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多亞的不動心

這十八年，她把他當作自己一地雞毛的精神信仰，是生活源動力。回過頭卻不敢細想，怕回想起來全是欺騙，分不清哪些是真情還是全是不擇手段的假意。

1.

除非有不得已的情況，我是不喜歡坐大眾交通的。

偏偏我的工作性質又不得不讓我每個月要花將近五位數在往返這件事上。我沒有頻繁往返在一等座的財力，于是總能在一節車廂上能看見社會的參差，吵鬧的孩童，外放短視頻的青年，用著污穢言語唾罵下屬妻兒的男人。久而久之，我也變成一個戴上耳機裝冷漠的人，記錄所看到的一切。備忘錄全是記錄人類的點滴，總是會用一些可笑的謊話來偽裝自己的無能，為自己找借口，將謊話信手拈來。

從沒想過會再見到他，不難得知我每周都會出現這座城市的高鐵站，我卻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買到了哪節車廂。

他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鞋停在我的余光之內，我沒有防備抬起頭。

我總是在尋找幸福，不斷尋找，好不容易得到了幸福，依舊欲求不滿。一直到再次失去，也從沒覺得自己擁有過就一腳踏入了殘酷。

而下一秒，我聽見他說：“幸多，你幫幫我吧。”

2.

要星塵抱膝縮坐在角落，戴著有線耳機，眼神放空，嘴里念念有詞。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周圍學員都在相互打鬧，在一片熱鬧之中，他不合群的身形略顯狼狽。

這是他第二次參加選秀了，會比其他不諳世事的少年多些緊張和重視是當然的。只是幸多的目光越過人群看向他時，難免多了幾分心酸。

“要星塵?！彼┧笥谏碇瑯臃b的少年之間，精準找到他所在，直接扯下他的耳機，嬉皮笑臉對他說，“帶你去個好地方?！?/p>

要星塵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她從真空的音樂拉扯回了吵鬧里。

訓練營里只有一家24小時便利店，承包了所有學員的衣食住行。她買了些關東煮，帶上天臺給他。天臺那扇門從來都是用兩道鎖封死，她死乞白賴地從管理員要來了鑰匙，只是想帶他上天臺透透氣。

“喏。”她將還冒著熱氣的關東煮遞到他面前，“不餓嗎？”

要星塵搖搖頭，轉身看向遠方，又戴上了耳機。

幸多又一把扯下他的耳機緊攥手中。

“幸多老師?！彼麄兡挲g相仿，尊稱她一聲老師。連續兩次被她扯耳機，換誰都會發火，他卻眉頭都不皺一下，僅從語境推斷應是不悅，“到底要干嘛？”

不算多管閑事。這是她畢業以后第一份正式工作，作為他的人物編導，需要負責所有參賽學員的身心健康。

“你不喜歡我給你寫的節目人設嗎？”她心里些許發怵，沒有表現出來，一如既往的熱切。

“不是?！币菈m幾乎沒有猶豫，作為選秀的“回鍋肉”，他當然懂這些套路。幸多給他寫的人設無疑是討人喜歡的，只是他考慮的不僅是當下，還有更多的以后，“只是我想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與我本身性格差距太大，總有一天會被人發現?！?/p>

沒人比他更懂來之不易，他太珍惜這次機會了，每一步都得走謹慎。

他經不起第二次失敗。

“好，但你要答應我，我們多溝通。你的每個下一步要怎么走都得先知會我一聲，你有你的想法這很好，我也是第一次正式當PD，我必須對你負責。”幸多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按捺住激動，尊重他選擇的同時也提出了自己的擔憂，“可你也得主動去跟人說話social才行，不然都沒什么鏡頭了，之后組隊競爭也會失去先機……”

又補充了一句：“你得積極一點，這樣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喜歡。”

“我這樣的人，其實沒什么好被喜歡的。”要星塵神情淡淡，從她手里抽回耳機戴上，又回到只屬于他一個人的世界，輕聲呢喃，“只要能有人喜歡我的音樂，就行。”

幸多望著黑暗中他的背影，被身后的萬家燈火所照亮，單薄身影看上去似乎藏著無限力量。想起七年前，他在節目里的表現，很難想象那樣一個少年經歷了什么，從那樣明媚變成如今這般謹慎。

不過她很肯定，要星塵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

“他真的是一個，特別值得被喜歡的人啊?！?/p>

這一次，她會盡她所能，把他送去夢想的更高處。

3.

要星塵這次的初舞臺沒有選用自作曲，而是將大家耳熟能詳的經典流行曲重新編曲。從第一個鼓點出來，直到唱出第一句歌詞，沒有一個人聽出——他居然選擇了這首歌。

他將原曲完全打碎重塑，新穎同時保留了原曲的精髓，曲風改成了適合自身嗓音特質，最大化展現了自己的優勢。幸多在監視器前，看著每個人反應的表情，心中暗喜。連秀導都來問她：“聽說是你給支的招兒？”

她不敢搶功，表面謙虛，實際滿臉寫滿了驕傲，恨不得想向全世界炫耀：“沒有，他才華藏不住，努力更不會辜負他?！?/p>

要星塵用實力證明，幸多一開始的擔心是多余的。當一個人本身具有天賦和才華，他又穩扎穩打足夠努力時，哪怕不需要刻意迎合，演出討人喜歡的模樣，自然會獲得喜歡，也會獲得尊重。

要星塵的硬盤里有五百多條音軌，其中完成曲將近有兩百首，在那之中他滿意的又不過百。他本想從第一期開始就立下創作人設，于是將自己得意的自作曲拿給幸多聽，想讓她幫自己選出一首亮眼的作為初舞臺選曲。

他滿懷期待地等待幸多的評價，而幸多摘下耳機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我覺得這些都不太適合?！?/p>

他沒有著急失落，而是靜靜等待她給出理由。

“你的歌非常具有個人風格，卻不適合一個人表演?！彼虥]看過星塵一眼，不是不敢看，而是真的很認真在思考，將自己碎片化的想法，集合整理輸出給他，“在那么一群人之中，想要快速被人發現你的優勢和才華，與其一開始就放你自己的歌，受眾是一方面，太快露出你的底牌，最后沒有太大突破，反而會失去新鮮感。”

隨后，抬頭對上他的眼：“利用你的優勢，改編金曲，你說呢？”

要星塵眉頭微顫，她的眼神里寫滿了純粹。他本身沒多信任眼前這個涉世未深的新人編導，認為自己好歹是有過曝光度的藝人，卻被節目組丟了一個第一次正式帶藝人的導演，擺明了不重視他。本有怨言，也不敢聲張，想著自己把控一切。

只是看到她的眼界和格局，是他小看了她。

“你是我的編導，我當然是相信你的?！?/p>

得到了如此信任，幸多也是鉚足了勁。兩個人每天早早霸占工作室，晚上又是最晚離開練習室。好在，結果沒有辜負。要星塵在第一次錄制拿到了S的名額，得到了導師們的一致好評。

“做得好！”

第一次錄制結束之后，他們又一次溜上了天臺，要星塵又一次拒絕了幸多帶上來的關東煮。

“你不愛吃嗎？”幸好插起一塊魚餅誘惑他，后來發覺這個動作似乎是曖昧的，自己沒了邊界，趕忙收了手，“抱歉。”

要星塵沒想那么多：“愛吃，辣傷嗓子，太咸會腫，我已經吃過晚飯了?！?/p>

“壓力很大吧？”幸多不再勉強，她知他自律，當你帶的藝人嚴格要求自己時，她是沒理由引導他犯錯的。她主動提起，“什么感覺，再次站在這個舞臺上？”

“會不計代價，拼盡全力走到出道位。”他一字一句說得很慢，不動聲色地打探，“我本來以為這次大概率又是重蹈覆轍，沒想到能分到一位這么優秀的編導?！?/p>

幸多不善隱藏，任何情緒都寫在了臉上，她不適合當公眾人物的原因一定是因為不會表情管理。她難得收到稱贊，晚風吹起她鬢邊碎發，遮住了月色下的欣喜。

“我其實一直很好奇?！彼值靡馔?，失了邊界，“你當年為什么沒有出道？”

4.

要星塵第一次參加選秀那年，他還沒滿十八歲。他十六歲那年遠赴海外，陌生的國度，不相通的語言，一切困難都抹不滅他的熱情。那是一場出道前的生存選秀，十五個少年最后只有十個人能出道。

節目剛開始根據他們的自身實力評級，他當時以天才音樂神童的標簽受到矚目。雖然只有短短一年的練習時間，似乎在成為偶像這件事上，沒有特別的短板，十足的全能C位候補選手。

人氣也一直在出道位，熱情可愛討人喜歡，性格極好，無論對方有沒有尋求幫助，他會毫無保留地幫助每一個對手。

似乎他的出道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結果最后一期節目的末尾，他不僅卡位出道。與他關系極好那位選手與另一位選手競爭最后一個出道位，節目沒有直接公布最后結果，而是留了懸念稱將在成團的出道showcase上，確認最終出道成員。

然而出道曲MV公開那天，大家驚奇發現最后末位兩位成員都出道了，反而是要星塵不見蹤影。

在那之后沒過多久，要星塵便離開了那家公司，徹底消失在了大眾視野。剛開始還有粉絲為他鳴不平，再后來，大家也都將他遺忘。聽說他出國留學完成了學業，難得有人恰巧看過那檔生存選秀，認出了在提爾頓公園戴著有線耳機吃貝果的他，拍下照片流傳網絡。

幸多看過那檔節目，她記得他在節目里的每一個舞臺，以及每一次善意的細致入微。記得他小小年紀就懂責任被評為最好的隊長，記得他會很快察覺隊員的情緒，每一次小組評級都會為隊員尋找自己的魅力點并加以開發。記得他幫助另一位外語還不是熟練的同胞糾正發音，記得他哭得滿臉通紅求他再堅持一下，因為想要一起出道……當然她也記得，他評級時，各方面都很優秀的他，唯一無法出道的理由是：內心脆弱。

要星塵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人最后卻沒能如愿出道。今年他二十四歲了，早已不是出道的最佳年齡，曾經失敗過一次的人，想要重新站上舞臺，需要做多少心理建設，她并不清楚。只是當得知他要參加這檔節目的時候，從來都隨遇而安的幸多，第一次鼓起勇氣提出自己想要成為要星塵的擔當編導。

為什么沒能出道？

時隔那么多年，要星塵又因這個問題回想起那段往事。說起來并不復雜，不過是自以為的朋友被有心人妒忌利用，背刺自己后頂替了本該屬于他的出道位。他隱去姓名和細節相告，明明是那么難以啟齒的過往，從他淡然語氣里絲毫沒有黯淡，仿佛在敘述一件與他毫無關聯之事。

他本該是天上的星辰，該被人所見，該熠熠生輝。卻被人偷走了七年的人生，她連想象這七年的勇氣都沒有，可他卻這么走過來了。

“要星塵?！彼钢^頂漆黑一片，喊他的名字，“你該在那兒?！?/p>

“我會幫你，這一次，我們一定要去那兒。”

要星塵問她：“你有特別想要得到的東西嗎？”

幸多抿唇陷入思考，眉頭緊皺，不知道還以為在想什么頂難的問題。半晌，她才緩緩開口：“大概是，幸福吧。”

要星塵望向她剛手指的地方，眼神深幽不見底。

“那等你把我送到那兒，我就把變幸福的方法告訴你。”

5.

第一期節目播出后，不少人認出了要星塵，節目組趁熱打鐵為他買了兩個熱搜詞條，每一個點進去看完他初舞臺的路人無不大受震撼。曾經那個節目里哭成豬頭的小哭包，有好好長大，變成了一個人也可以填滿整個舞臺的強者，穩健又成熟。

訓練營里沒有手機，幸多看著詞條旁的“爆”字忍不住與他分享，不顧任何闖進了他的宿舍。

看著網友評論的要星塵看上去也沒有任何開心的感覺，幸多看他這么冷靜，與自己的咋咋呼呼形成了強烈對比，略有不樂，嘟嘴吐槽：“你小子，到底什么事情能讓你開心？”

這句話一說完，他竟久違嘴角上揚：“難。”

幸多調侃他：“誒，說實話，你其實很開心對吧？”

“當然不是?！彼ⅠR又恢復原樣，“我不敢?！?/p>

她沒有注意到他有那么一瞬的露餡，興致勃勃給每一個夸要星塵的評論點贊，嘟囔著：“這有什么不敢的，你給我自信起來?！?/p>

堅定看向他：“要星塵，你要相信，你就是最好的?！?/p>

要星塵是怕的，怕自己稍有動心就功虧一簣，直到他達到目的之前，他必須保證自己心如止水。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哪怕已經握在手中的食物，沒咽進胃里，都不算真正屬于。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他熱度不退，掛在熱搜幾天，讓他在國外的過往被人扒了個底朝天。

第一期節目里要星塵的表現與幾年前節目里大相徑庭，有不少人說他當時為了出道在鏡頭面前做戲，什么幫助人，什么朋友出不了道就在節目里哭到喘不過氣，都不過是演出來的，最后因為人品太差被前公司開除了。

“不然怎么可能最后都出道了，就他離開公司了？”

要星塵網絡滯后，正帶著隊員一起準備小組公演。幸多就不一樣了，每天拿著自己的賬號在網上跟別人唇槍舌劍。招來了不少敵意，說到上頭，陰陽怪氣了一番曾經那位所謂的“好友”，結果惹來更多的粉絲。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最后被粉絲扒出來是節目編導，她就被叫去了辦公室。

“幸多，你了不起啊，你比花錢買的熱搜還靠前。”領導把手機摔在桌子上，厲聲道：“你有沒有腦子的？”

幸多低著頭，一聲不吭。只要她臉皮夠厚，說歸說，認歸認，說完她還是接著披上馬甲繼續說。

末了，領導丟下一句：“這個項目你就別跟要星塵了，你去秀組。”

她猛地抬頭，雙手拍在領導桌前：“不是，為什么??？”

領導本來就在氣頭，聽見她拍桌子的聲音，更是上火：“你還敢問我為什么？幸多，當初你來找我說要星塵是你老同學，讓我給你個機會。我沒想到你這么不靠譜，基本的規矩都不懂了嗎？他現在是熱門選手，又在風口浪尖。到時候被扒出你倆這層關系，說給他開后門，揣測你倆不正當關系，他受不受影響先不說，以后我們節目還做不做了？”

話糙理不糙，領導這番話倒是罵醒了她。

自己確實沖動了，完全沒有想過后果。她不要緊，要是影響他出道，她定是會后悔的。于是她冷靜下來，誠懇道歉后，接受了大局的安排。

幸多不知怎么又走上了天臺，一個人看了不知多久的無垠黑夜，直到烏云散去才算看見了幾顆散布在不同處的零星痕跡。

她感覺有人走近，不用扭頭光是氣味就知道是他。

“怎么一個人在這？”要星塵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沒看到她還掛在臉頰上的淚痕。

她假裝鎮定，這是她成年以來偽裝得最好的一次。她多想把自己的委屈全數相告，此時竟學會了隱藏，學會了大局為重，只是想問他：“要星塵，你幸福嗎？”

要星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她：“那你呢？”

“從來沒有擁有過又怎么會知道呢？”幸多自嘲似的搖搖頭，“應該沒有人能夠立刻回答出幸福兩個字吧？”

要星塵從她身后走到身旁，雙手輕輕一撐越過了欄桿坐在女兒墻上。他動作行云流水，讓她沒反應過來以為他要跳樓，驚魂未定。

“你干嘛？”她想去拉他，卻發現他的兩只手牢牢抓在欄桿上。

“人類很奇怪，總是在尋找絕對的幸福，殊不知我們每天都在經歷相對的幸福。”他轉頭，對上她那雙還含著淚的眼，不是“我遇到這樣的事情多么不幸”而是“即使遇到這樣的事，還能像現在這樣，沒有被壓倒，也不算太差，真是幸運”抱著這樣的心態，就能擁有很多的幸福。比如，七年前我沒能出道，再選擇選秀卻隨機分配給我一個新人編導，我還以為我這次要孤軍奮戰了，沒想到卻遇到了最好的，最適合的。這就是意外的驚喜，不期的巧合?！?/p>

只有她知道，才不是隨機，才不是巧合。

“要星塵，我現在很幸福，謝謝你。作為交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6.

第三次參加選秀，要星塵儼然是塊老油條了。他收了桀驁，多了沉穩，處事圓滑，留不下口舌。

這次帶他的編導是幸多親手帶出來的徒弟，跟了她三年才剛轉了正，小姑娘看上去說話柔糯，做起事比當年的幸多可不知道強了多少，一直到節目最后他都不知道這姑娘的真名。他翻看著劇本，若無其事地問起：“你們幸多老師現在還帶藝人嗎？”

咬兔專注回幸多消息一開始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反射弧后猛抬頭：“幸多？”又想起，好像是自己老師的真名，“啊，帶的。”

“哦。”要星塵沒再吱聲，心里一陣酸楚。

距離上一次參加選秀又過了五年的時間。當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績出道，團體活動了兩年后，他順利簽了公司SOLO出道。剛開始一切都很好，團體解散后他還是能接到不少工作。再到后來，粉絲越來越少，他的性格更是不討喜，最后沒有一個經紀人能忍受他的臭脾氣，不愿意帶他。

出道第四年，他就基本沒了工作。一些傲氣陋習，他不愿將自己的歌賣給別人，總是嫌他人唱不出自己歌曲的最大優勢。第五年，曾經一起出道的隊友靠著新的節目翻紅，他心生羨慕。眼看三十歲，他終于無法忍受，找上了她。

要星塵知道她新項目要開始了，沒有聯絡方式，只好每天在高鐵站蹲她。車站每天人來人往，一眼看過去，全是烏泱泱的人。大多數時候，他都干等一天。或許曾經擦肩而過，他也不得而知。直到那天，他從廁所出來，看見她進洗手間處理灑滿關東煮湯汁的大衣。

好多年過去了，他不敢貿然上前，只能跟在她身后上了那班不知道開往何處的列車。

“幸多，你幫幫我吧?！痹偃缓?，他說，“我很想你?！?/p>

她看著他，好半天才揶揄句：“要星塵，你又要故技重施了嗎？”

他以為這句話很明確了，就在他以為她不會幫自己時，他卻收到了節目組的邀約。

要星塵敘舊為由去拜訪了節目的總導演俞只鑒，那年帶幸多的領導，現在已經帶著幸多成立了新的團隊。

見到要星塵的第一眼，她也沒什么好臉色，礙于面子還算禮貌接待了他。

沒想到他第一句話就是：“希望您能讓幸多繼續當我的編導?！?/p>

俞導聽到這話冷笑一聲，不再給他面子。

“我的團隊里已經沒有叫幸多的導演了?！彼米詈唵纹胀ǖ难哉Z，概述了最難堪的事實，“五年前就沒有了。”

五年前就沒有幸多導演了，之后俞只鑒的團隊里只有一個叫卜多心的導演。

“這句話，你好像五年前也來找我說過。”俞導背過身去，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五年前你說完這句話，最后讓她承擔下了一切。”

7.

要星塵覺得自己是從那時起走了下坡路，一路下墜直至今日。

從他開始動心起。

她問通往幸福的方法，他答你知道斯多亞主義的不動心嗎？

“物物而不物于物。”他是這么回答的，“只要不動心，就能擁有幸福。”

于是，他知道了幸多的秘密。

“要星塵，你知道嗎？我其實，認識你十二年啦。”

幸多的故事很長，長達十二年。

說起來不過寥寥幾句便可概括，那么多自我消化的夜晚，難以言表的情緒，寫下不曾寄出的情書。始于那次挺身而出，始于那句“別怕，明天放學我還在門口等你”。或許他不記得了，他曾從深淵拉住她，好多次。后來還一路護送她去了有光的地方。連姓名都不知，他就因為一次偶然搭救，自愿當了她的保鏢。他跟在她身后的時候，總是哼著她不曾聽過的好聽旋律。當她問起，臭屁小孩意氣風發，向她炫耀，這都是我自己寫得好聽吧！少年還沒脫孩子氣，無畏的背影，無限的可能，煩心事大概只有明天能不能吃到糖醋排骨。

幸多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個多么純粹又有才華的人。

那年快要迎來夏天，他走在她前面不遠處，路過一棵矮樹，他跳起來摘了片樹葉。把玩著轉動手上那片葉子的根莖，樹葉在他身后落了一地。她撿起一片，只當作是他摘下送的。

最后一次，他說，下學期加油。她說，下學期再見。

再見便隔了一道屏幕，明明只有一道屏幕，卻那么遙不可及。

“我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你，因為我在我們相遇之前，就獨自練習了千百次。在跑操的操場，在千人的誓師大會，在放學涌向校門口的人潮?！?/p>

“在你還沒成為閃閃發光的大明星之前，我就已經小心翼翼喜歡你好多年了。我是因為你生出了夢想，我現在想要告訴你要星塵……不是因為別的，我只是想感謝你。謝謝你，讓我不遺余力，不知筋疲力盡。我不是個努力的人，我狡猾又懶惰。因為想要靠近你，我才強迫我自己追逐?！?/p>

“因為感激，我想送你去更高更遠的夜空，讓你發光發亮。只是，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p>

幸多以為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承想，她越說越激動，直到最后收斂的情緒傾瀉而出。她哭道鼻涕眼淚亂飛，已經沒有形象可言了。哭道頭腦發脹，他把她攬進懷里也渾然不覺。

等再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衣服已經擦凈了她的臉龐，體溫平復了她的心緒。

沒有星星的夜晚，她將星辰盡收入懷。

幸多調到秀組沒兩天，又被調了回去，再次成為要星塵的負責編導。她高興得根本不想深究緣由，回來的那天，做足了心理建設推門而入，他連頭都不抬一下，抬手讓她坐過來，給她聽自己準備下次公演的歌。

仿佛他們之間，沒有過那晚，她從沒離開過。也沒有過走散，跨越了十二年。

8.

要星塵自以為在懸崖邊上走了許久，有破崖絕角，左右逢源的自信。殊不知，只要別人有心，他也不過是顆能任人采摘的小草。他陷入抄襲風波是場有計劃的預謀，對方是個網絡歌手，拿出的證據時間都比他早許多。

在熟悉的拍攝場地，過了那么多年，那家便利店還在賣著同樣的東西。他卻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少年氣滿滿，有要天地星辰妄念的少年了。他也開始世俗，吃著科技狠活下的產物。明白為什么大家都喜歡吃速食，有煩惱就只想去抬頭不是天花板的天臺。

變了，沒變。

幸多找到他時，自然從他的紙杯里拿出一串香菇丸，直到咽下最后一口，只說了句：“我相信你?！?/p>

對方的證據太充足，讓創作者落入軟肋圈套，要星塵自嘲道：“我自己都不能確定是不是抄襲了?！?/p>

“我知道你沒有?！毙叶鄬⑹种械闹窈炾?，“這首歌，我十五歲那年就聽你唱過?！?/p>

他眼神中難掩驚喜，她一句話又把他推了很遠。

幸多說：“可是要星塵，我能為你做的，只有對你說這句我相信你?！?/p>

言下之意，我沒有辦法幫你證明，因為我沒有證據。即使有證據我也不會再為了你，把我自己推上風口浪尖。

“我以為，你對我早已失去信任了?！?/p>

他參加三次選秀，三次都陷入了不一樣的輿論之中。他在第一次失敗之后，就對自己說，不要動心。想要成功就不能動心，要在洪流之中與物欲橫流所抗衡，時刻保持理智。于是第二次，他決定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成功。

他成功了，也動心了，代價是做出選擇，收心后失去她。

那年比賽，要星塵落定的每一步都走在幸多為他鋪設的路上。第二次比第一次走得順很多，他沒有懸念地C位出道。只是出道后，俞只鑒所擔心的事情還是應驗了。有人曝出要星塵與幸多之間的曖昧關系，幸多一直不為所動，她心底始終相信要星塵。

他們之間什么都沒有，沒有逾越，沒有名分。他們之間好像又什么都有，默契不言而喻，無條件交付信賴。

只是世俗不會那么輕易放過兩人，幸多問他，你怎么想的？要星塵卻回復她，如果有什么讓你混淆的行為，我很抱歉。

這件事解決得也不難。幸多在公共平臺表明自己與要星塵普通同事的關系，隨后為了不影響團隊主動請辭退出。事后，要星塵迫于壓力對于媒體的回應也不過是句：“我也是新聞報道出來以后才知道我們是校友的，她也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p>

年少那些心動，最終淹沒在人海。

“念念而不念于念?！痹偬崞?，幸多已然釋懷。更不再去追究那個當年會因為不能與朋友一起出道泣不成聲的少年，為何會變成利益至上的模樣，甚至連自己都是他不計代價中的一環。

俞只鑒在她最艱難的時候，把她找了回來。她是她的伯樂，知她的赤誠與才華。帶著她成立了新的團隊，從此工作中只有卜多心，沒有幸多。

哪怕他說出了那些話，她也只擔心他的才華被淹沒。不聯系，只是怕自己成為他不可控的因素，她先做出了斷。

真正令她難過受傷的，是他找到她。他求她，甚至不惜說想她，也想翻紅。她不難過自己的真心被辜負利用，年少時的記憶會被美化，把狼藉貼上濾鏡。他還是他，只是她愛的那些特質已經隨著時間消逝，當那些都沒了，濾鏡便在此刻被打碎。曾經濾鏡下的謊話都顯露出來，她也開始懷疑自己，自己喜歡的那個少年，是否真實存在過？

“我倒希望你永遠是那個高傲的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沒有底線?！痹捳f出口，他們之間就只能這樣了。

要星塵覺得自己在這一刻碎成了片，苦笑著說：幸多，我從十七歲那年就變了，也可能我從來都是這樣，只是我們都不知道。

幸多的心也碎了。

她終于長成了熟練隱藏真心的大人，給自己的過去做出了交代。

“很多年前，我曾以為只要你幸福了，我就是幸福的。

現在我知道了，誰也不能成為誰幸福的理由。”

這十八年，她把他當作自己一地雞毛的精神信仰，是生活源動力。回過頭卻不敢細想，怕回想起來全是欺騙，分不清哪些是真情還是全是不擇手段的假意。就當作他只是變了，沒留住他。只當那個少年不知疲倦，跑去了時光盡頭，不復存在了。

當他看著她眼里的光芒散去才真正意識到，是真的，失去她了。

他情不自禁伸手想去拉她，幸多退后一躲，他便愣在原地，不敢再靠近。

明明兩人都在此刻四分五裂，卻拙劣保持著距離愈來愈遠。

要星塵，別再走近了。

別說對不起。

別讓我看不起你。

別讓我最后，想不起一點你的好。

我祝你，大步流星。

也祝我，松弛有度。

9.

我偷偷去了她的婚禮，留下禮金，看見她被對方準備的婚詞哭道惹人心疼，哽咽說出“讓你久等了”之后，我沒敢聽完后面的內容就落荒而逃了。

那個男生我認識，我和他在同一補習班上過課。他成績一般、長相一般……實在普通，想不起特別之處。如果有，我猜，他應是特別喜歡她吧。

始于年少的喜歡，持續心動了二十余年，未來還會跳動直至生命終點。

幸多，恭喜你，哪怕我最后還是沒有勇氣當面親口祝福，也遵守了約定把你送往了幸福。

最后的交談并不體面，我嘴笨，還是沒說出真心話?；蛟S謊話成性，你對我早就失去了信任。最后的最后，我的吃相也是那么難看，讓你徹底找不到留戀地步。

你知道，我不敢動心，害怕不可控。

可我，也是人。

你找到了一個坦誠相待，愛你從始至深的人。我沒有資格不祝福你，從我對你有了更多要求起，就失去了擁有你的資格。算計是真的，真心也沒能相告，于是只能坦然接受你的祝福，不辜負你一步步把我送往遼闊的期望，大步走往沒有你的更高處。

從此，不再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