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男,漢族,海南省屯昌縣人,現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學》《當代》《天涯》《清明》《小說界》等文學刊物發表小說600余篇。著有長篇小說《四英嶺人家》、小說集《蘇醒的臘月》《太平年關》等32部。曾獲多屆海南省南海文藝(文學)獎、第六屆全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和《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
天放晴了。
當雨水不停地沖刷著大地的時候,街道似乎還不顯得那么骯臟??墒侵灰暌煌#飞系姆e水,立刻就會變成黑灰色的泥湯。撲嘰、撲嘰,在人們紛沓的腳掌下飛濺開來,讓人的心情發潮。
記不起是誰這么比喻——人生四十就是足球賽的下半場,不再拼追,不再搏殺,重在防,守住陣地,守住既得資源。而他已達五旬,進球更是可遇不可求的。
要緊的是,雨后天晴,他的心情也已變好。窗外,地面上似乎不那么泥濘了。他走過小巷的路,還是被濺了滿腳的泥點子。這又是一個傍晚,應允著另一個新的希望。
為什么昨天傍晚沒有在公共汽車上看見那一張動人的臉呢?好像失去了一張珍愛的畫。那么,今天能不能在汽車上碰到她?那個已經不年輕,臉龐也不俏麗的陌生女人。“誰說陌生,一年多了。幾乎天天在這趟公共汽車上和她碰面。”
那真是一張耐人尋味的臉,它沉思,它隱笑,它憂傷……永遠活躍著生命。好像一本情節曲折、形象鮮明、意境優美的書,讓人愛不釋手。“如果她睡著了,還會不會還這樣地迷人?”
神采,常會使平庸的相貌變得美麗和動人。這是一種只有藝術大師才能捕捉到的美。一種從骨頭里內生的美,永遠流動著生命的美。
他不是大師,甚至沒有一頂名正言順的畫家的帽子。他一個學繪畫的,他應該而且可以成為一個很有才氣的畫家。他搞不清楚為什么會弄到市總工會來工作。難道因為他的才氣不足,還不夠努力嗎?
憑著記憶,他在自己的畫室畫了無數張她的素描。她,這陌生而又親切的女人,在他那畫室的墻壁上,帶著各種神態,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望著他,觀察著他。好像他們還是作為一個細胞存在的時候,就已經互相認識了。
老黃已經不在人世了。除了他,還有誰知道,并且記得老黃構思過的那些不等天才地降生便窒息在胚胎里的每一張繪畫的草圖呢?“唯獨情感的清澈才能表現海的情懷和意境。那些心血,那些夢想全部都失敗了,破碎了……”那是老黃給他最后一句話。
老黃為何對出海垂釣情有獨鐘?只是因為他是天才般的畫匠,才會對顏色有近于瘋狂的追求。在外人看來,絕對不會理解,一個人為了出海釣魚,獨自花六十萬元買了一艘機船,雖然不是每一次釣海都有所獲,可他卻總是樂此不疲。沒有人相信老黃會滿載而歸。唯有他知道老黃出海垂釣為的是去看海底晶瑩剔透的清澈。他得天獨厚地具有一般人所不容易具有的眼睛的記憶。
可誰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他出來作證,也許反而壞了事情。那些話明明是可信的,但人和人就是這樣的隔膜。本來是挺自然的、挺簡單的事全變得那么復雜。他卻不時夢見老黃。
“你不要那么惱怒地瞧著我,難道你就沒有做過一件違心的事情?做過的,你不是超人,你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況且物理學已經證明,沒有真空。你其實和我是一樣的,被時勢造物改變得物是人非?!?/p>
在一個領導心情似乎很好的難得時刻,他去找了領導,沒想到領導說:“你會干什么?你又能干點什么!你也不想想。嘖嘖嘖!人家老黃有的是人要,我還舍不得讓他走呢!誰會想到他就那么走了?”
領HQtU4UUm6rM2tPP+sLECFS7u60n46rYm5jZOZcyVEIE=導臉上顯出花了冤枉錢,只好自認倒霉的神氣。不過口氣是平穩的,甚至是笑嘻嘻的。領導分明沒有把他的申請當成一個人的正常要求,而是把這碼事兒當成《山海經》里的一個荒誕的故事。
的確,他會干什么?又能干什么!除了要出黑板報,或是逢年過節要在機關門口裝飾“元旦”“國慶”“春節”幾個美術字的時候,人們才會想到他這個美術學院的畢業生??赡菣C會那么少,又那么地短暫,沒等人們留下什么印象就被忘記了。
當然,那是奚落,是耍弄,甚至是侮辱。然后不論他干什么,不論他走到哪兒,都會有人盯著他,用那荒謬的偏見來理解他的一切正常的行為。仿佛他是從精神病醫院跑出來的。他思考過一個深層次的問題:幾十年前,年輕人在廣場上跳交誼舞,不顧老年人的感受。如今,老年人在廣場上跳廣場舞,不顧年輕人的感受。幾十年前,年輕的紅衛兵打、砸、搶、燒,禍害了一幫老年人。現在,一些老年人碰瓷、訛人,禍害了一幫年輕人……仔細想想,其實不是老年人變壞了,我認為,而是那撥壞人變老了。是不是……
不過他是男人,他不能在別人面前舔自己的傷口。他的心顫抖了。五十來歲的男人是不會流淚的。一年多來,欣賞她、揣摩她、描摹她,無聲地用心和她交談,已經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件事。
可是,昨天傍晚,他沒有在那趟汽車上看見她,他的心情變得很壞,整整一個晚上。他覺得世界是那么大,大得無法使他了解,而他又是那么渺小,小得這個世界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上床睡覺的時候,他拿著脫下來的襪子,望著腳后跟上的窟隆,呆呆地出了好半天的神,然后,他忽然發現她的每一張素描,都是那么地不能傳神。他越看越別扭,火了起來,光著腳板跳下床,把那些素描從墻上扯下來,一張也不剩,撕得粉碎,弄得滿地紙屑碎片。
重新躺到床上時,他覺得眼皮很重,不經意間就垂了下來。
天色驟然陰沉,遠方霧氣迷蒙。小路彎彎曲曲,搞不清是通向什么地方。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不安起來,總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他相信,這種感覺往往是不會欺騙人的。
這雙眼睛在什么地方?他環顧四周,靜漠的曠野里沒有一個人。
“你是要找我嗎?”一個陌生的女人問。他循聲看去,在路的盡頭,不緊不慢地走過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的風衣,高高的大領子幾乎遮住了她的臉。風衣的坎肩墊得很高,下擺緊而修長,煞是好看。他并沒有看清女人的臉,只覺得這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好像在哪里見過。那真是一張耐人尋味的臉,它沉思,它隱笑,它憂傷……只是一時記不起了。
女人向他越走越近,即將與他擦肩而過時,她突然說話了:“這風衣款式,你喜歡嗎?”
他一愣,說:“不,我不喜歡?!倍汩_了女人的眼光。
“為什么?”女人纏著問。
“太干凈了就容易臟。臟了也不容易洗干凈!”
“你不是喜歡干凈嗎?你究竟喜不喜歡?”女人變得認真起來。
“其實……干凈的不一定都是白的!”他忽然蹦出一句頗有哲理的話,然后又說,“那款風衣,我喜歡的?!?/p>
“那你剛才為何說不喜歡?”
“怕你生氣呀!我不能因為另外一個女人的一件風衣而傷害了我們的感情!”
“如果你認為這樣就會傷害我們的感情,說明我們的關系很脆弱,感情應是互信的。平靜的湖面,一圈漣漪泛不起波瀾,如果什么都要小心翼翼地維持,怎么能讓我有安全感?”
“……”他一時無語,無言以對,他的手冰涼,摸索著,好不容易找到了床頭燈的開關。他終于打開了燈,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夢。
應該買一對彩筆。夕陽西斜時分,他出門了。
裝在床下那個紙簍里的那些彩筆,早已湊合又湊合用了好幾遍?,F在,就連粘橡皮膏也不解決問題了。而她,現在在哪里呢?那個他曾經比作一個夢、一支夜曲、一泓湖水的女人。他使勁兒地用手抹了一下憔悴的臉,好像臉上粘滿了看不見的蛛網,走進了那家日夜營業的百貨商店。
賣彩筆的姑娘正在和別人聊天。大概她們剛剛看過電影《河邊的錯誤》。
“你說,殺人兇手是什么人?”像小說家經常描寫的那樣,賣襪子的姑娘有一副銀鈴般的嗓子。
“肯定是那個瘋子!”
“但最后的結局還是撲朔迷離?!?/p>
“同志,我買彩筆!”
沒人搭理。比起瘋子殺手,他顯然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
“喲,余華還有一部《活著》?!?/p>
“可好像不在國內放映,我看過小說原著?!?/p>
他提高了聲音,再次說道:“我買彩筆!”
她愛理不理地走了過來,斜著身子,胳膊肘往玻璃柜臺上一靠,短短地一睹,迅速地打量了他那寒酸而落魄的全身,然后翻著眼睛問他:“要哪一種?”
“深藍色的!”
柜臺后面有人叫了:“小王,你的電話!”
“啪!”扔過來一雙:紅色的。
他苦笑了。要不要等她接完電話,換成藍色的?她們都對電影那么執著,也可允許我對畫像情有獨鐘。已經六點二十五分,再等就會錯過那趟汽車了,而她或許就在車上。
他不等了,轉身出門去候車亭。
她在候車亭那里,夾著一把淺綠色的塑料傘。淺紅色的襯衣外面,是一件銀灰色的外衣,外衣的袖口已經磨損了。不知是因為經濟不大寬裕,還是像他一樣,早已對這些身外之物失去了興趣。她手里拎著的網兜最上面的是五個扎在一起印有某某中藥店字樣的紙包。有人病了,不知是她的丈夫,還是她的孩子。她一定累壞了,一臉的倦容和煩惱,微微地拱著身子,靠在候車亭的鐵欄桿上,那樣地柔弱,那樣地需要人的幫助,卻又那樣地不想向誰請求些什么。
公共汽車在小站靠停了。永遠是那么爭先恐后的擁擠。她一定會急著回家。他沖到她的身邊,盡力排開擁擠的人群,讓她能擠上汽車。卻有一把尼龍傘的不銹鋼傘柄狠狠地戳了他的肋條骨,尖銳地疼。
公共汽車在泥濘的路上搖晃著行駛。
她面前的乘客下車了,位子空了下來,她向他抬起眼睛,他在她的眼睛里讀到這樣的話:“您坐嗎?”
他用眼睛回答:“不,我不坐,您請坐?!?/p>
她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側過身去,重重地跌坐在座位上。傘,從她的腋下掉了下來。他忙為她撿起。他知道,她一定會對他說一聲謝謝。他害怕得連心都縮緊了,生怕他會聽到一個像賣襪子的姑娘一樣銀鈴般的嗓音。那樣,他在想象中已經習慣了的形象就會被那銀鈴般的聲音砸得粉碎。他聽見一個低沉的甚至是略帶嘶啞的聲音:“謝謝!”
他感激地望了望她,有好一陣不能從那莫名其妙的快樂里清醒過來。有什么聲音在他的心里響著,是了,是那句話:“不,應該是我謝謝你,你沒有讓我失望!”
她瞥了他一眼。他望見了一汪清澈,那是一雙除了她自己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見的眼睛。當然也沒有看見他。用不著,他并不想認識她,也不想愛她。他只是想畫這張動人的臉,并把她的畫像掛滿他的墻壁。
假如這會兒對她說:“我是否可以為您畫張像?”他立刻便會失去每天揣摩她、看見她的可能。就是她不喊警察,她丈夫也會扇他一頓耳光。
幾乎所有的收藏家都會喜歡向人們炫耀自己的收藏,巴不得人人都像自己一樣喜歡這些寶貝。高興的時候,也許還會轉送給朋友??山^對沒有哪一個人愿意自己的老婆被人欣賞。既然人是自然界里最杰出的藝術品,到什么時候男人才不把女人,或是女人才不把男人僅僅當作求偶的對象,而是作為一件藝術品來欣賞呢?
也不知道是哪一個猥瑣的人想出來的道理,認準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或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發生興趣便是想要愛和占有。不過人類早晚有一天會擺脫一切虛偽的桎梏,洗掉千百年來積留在身上的污穢,恢復生命開始的時候那種純樸的、自然的面貌。但是通向那個境界的路該有多么遠,又有多么長啊!
神差鬼使,夜里,他又走進了那個縹緲的夢境,仿佛那才是他的真實所在的地方。
天,越來越暗了。前面路旁,有一條長椅子。那個女人姍姍而來,對他似乎沒有一丁點陌生感。
他對那個女人說:“我們在哪里見過?”雙方都沉默下來,沒有再說什么,好像有一只天使輕捷地飛過。他深深為自己上次引起女人的不愉快懊惱,也隱隱地為自己被誤解而感到委屈。
“我就在你的生命里。”驀地,他聽到女人十分悅耳的聲音,甚至不用看,他就明白了,又是她,那個穿白色風衣的女子。她這是從哪里鉆出來的精靈?他回過頭來,那個女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他的面前。
沒等他開口,穿白色風衣的女人已經緊靠著他坐了下來。也許動作太急了,身體一歪,她的頭發就拂在他的臉上。他不用看她,就知道她一臉的狡黠。
忽然,他又見到淚花開始在她眼睛里轉動,將他在她肩上的手掙脫,說:“我想先走了!也許你想跟我說什么吧?”不容他應聲,她已起身跑開了。
他呆住了,好一陣,才開口問道:“你到底是誰?”他仿佛己忘記了她是一個陌生人??伤匆姷膮s是一張空空的長椅,那上面仿佛根本沒有坐過人。
一個幽靈般的聲音由遠而近:黑暗并不可怕,誰都會遇到黑暗,夜里沒電了,天空沒有月亮,眼前就會漆黑一片??膳碌氖牵晳T黑暗后,卻忘卻了光明,不再想光的溫暖、亮的豁達。
小路上孤零零剩下他一個人。在這天地間,時間凝固了,空間正在逐漸消失。他想挪挪腳卻挪不動,想喊,胸腔卻被壓抑得發不出聲來,他要掙扎起身,可渾身沒勁。他晃然又驚醒了,身上浮起了一陣虛汗。
次日,他再次去公共汽站等她,聽到一個噩耗:她為救一輛失控汽車前面的一個孩子,不幸去世。以后,再不能遇見她了!忽然,他感到一陣從來沒有過的壓抑,上次的互道感謝是他與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靈交流,她怎么說的?“謝謝!”是不是這個樣子?他試著在心里重復摹仿她的語氣、語調。
他又想起了那個比喻——人生四十就是足球賽的下半場。他才過五旬,加時賽有時也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
他風一般地跑回家,沖進自己簡陋的房間,順手關上了房門,空氣一下子變得那么溫暖,融入了他昨晚夢境里的心情。他恍然明白老黃為何對出海垂釣情有獨鐘。他神經質地搓著自己的手指頭,準備重新為她畫一張素描。
他在畫架前面坐下,沉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