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科技部等二十二部門修訂的《科研失信行為調查處理規則》注重同《科技進步法》的銜接,在規范程序上更為周全,懲戒力度有所加大,更注重科研誠信,對科研不端行為的治理愈發規范化、協同化、體系化,科學共同體與國家社會之間的聯結愈發緊密。由于科研不端行為表現隱秘化、內容多樣化,將刑法規制引入科研不端行為規制手段,在補充過去民法與行政法規制空白的同時,能以更強制的手段打擊科研不端行為。對于嚴重侵害科研倫理規范、嚴重損害公共財產和人身安全的科研不端行為,才可適用刑法加以規制。應秉持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在明確科研不端行為構成要件和規制目的的基礎上,從現有的詐騙、行賄受賄等罪名中尋找合適的規制手段。
關鍵詞:《科研失信行為調查處理規則》;科研不端行為;刑法規制
中圖分類號:D924.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15-0085-04
Research on Criminal Laws and Regulations for Research Integrity Misconduct
— Based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Rules for Investigation and
Handling of Research Integrity Misconduct
Wang Yunjing
(School of Law,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Abstract: The the Rules for Investigation and Handling of Research Integrity Misconduct revised by the Minist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nd other 22 departments focus on the connection with th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Progress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are more thorough in regulating the procedures, with increased disciplinary efforts and greater emphasis on scientific research integrity, so that the governance of research integrity misconduct is becoming more and more standardized, synergistic, and systematic, and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scientific community and the country and society is becoming more and more tightly knit. Due to the hidden manifestations and diverse content of research integrity misconduct, the introduction of criminal law regulation into the regulation of research integrity misconduct can not only supplement the gaps in previous civil law and administrative law regulations, but also combat research integrity misconduct with more coercive measures. Criminal law can only be applied to regulate research integrity misconduct that seriously violates the ethical norms and damages public property and personal safety. We should adhere to a criminal policy of combining leniency and severity, and on the basis of clarifying the constituent elements and regulatory purposes of research integrity misconduct, seek appropriate regulatory measures from existing charges of fraud, bribery, and other crimes.
Keywords: Rules for Investigation and Handling of Research Integrity Misconduct; research integrity misconduct; criminal law regulation
自2017年世界著名學術出版機構施普林格出版集團發布聲明,撤銷旗下期刊《腫瘤生物學》雜志107篇中國學者論文以來,公眾對于科研誠信的關注達到空前高度,對科研不端行為的規制被提上重要議程。2018年5月,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提出將詐騙、貪污科研經費的行為由監察機關、司法機關依法處置,并號召開展科研不端行為刑事規制研究,主張由立法、司法機關積極提供刑事規制具體辦法。2019年、2020年,《關于進一步弘揚科學家精神加強作風和學風建設的意見》和《關于加強科技倫理治理的意見》等綱領性文件出臺,規制科研不端行為法制化建設正式拉開序幕。為規范科研失信行為調查處理工作,在2019年10月9日發布的《科研誠信案件調查處理規則(試行)》的基礎上,2022年9月14日,科技部等22個部門對外發布《科研失信行為調查處理規則》(以下簡稱《規則》),為科研失信行為調查處理工作立規矩、訂守則,進一步規范調查程序,統一處理尺度。本文通過解讀《規則》,對科研不端行為刑法規制的可行性進行探討。
一、《科研失信行為調查處理規則》解讀
科技部科技監督與誠信建設司司長戴國慶認為,新修訂的《規則》規范內容更加細化,規制體系更加完備,科學共同體同國家機關尤其是司法機關之間的聯結更為緊密,科研誠信的法制化進程正向著全新的階段邁進。
《規則》注重同《科技進步法》的銜接,在調查階段注重各部門之間的分工協作,細化明確責任歸屬,突出單位間的協調配合,以落實規制政策,提高監督效率。在科研失信行為調查中,對于第三方機構參與的科研資料買賣、代寫、代賣等科研不端行為,應報送主管部門依法處置。此次修訂在原有基礎上對科研失信行為的調查和處理流程進行細化明確,結合試行期間反映出的相關問題及時修改、查漏補缺,以推進科研誠信管理流程規范化、系統化、全面化。
在規制范圍上,新修訂的《規則》將科研失信行為內容進行細化,新增七類科研失信行為。這反映出當前科研不端行為的表現形式更加多樣,呈現更加隱匿,內容更加復雜,相應的規制手段自然要適應上述這些特點。有鑒于此,加大對科研不端行為的處罰力度,將刑法引入科研誠信規制體系,既是科研誠信建設的必然要求,也是端正科研風氣,規制學術不端行為的有效手段。
二、刑事手段在科研不端行為治理體系中的保障性地位
由前文所述,我國對于科研不端行為的規制已經從起初的道德性約束上升到法律法規規制的層面,并在實踐中逐步完善。隨著科研工作的發展,原有的科學共同體內部約束不能實現科研誠信的要求,對于科學共同體的約束需要上升到國家層面,以完備的法制體系加以規制,這在新修訂的《規則》中亦有充分展現。在過去的科研不端行為治理中,無論是科研人員與其所系屬單位之間運用民事雇傭合同加以約束,還是在科研不端行為侵犯著作權、知識產權、財產權等民事權利時的救濟,《民法典》一直扮演著不可忽視的基礎性作用。鑒于財政類科研項目在科研工作中占比較高,政府對于撥款科研經費這類公共財產天然具有管理責任,《行政法》在科研不端行為規制中的作用也不可忽略。由于目前我國針對科研不端行為的治理多采用規章制度和內部辦法,《行政法》實際在科研不端行為規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主體性作用。《關于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將科研人員所屬單位明確為第一順位責任人,并主張推動科研不端行為規制體系化發展。從這個角度來看,過去由政府部門主導全部的時代已經過去,由政府主導體系設計、制度引領、督查復審和聯合懲戒,由主管部門負責調查問詢、處理規制的時代已經來臨。即便如此,《行政法》規制難免存在處罰程度較低、威懾力不足等問題。作為法制體系中最為重要的一環,作為一切法律的置后法,刑法在科研不端行為治理體系中自然起著不可或缺的保障性作用。
且不論刑法在科研誠信體系中的介入程度和規制銜接,僅從刑事手段在科研誠信體系中的地位來看,將刑法納入科研誠信規制體系實是大勢所趨。主觀意圖不可原宥、客觀情節極為惡劣、危害后果極為嚴重、不良影響極為廣泛的科研不端行為,本已無法同一般學術不端行為等量齊觀,倘若將其劃至刑法規制范圍之外,無疑與刑法法益相悖。此次《規則》修訂的重點是將科研不端行為規范同2022年起施行的新修訂的《科技進步法》緊密銜接,尤其是對準用性規定的適用。《科技進步法》的準用性規定從成文法的角度將科研不端行為人的規制手段從民事和行政手段擴張到民事、刑事和行政手段三方面,從宏觀上系統規束科研不端行為的全程監督檢察工作。
在具體工作適用上,鑒于刑法的謙抑性要求,很多學者主張將刑法的規制視為最終的兜底性手段,對于科研不端行為通過優先追究民事責任和行政責任的手段加以規制。這顯然忽略了科研不端行為整治工作的立體性和綜合性,而將科研不端規制扁平化成具有嚴格應用流程的單一化手段。在實際的應用過程中,科研不端行為的規制往往是三種手段同時使用的。具體而言,科研不端行為人所屬單位的民事手段處理、行業主管部門的行政手段處罰和相關紀檢監察部門的調查處理一般會同時進行,并不存在時間上的先后選擇[1]。
英美法系國家針對科研不端行為所設立的調查小組和科研規范辦公室等機構,其對于科研不端行為的檢察實際上是流程化、專門化的。對于科研活動涉及危害國家公共安全、接收到相關案情指控的情形,由政府相關工作部門牽頭,組織科研領域專家與司法人員協調配合,全方位、全流程參與科研不端行為刑法規制工作,這為我國科提供了參考。
三、刑法規制科研不端行為的限制性因素
從一般法制規律來看,法律是一種強力的社會控制手段,將其納入科研不端治理過程應保持其自身的謙抑性,納入的程度和界限都應經過審慎的考量。對于一般的學術不端行為,自應以學術共同體自律規則調度,必要時輔以相應的行政制度手段。僅在必要時將其納入既有的法律框架體系,更不應也不需要于既有法律框架體系之外新設專門性法律調整[2]。從長期發展來看,無論是《規則》試行過程中還是已有的司法判例中,科研不端行為治理已多處顯現出刑法介入的跡象。截至目前,對于刑法介入的程度、介入的限度,司法學界尚無統一觀點。鑒于刑法的謙抑性明確要求其應嚴格遵循一定的限度,在明確的處罰范圍內以既定的處罰程度加以規制,刑法是其他部門法適用疲軟時的補充性規制手段。
對于科研不端行為的刑法規制標準,應當在充分權衡維護科研誠信和保障人權的價值追求后設立,即對于嚴重侵害科研倫理規范、嚴重損害公共財產和人身安全的行為才可適用刑法加以規制。在準入門檻上,可參照刑法中相關財產型犯罪的數額準入標準加以制定。當然,這種數額的規劃實際上并沒有太多可商榷的余地,目前科研項目經費動輒百萬、千萬甚至上億元,在涉案數額上達到了一般的入罪標準,故而基于一般刑法層面的數額探討顯得并無必要。對于社會影響而言,但凡滿足前文所述的數額標準,涉及的科研人員往往較為廣泛,社會影響往往不可小覷,“漢芯”案“漢芯”案:原上海交通大學微電子學院院長陳進教授使用學術造假、虛假宣傳等手段,夸大其發明(實為造假)的“漢芯一號”芯片的價值,多次向國家申請科研項目,騙取的科研經費超過億元。參見百度百科“漢芯造假門”,2018年2月17日。足以說明問題。當然,從犯罪的構成要件上看,對于科研不端行為的規制必須綜合考量行為人的主觀意愿,對于科研不端行為是否構成犯罪以及犯罪情節輕重的認定,應當從其主觀故意心態、實際實施中是否知悉、實施完成后是否采取相關補救措施等方面綜合認定[3]。當然,參考科研行為的特殊性,對于行為人主觀故意的判斷標準往往不可簡單照搬其他犯罪,而應著重考察其是否在科研活動中以追求不正當利益為目的實施相關不合理行為。2021年1月10日召開的第十五次全國檢察工作會議指出,要依法審慎辦理涉科研經費案件,對經費使用不規范的,要甄別有無非法占有目的,可不作犯罪處理的移交追究違規責任[4]。
考慮到科研行為的專業性,對于科研不端行為的刑法規制可參考英美法系相關手段,設立專門規制機構。如前文所述,在吸納相關領域專家和相關司法部門負責人的基礎上,對于涉嫌科研不端的行為人采用標準化的調查流程和處理手段,在保障刑法權威的同時,真正將保障人權和懲罰犯罪高效化、實質化。
對于科研不端行為的刑法規制手段,也可以參考德國相關規定,引入罰金刑的刑罰規制模式。如前文所述,目前大多科研不端行為的目的在于以不正當手段非法占有科研經費或其他公私財物,罰金刑的懲罰形式可以有力打擊這一不良現象。相比于對人身限制較大的自由刑,罰金刑的懲戒形式可以在懲戒科研不端行為的同時,最大限度保障科學研究工作正常進行。鑒于參與科研不端行為的當事人多為具備有高等學術教育經歷的專業工作者,罰金刑的懲戒形式往往足以使其改過自新。此外,可以適當延伸罰金刑的懲戒形式,比如參考瑞典的相關規定,以要求行為人每日向特定機關繳納特定金額罰款的形式起到懲戒作用等。
四、刑法對科研不端行為的規制模式
就現有的學理分析來看,對于科研不端行為的刑法規制,目前學理界主要存在以下觀點。
首先是單獨設立罪名加以規制[5]。鑒于科研不端行為的特殊性和學術專業性,許多學者認為既有的罪名并不能很好地對科研不端行為加以規制,還需另設新罪名加以規制[6]。參考相關立法成本,筆者認為這一主張并不合理。且不論從現有解釋法學理論基礎上,我國目前的相關罪名足以涵蓋相關科研不端行為,單從比較法角度而言,參考英美法系的相關規定,科研不端行為本身并不足以構成一個完整的罪名,應當結合相關科研不端行為人的主觀故意乃至其是否存在以不合理目的非法侵占科研經費等公私財物等方面加以綜合評定[7]。因此從法理學的角度分析,科研不端行為不具備獨立構成犯罪的相關要件,沒有必要單獨對其進行刑事立法。筆者認為對于科研不端行為的入罪問題,應在明確其行為構成要件和規制目的的基礎上,從現有罪名中尋找貼切的規制手段。
其一,詐騙罪。對于以非法騙取科研經費或惡意編造、夸大科研內容獲取超額科研經費為目的申報立項的行為,倘若其所提供的虛假信息足以使國家相關項目部門基于錯誤的認知處置相關項目經費,實際上可以以詐騙罪對其論處。從比較法的角度而言,《NATURE》2011年也曾報道過,美國MIT副教授Luke Van Parijs因在申請NIH基金時使用了虛假數據,被美國一地方法院適用18U.S.Code§1001條款的規定判刑6個月。此外,法國知識產權法典亦規定,抄襲是唯一可以通過司法手段懲罰的欺詐行為。
其二,行賄受賄罪。在科研項目申報或評審過程中,項目負責人與經費撥款人或獎項評議員之間存在不正當目的下非法利益輸送行為,可以行賄受賄罪論處。鑒于在某些項目中評審人、評審機構組織屬于刑法中規定的執行公務的國家公職人員,由于其身份特殊,因而利益輸送行為或可構成行賄罪和受賄罪。
其三,貪污罪。對于科研人員侵占、挪用、套取項目科研經費的,倘若行為人身份或侵占財物符合貪污罪構成要件,可以貪污罪進行規制。對于這種認識,目前法學界存在著較大的爭議。
其次是有的學者認為從憲法學的角度分析,科研活動屬于公民個人的基本權利,鑒于科研活動并不存在公權力的適用,即便科研經費與國家財產權密不可分,也不能一以概之。從民法學角度分析,科研活動過程本就是一種合同履約行為,科研人員作為合同中的一方當事人,即便屬于國家公職人員性質,鑒于合同的標的和合同的履約內容屬于私法的規制范疇,合同的性質也應當認定為民事合同而非行政合同。有鑒于此,對于此類合同,應認定為私法契約,以民法規制。從一般樸素道德觀的角度來看,科研人員收取科研經費的行為是一種智力勞動的對價獲取,即便其中存在著不正當的侵占、挪用、套取項目科研經費的行為,也不影響獲取對價的行為本身合法合理。綜上所述,很多學者對把貪污罪引入科研誠信規制體系持否定態度。
筆者認為,在當前的科研經費管理模式下,對于科研經費的貪墨行為并非個例,涉及的金額不容小覷,完全符合情節嚴重、數額巨大、影響嚴重的要求。在此基礎上,一味地將貪墨科研經費的行為做出罪化處理并不適當。退而言之,科研經費屬于國家公共財產,如果真的屬于私法規制范圍,則不應在使用過程中加以過分監管,且對使用績效和相關產出嚴格審核。由此可見,對于科研項目經費的公法屬性并沒能隨著上述緣由有所改觀,自然在后續的規制處理上不可與一般的私法糾紛一概而論。但考慮到刑法的謙抑性準則,在具體適用中應通過對科研人員的具體身份加以區分來進行規制。即對于項目經費可以認定為公共財物的研究項目,該項目中對經費有一定裁量管理權的人員若存在侵占、挪用、套取項目科研經費的行為,應以貪污罪論處,反之,即便存在侵占、挪用、套取項目科研經費的行為,也應以其他罪名處罰或予以行政處罰。
最后是相較于針對人身安全、公共安全類的其他犯罪,科研不端行為類犯罪由于主觀惡性較低,在具體的司法適用中應秉持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即綜合參考不同環節中的科研不端行為、不同科研身份的人員進行的不端行為和最終造成的社會危害結果大小的不同,對于科研不端行為的刑法準入性判斷應慎之又慎,僅在行為危害后果足以致刑法規制時采取措施,而并非對科研不端行為“一刀切”。要在最大限度懲罰犯罪的同時,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和刑法的權威性。對于情節輕微、危害不大的科研不端行為,依靠行政法、民法加以規制,尊重明確刑法后位法的地位,避免犯罪標簽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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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小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