靠近角落的地方有張木床。

“葉長史，此番前來所為何事？”林落雪開門見山道。“邊境條件艱苦，葉長史還是趁早回去吧。”

她性子還是和從前一樣，從不知拐彎抹角。

葉千樹微笑道：“將軍多慮了，此番陛下派下官前來是為協助將軍。”

林落雪冷哼一聲：“協助？長史是會上陣殺敵還是排兵布陣？”

葉千樹啞然，片刻，道：“將軍說笑了，我一介文官，雖不懂上陣殺敵、排兵布陣，可處理案頭文書工作還是得心應手的。”

“這么說，你不走？”

“將軍在，下官亦在。”

“好，隨你。”

葉千樹就這樣在軍中住了下來，他要什么林落雪就派人拿什么給他，他每天翻看各種軍中文書，包括糧草賬冊、書信往來，半個月下來，一無所獲，心中暗自松了口氣。

林落雪當然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朝中有人在御前參他貪墨軍餉，更有甚者說他與北離國勾結，企圖謀反。可笑，這一切當然是無稽之談！她也明白，功高蓋主的臣子獨占一方，怎能不讓多疑的帝王忌憚？所以他派人來查，她就任他查，只要一點，不要干涉軍中決策，她都能接受。

6

邊境，北離大軍時隔數月，再次壓境，林落雪騎在馬背上，手握長槍，她目光如劍，誓與北離決一死戰。

號角聲響徹云霄，鐵騎紛沓，刀槍相接，箭如雨下，嘶吼聲、哀鳴聲、兵刃舐血，戰士倒地，血染大地，死傷一片。

葉千樹坐在馬背上，目光所及，皆是殘臂斷肢的士兵，他內心生出一股恐懼，他第一次意識到戰爭的殘酷，鮮活的生命頃刻間凋零，一寸山河一寸血！他策馬狂奔，穿過人群，躲過箭雨，終于看到了她，她在人群最前面，紅衣墨發，正與人激戰，葉千樹眼眶一熱，她沒事，真好！

林落雪對上的是兇神惡煞的北離軍首領獨孤烺，此人身材魁梧，身手了得，難纏得很，好在她身手敏捷，與他竟鏖戰了大半個時辰，還沒分勝負。不行，得想個法子，速戰速決，再耗下去她的體力怕撐不了多久。林落雪想到什么，身形一頓，調轉馬頭，狠狠踢了下馬腹，朝西面跑去。

孤獨烺見她想跑，心下大喜，緊追不放，林落雪在心里冷笑，時不時回頭看他一眼，見他絲毫不疑有他，跑得更快了。

就這樣，葉千樹還沒來得及靠近，就眼睜睜地看著那抹紅色調轉方向，離他愈來愈遠。往西？他心下一驚，難道？不好！

先前，葉千樹在整理文書時，通過觀測、計算，推出當地靠近西面某處，有條隱秘的地下河，因流水侵蝕，下面極有可能遍布奇洞怪坑。當時，他話一出，無人信。

“葉長史，僅憑這本《屯兵手記》，就推出來種種，著實讓人佩服，可這畢竟是您的個人推測。”秦田話里有話。

倒是林落雪仔細看了眼他落筆畫圈的地方，一言不發。

葉千樹知道她肯定要把人引去那，他夾緊馬腹，直奔那處，遠遠地，他聽到一聲吼叫，緊接著是兵器相撞的金屬聲，最后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他心一跳，趕到時，林落雪躺在地上，右手臂受傷了，流血不止，她旁邊不遠處有個洞，孤獨烺摔進洞里，死了。

林落雪徹底失去意識前只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靠近，那人在她耳邊輕喚：“落雪，撐住！我絕不會讓你死的！”

尾聲

天元十三年春，邴城，葉宅。

林落雪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會重新回到這里，院里的那棵梨樹開花了，潔白的小花掛滿枝頭，好似下了場雪。

她站在樹下，閉上眼，起風了，清雅的香氣撲鼻而來，她內心有種久違的寧靜，接著，肩頭一沉，身上一暖，她睜眼一看，身上多了件月白緙絲繡花披風。

“外面，風大。”葉千樹擔心道：“你的手受不了涼。”

“是啊，我常忘了自己手受傷了。”

“落雪，你后悔嗎？”后悔嫁給我嗎？

林落雪看著他，一字一句道：“不，我從不后悔。”

誰能想到，北離首領獨孤烺死了，大將軍林峈身負重傷，僥幸撿回一命，只是恐再不能上陣殺敵，痊愈后，林峈修書一份，送回梁興，向圣上請辭回鄉，并推舉都尉秦田為大將軍，圣上準了。

同年，葉千樹亦請調回鄉，個中曲折難以言表，好在塵埃終落定。臨別前，同僚皆不解，他道：“家慈年事已高，形單孤苦，我在外為官多牽掛，故回去常伴左右。”

沒人能想到，聲名赫赫的大將軍林峈脫去戎裝，重新簪花著裙，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她和曾經的葉長史在一起了，那些刀光劍影、叱咤戰場的過往皆隨風飄散，化為樹枝上的一片雪，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