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的詩

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

每個人的時間都在縮短：

衰老。疾病。一天不等于另一天。

我和別人吵了一架，在街上，

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

好像陽光不是直直地照射，

好像遠處的叫喊只是幻覺，

好像風聲只有和尚能聽到，

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

手涼腳涼時，堅持余溫即是大事。

錯愕也等閑，糊涂也等閑，

我和自己吵了一架，無人看見，

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

2022年11月30日

你覺得

你覺得星星相聚是否必然？是百年之必然抑或一年之必然？

若星星相聚并非必然，那你和你的同學、同事相聚是否偶然？

星星轉身，能否看到你被干凈的床單解放、被一池熱水洗凈？

星星不轉身，盯著你，你會否轉過身去，不看它們？

星星之間是親戚嗎？你和你的親戚之間像星星一樣無語嗎？

星星之間無語而默契，是否就是我們稱之為“道”的宇宙規律？

這“宇宙規律”在人間或許可以被稱作“黑燈瞎火的愛”，

或者百蟲坦然、萬木安然之時千人一面的“倫理”。

當烏云蔽天、螞蟻們驚慌失措，星星的表情會否略微異樣？

你能看到星星的異樣嗎？你敢遁身黑暗變成星星一顆嗎？

2023年5月

兩 地

很少有房子打算堅持一百年。

房子里的人也很少認真打算堅持一百年。

有個地方叫天堂但那是在天上。

只好期望一個地上的烏托邦叫“桃花源”。

沒承想桃花源里懸掛的都是反桃花源之鏡。

而杏樹、梨樹又破土而出，將風景遮擋。

在桃花源里蓋大樓遭遇桃花的異議。

在桃花源里開食堂導致砸鍋賣鐵。

照耀桃花源的月亮投遞思鄉之緒，

幸好可以登上子彈頭列車做感慨萬千的還鄉。

菜地、莊稼地、夕陽中倉庫的簡易藍屋頂。

從何處開始就不再是桃花源了？

到站。桃花源的雞鳴、蛙鳴和狗吠消失。

困在廣告如標語之地、鞭炮被禁放之地。

書蟲的怨氣在右，文盲的怨氣在左。

偏偏網絡的新時代又迎來AI的新時代。

吵鬧的反詩意豐富了詩意。本地的異鄉。

入夜，本地的月亮正是桃花源的月亮。

2023年8月25日

青島散句

作為蜻蜓，我曾兩次降落于青島，仿佛它是荷花。

*

不，我到過青島在我出生之前：我爸讀過這里的軍校。

*

舊軍艦。舊港口。咸的巨浪聽命于甜的春風：郭老有面子。

*

老人石被巨浪吞沒，沒能老到讓我看它一眼，我沒有面子！

*

面向59歲的大海，我悟通未滿25歲的大海永難復現。

*

城里，良友書坊之外，不知身在何處者幾乎是我呀。

*

不知身在何處者幾乎是一伙：沈從文、老舍、聞一多。

*

我同意我推薦青島代表所有穿西裝的同胞如何？

*

殖民風格建筑中，那穿長袍讀科幻者若非怪咖便當自有膽略。

*

而遠處嶗山，修仙者癡對仙云的無時間，成就妄想之美。

*

而遠處面向未來的始皇帝轟隆隆走過。

2022年10月4日

汝州風穴寺留言

還好，還是預期的老樣子：唐塔、宋鐘、明代斗拱。

灰塵是今天的但維護著老樣子。

那石碑所載就是老樣子吧？可石碑還是老樣子嗎？

靜默以石碑為形狀堅持到遇見未來。

*

貞禪大師等同心的老樣子投射于2023年8月17日上午。

走出山門的師父仿佛天機不起眼地現身。

變的汝州，變的中國，不變的道理。

山泉流瀉清涼反對氣候變暖。山門斜對大雄寶殿不容改道。

*

想當年風穴寺變名香積寺時誰曾表示過不同意？

那寫過“香積寺”的王維是否真到過這里？

那長安香積寺見識過的是否另一個王維？

但不論王維有幾個都是老樣子。老樣子就是不俗媚的樣子。

*

度眾生的菩薩也度我。

老樣子的修行者守真如守舊，守舊如守空：

慈悲著，祈禱著，內觀著，靜穆著，警醒著，干凈著。

2023年8月22日 七夕

但是我不會

落日一天一次。山無語。應該吹簫吹尺八，但是我不會。

應該吹唐人的尺八、宋人的簫，但我既非唐人亦非宋人。

那個在齊宣王樂隊里濫竽充數的南郭處士也許是我的遠房親戚。

他膽子忒大，會鉆空子，有點恬不知恥，在那樣一個混亂的時代。

想起一個會彈奏古琴的朋友。但是我手邊沒有古琴，

也沒有古箏，也沒有二胡，也沒有吉他，也沒有小提琴；

應該為眾仙神彈奏一曲《高山流水》，但是我不會！

我只會吹口哨，但久未吹過。我久未吹過口哨的嘴唇上并無灰塵。

林木吹起口哨，簌簌聲。一聲咳嗽咳出晚風的古韻。

我用難聽的口哨逗弄野鳥。烏鴉帶頭譏笑，呱呱回蕩呱呱。

是否因此，脫離了時代的喜鵲飛來，意圖平衡我的尷尬？

而代表時代的飛機飛過天空。機尾拉出氣流長線，一種傲慢。

我要是會開飛機，我就能在天上撒歡給眾仙神看看。但是我不會。

即使退而求其次，像蒼蠅一樣亂飛也行。但是我不會。

作為笨蛋我會罵人。我罵自己時眾仙神只是聽著。

我想指點江山，訪貧問苦，懸壺濟世！眾仙神道：你以為你是誰！

2023年12月25日

盧浮宮留言

說明：本詩系應盧浮宮邀請而作。巴黎éditions SEGHERS法文版《盧浮宮世界百人詩選》和紐約書評出版社（New York Review Books）英文版于2024年4月同時面世。

宮殿總是鬧鬼。

水塘不缺倒影。

*

海水從不安靜地倒映天空。

空山就是無所謂生死之所在。

*

“此刻”拒絕理解大于此刻的時間。

此刻的凡俗之花結成一個集體。

*

沒有集體的天才們異代相呼。

其遺存：同時代的星星。

*

呆子，別努力了：

無頭的勝利女神依然是勝利女神。

接上手臂的維納斯不見得更多情。

*

神注視神的雕像以便認識自己。

陽光再強也需要燈光助力。

*

但任何東西你注視過久

就是闖入它的前世和來世。

*

呆子，狂想一下吧：

天使之為天使因為他們飛翔時

能看到“一切”頭頂上的灰塵。

2023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