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凝視理論自其誕生之初便伴隨著權力的審視與規訓,旅游凝視也同樣如此。在旅游主客之間的權力關系中,游客通常被視為優勢權力者,然而在現實中所表現出來的是東道主同樣具有凝視游客的權力。文章從東道主凝視的角度出發,選取雄安新區W村作為案例地,揭示游客與東道主之間權力關系及其轉變過程,發現東道主為制衡游客權力、保護自身利益而采取的4種方案:隱晦抵抗、公開抵抗、合作和消極一致。研究發現,通常被認為處于權力低位的東道主也具有使游客按照其預期方式行事的手段,從而促進主客平衡和良性互動的實現,還創造性地提出游客凝視與東道主凝視相互影響的理論框架。為最大限度保護主客雙方利益,應自上而下調整鄉村旅游場域中的權力分配,以促進鄉村旅游可持續發展。
[關鍵詞]旅游凝視;東道主凝視;主客互動;鄉村旅游;權力關系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24)08-0028-12
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4.08.008
0 引言
旅游發展所形成的主客關系往往具有非對稱權力的性質。一方面,旅游作為社會發展的通行證[1]和社會變遷的推動力[2],尤為活躍于鄉村地區、少數民族地區、邊遠地區等欠發達區域。因此,游客和東道主兩類群體大多在階級、職業、族群等方面存在明顯的等級差異。人們通過思想、技能、欲望、期望等特定過濾器來審視世界,這個過濾器由社會階層、性別、國籍、年齡和教育構成[3]。主客關系天然建立在一種不平等的社會文化關系之上。另一方面,在旅游發展的背景下,游客和東道主在傳統主客關系的基礎上又疊加了一層生產者與消費者的商業契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作為消費者的游客占據著權力高位。隨著經濟社會發展,“顧客就是上帝”理念深入人心,信息傳播渠道極大暢通,政府對旅游產品提供者不規范行為的打擊整治力度加大,“客優主劣”“客強主弱”的處境愈發明顯。游客的差評、舉報、曝光等行為都可能對目的地的旅游造成致命影響,而且這種權力實際上并沒有受到足夠約束。
現有研究早已針對“客強主弱”的非對稱權力關系特征達成共識。事實上,英國社會學家厄里(Urry)和合作者拉森(Larsen)所提出的旅游凝視概念正是在此基礎上所展開的討論,“這通常被描述為一種不對稱的權力關系,凝視者有力地構建和消費被凝視者,東道主對此幾乎無能為力”[3]。可以看出,作為凝視主體的游客和作為凝視客體的東道主之間存在著一種不平等權力下的操縱與被操縱的關系[4-5],旅游凝視或者游客凝視具有變化性、社會性、不平等性等特征。相應地,學者主要持弱者關懷視角,對如何權衡旅游發展、游客利益、居民利益三者之間的關系予以大量關注[6-10]。
需要反思的是,這一非對稱權力的主客關系假設并非全然不變。例如,部分學者認為,以往的研究往往低估了主客互動的社會文化價值,因為在主客共鳴中可以有效激發起游客的自我效能、實現價值共創[11]。這也就意味著處在權力低位的東道主并不只是被操縱的對象,而同樣掌握一定的話語權。近年來,國際前沿研究呈現出對東道主凝視、本地凝視、雙向凝視、反向凝視等反思性概念的關注趨勢[12-17]。在Franklin對厄里的訪談中[18],后者坦言“我現在看到的已是1840年之后所確立的游客凝視。很明顯,游客凝視已經擴散出了許多不同的類型,同時也受到了相應抵制。”這一觀點在厄里的《游客凝視3.0》(The Tourist Gaze 3.0)中也已得到了更新。與國際研究相比,國內研究雖有大量文獻已關注到東道主的能動性和主體性,但尚未跟隨理論脈絡發展趨勢對東道主凝視概念進行聚焦并進一步創新。
基于此,本研究著眼于主客關系的權力內涵,思考作為東道主的目的地村民如何利用自身話語和行為制衡游客所施加的權力、保障和爭取更多自身利益?這種權力制衡或“規訓”是如何實現的?在不同情境下又有怎樣不同的表現?
就理論意義而言,本研究跟隨國際研究趨勢對東道主凝視概念予以引介和發展。此外,本研究超脫凝視或反凝視的部分環節,關注東道主從接收游客凝視到針對被凝視體驗做出反凝視的全過程,期望為旅游凝視理論注入新觀點。就現實意義而言,本研究期望為更多鄉村旅游目的地實現主客良性互動提供新思路。
1 文獻回顧與理論框架
1.1 凝視、旅游凝視、東道主凝視
20世紀,法國著名思想家米歇爾·福柯率先在神經醫學和臨床醫學的領域中提出了凝視的理念。在其觀念中,精神病學醫生對患者的凝視是監禁式的[19],臨床醫學醫生對患者的凝視是認知式的[20]。前者使得理性獲得對非理性的勝利,從而產生強大的規訓功能;后者便于醫生進行醫學干預,并按最有利的方案分配醫療資源[21]。隨后,福柯在《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一書中將凝視擴展到更為廣闊的領域當中,他認為,不論是在醫院還是監獄、軍營、學校中,觀察和注視都在發揮著作用,而身處其中的患者、犯人、士兵、學生就是被凝視的對象,時刻在接受著規訓[22]。進而,這種凝視便可以推廣到整個社會,這種“全景敞視主義”(panopticism)對社會有著巨大的統治和規訓意義。
1992年,英國社會學家厄里在福柯的凝視理論基礎之上提出了旅游凝視(tourist gaze)1理論,將凝視理論拓展到了旅游領域,為旅游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工具[22]。但與福柯的嚴肅的凝視不同,旅游凝視更加關注愉快的體驗,也即游客在非慣常環境下通過凝視外物所取得的愉悅、刺激、懷舊等體驗[23]。厄里指出,由于游客在旅途中凝視的對象與慣常環境完全不同,因此具有“反向生活性”。同時,厄里和拉森還認為,由于游客與目的地居民之間存在著代際、族群、社會環境分異,旅游凝視具有變化性、社會性、不平等性等特征[3]。在更深層次上,旅游凝視不單單指游客凝視的行為,其背后隱含著的是旅游者對旅游地和當地居民的作用力[23-25],便有了旅游凝視與權力的關系[24]這一研究重點。而針對旅游凝視的內涵,有學者認為,其在本質上與“旅游體驗”具有一致性。實際上,厄里前期的研究強調游客對目的地居民與文化的單向凝視,暗示游客始終處在主動和支配地位,但在現實中我們容易發現這種凝視并非單向,包括目的地居民、旅游開發者、管理者等在內的各方都不會無所作為。因此,許多學者包括厄里自己都在不斷反思和補充旅游凝視理論[22]。雙向乃至多向凝視也就應運而生[26]。
東道主凝視(host gaze)是對厄里的旅游凝視理論的補充之一。社會學家Maoz提出東道主凝視[12],與厄里的游客凝視概念進行對話。在以色列背包客和印度當地人交往案例中,Maoz認為,印度當地人就是在凝視著一群“膚淺、愚蠢、不知禮節且自以為是的瘋子”[12],且據此采取相應的對策來保障自身利益。此后,東道主凝視的概念逐漸獲得學界認同,并引發相應討論。厄里也受此啟發,和合作者Larsen對前期理論進行了修正,撰寫出《游客凝視3.0》,東道主凝視話題近年來又迎來了新的研究熱潮[14-17]。相對而言,國內學界對凝視研究脈絡的跟蹤和發展較為滯后,且主要集中在兩方面內容。第一,約2010年后,國內學界積極引介旅游凝視理論,并開始關注除游客主體之外的其他凝視主體[31]。第二,部分學者在前期綜述類研究的基礎上開始嘗試實證類研究,并重點凸顯出旅游凝視的互動性。例如,孫九霞和王學基[27]指出政府和項目開發商、居民與旅游經營者及旅游者等不同主體在凝視與反凝視中通過不同手段建構著目的地形象。陳俊彤和殷平在對旅游直播現象進行分析時,發現彈幕實時互動是主播與潛在游客的雙向凝視[28]。
自Maoz2006年提出東道主凝視思想已有10余年,國內旅游學界針對東道主凝視概念的直接探討和延伸發展卻極為有限。然而,這并不代表東道主凝視概念背后所承載的主客權力關系反思是有限和缺位的。事實上,伴隨著人本主義思潮,我國的鄉村研究、民族研究以及旅游社區研究均興起了對居民或社區持客體視角的反思,開始關注村落、少數民族以及東道主的主體性和能動性。旅游目的地研究中隱含著主體性關懷的大量研究雖未直接使用東道主凝視一詞,卻從屬于同一思想脈絡。
1.2 文獻評述與分析框架
“凝視”一詞自其誕生之初便與權力相伴。福柯的凝視理論為人們從權力的角度認識社會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在此思想脈絡之下,厄里將凝視的概念引入旅游研究。也使得這一領域的學者們開始從權力的角度重新審視主客關系。事實上,厄里在《游客凝視》的開篇便以福柯的《臨床醫學的誕生》摘錄片段為權威,奠定了旅游凝視概念所蘊含的主客權力關系本質。需要說明的是,厄里的旅游凝視概念最初以視覺主義作為絕對核心,早期研究基于特定的大眾旅游時代背景大多框定在觀光、攝影等研究范疇。在一觀點在其后期再版的《游客凝視3.0》中得到了修正和說明,觸覺、嗅覺、聽覺等具身體驗同樣被納入凝視理論范疇之中[3]。正如Maoz所評述,“凝視并不一定是視覺的,也不像某些人所說的僅僅與景觀有關,而是依賴于心理感知。這里的討論包括客人和主人看待、把握、抽象、理解、想象和構建對方的方式”[12]。
但無論福柯、厄里還是其他早期的凝視理論研究者們,都只從單向的維度看待凝視關系,在他們的觀點中,凝視主體對于凝視客體具有絕對的監視、規訓和操縱的權力。旅游領域中雙向凝視的出現說明了凝視并非權力優勢方的專屬,主客中的任意一方都具有凝視對方的權力,這一觀點極大豐富了凝視理論的內涵,也為后期出現的東道主凝視理論鋪平了道路,曾經普遍被認為是凝視客體的東道主也能夠成為凝視主體。但是目前的一些研究對東道主凝視的理解還停留在東道主如何認識和感知游客的層面上,而忽視了凝視所具備的社會建構作用。實際上,東道主常常在用容易被忽略的方式影響和“規訓”著游客,以防止游客因自我身體管理失控造成行為失范[34],達到為自己爭取更多利益的目的。
Maoz在總結前人經驗和成果的基礎上提出了3點居民應對游客的策略,即隱晦抵抗(veiled resistance)、公開抵抗(open resistance)和合作(cooperation)[12]。隱晦抵抗即低調、被動或間接地抵抗,是東道主利用游客凝視達成自己的目的并同時進行東道主凝視的手段,例如Maoz案例中的印度本地人,利用自身與游客之間的信息差,將自己的思想和實踐智慧呈現給游客,使得自己的知識和能力被游客合法化,從而影響游客的行為決策。公開抵抗即對游客行為直接的、有準備的或有組織的抗議或干涉,包括說教、規勸、制定規則和禁令,甚至更為激烈的辱罵和使用暴力。合作即通過調整自身行為去迎合游客需求,以盡量避免游客主動損害東道主權益。不難發現,Maoz提出的3種策略都帶有較強的權力色彩。
然而,隨著實踐水平的不斷增加,以上策略已經不能完全覆蓋主客互動的所有情況,無論是抵抗還是合作,都是東道主在與游客交互的現實情景中所采用的方法,但實際上,東道主可以選擇減少或完全拒絕與游客交互,這對于個體游客來說受到的影響有限,但會造成游客這一整體的利益受損,并通過在游客之間的傳播而引發反思,從而實現改變游客行為的目的。本研究受Yick等關于酒店員工東道主凝視[29]研究的啟發,借情緒勞動中的“消極一致”[30](negative consonance)概念用以補充主客互動的內容。消極一致是指情緒勞動者情感與表達一致時會違背組織規則,在旅游場域中通常的表現形式為旅游從業者拒絕提供服務、逃避或脫離痛苦情緒,從而間接影響游客的凝視行為。無論是抵抗還是合作,都是東道主在為游客提供服務的過程中所采取的措施,從這一角度上來看,消極一致既非“抵抗”,也非“合作”,而是東道主拒絕為游客提供部分或全部服務的策略。從而,消極一致引發了游客反思,進一步促使游客調整自身行為。對于小規模的旅游服務提供者而言,消極一致往往意味著收益減少甚至經營停擺,一般不會輕易采用,因此也很少有研究將其與東道主凝視聯系在一起,但本研究發現,不但有東道主正在采用消極一致的方式,也有游客行為切實受到了影響。綜合上述概念,得出了一個游客與東道主互相影響、雙向凝視的二元框架(圖1)。
2 案例地概況與研究方法
2.1 案例地概況
本文案例地位于河北省安新縣,素有“華北明珠”之稱的5A級景區白洋淀的絕大部分位于該縣境內。2017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通知,決定設立雄安新區,安新縣在其中主要承載生態和旅游職能。W村位于淀區內部,四面環水,不通陸路,是一個純水區村落,現有村民1844戶1。該村緊鄰白洋淀核心風景區,距離知名景點“荷花大觀園”僅有10分鐘左右船程。得天獨厚的旅游資源和地理位置使得W村旅游發展起步早,村民參與旅游程度高、旅游產業較為完善,旅游業占據重要的經濟支柱地位,吸引著大批京津冀游客。W村現有民宿近80家,大部分是食宿全包、主客同院居住的“農家樂”家庭經營模式。2002年,W村的兩座荒島(村民稱之為“大平臺”“二平臺”)被開發成民俗度假村,到目前度假村內集中有偏專業化的民宿49家,而主村(村民稱原本生活居住區域為“主村”)內依然是零星民宿和普通民居混雜分布的情況。
值得一提的是,W村的人口異質性較強,村落共同體意識較為淡薄,旅游經營主體之上尚未形成統一的集體組織,背后也無大型資本進入,因此,W村的主客關系呈現為較為自然的、自發性的變化。同時,相鄰市區人的身份也使得筆者能夠通過人脈關系聯系到該村村民與村集體,口音也相對接近,具有較強的可進入性。
2.2 研究方法
筆者曾在雄安新區設立前后多次參觀游覽安新縣及白洋淀景區。2023年1—2月,展開預調研,對白洋淀周邊4個旅游村落進行走訪,最終發現W村旅游資源最為豐富,旅游發展水平和居民參與程度最高,因此選擇該村作為案例地。2023年2—3月,筆者通過一位政府工作人員和W村村支書的引薦結識了一位經營民宿的村民(即受訪者T1)。由于處在旅游淡季,該村民的民宿處于歇業狀態,筆者遂獲得住進其家中和與其長時間相處的機會,并得以借助其人脈擴充訪談對象。本研究主要采用半結構式訪談以獲得一手資料。2023年7月,白洋淀景區進入旅游旺季,筆者再次以游客身份進入W村,通過觀察與具身體驗補充淡季時所缺少的游客視角調研材料,并進一步印證之前調研中提出的假設。
在2023年3月,筆者使用滾雪球抽樣方法,通過上門拜訪、約到村委會交流或電話交流的形式集中接觸了包括鎮級政府人員、村委會成員、民宿主、船隊成員、鄉賢、非旅游從業村民和游客等在內的共計22人,重點關注和訪談了其中16位,每位平均訪談時間超過1.5小時。訪談中與受訪者就“游客印象”“主客相處”等話題進行充分交流,同時引導受訪者講述真實故事或親身經歷以豐富訪談內容,最終生成錄音轉錄材料。因有部分受訪者不接受錄音,所以也存在一部分筆記整理材料。為了確保信息的真實性和飽和度,對上述重點關注的16位之外的受訪者進行了重復提問和循證。受訪者中基層政府人員被編碼為Gi(i=1,2,3……,下同),村委會成員被編碼為Ci,旅游業從業者被編碼為Ti,游客被編碼為Vi,值得一提的是,為回應吳茂英“加強探討非旅游從業者”的展望[23],本研究納入了非旅游從業者的“聲音”,并編碼為Ri。16位受訪者具體信息如表1。
同時,調研中還采用了參與式觀察的方法以豐富所獲得的一手資料。具體形式包括跟隨村民串門聊天、與游客共餐、隨船隊成員進淀打漁、體驗游客觀光項目等。這部分內容筆者依靠事后回憶形成田野日志,作為寫作時的參考資料。
3 主客交往中的權力博弈
3.1 早期的東道主失控
主客關系一般指主客之間具象化的、面對面直接接觸的社會交往[11-12]。東道主與游客之間的關系是多層次的,既包括了表面上的經濟交流和文化交流[11],也包括了深層次的權力關系[12]。
W村所在的白洋淀地區的主客權力失衡和轉換的過程實際上是旅游從業者和東道主居民從“自我主體性”轉向“他者主體性”的過程。所謂“自我主體性”,即以自我為中心,對他者行使霸權。而所謂“他者主體性”,則是依附于他者的存在而存在,自身的存在形式完全取決于他者[31]。
1978—1988年,白洋淀經歷了長達10年的枯水階段,W村四周淤泥遍布,并不具備旅游開發價值。1988年白洋淀來水,水域面積大幅增加,W村成為了四面環水的“孤島”。兩年后,淀區內大面積生長了野生荷花,具備了較強的觀賞性,逐漸有京津冀游客和境外游客前往觀光,旅游業隨之獲得初步發展。但是旅游起步階段的白洋淀居民維系著傳統農業與手工業的生產生活方式,對旅游業的依賴度低,在面對著外來游客時表現得極不成熟,普遍存在著“一錘子買賣”的心理,不僅安全問題被忽視,還有許多宰客行為,按照受訪者C1回憶,當時負責接送游客出入島的都是漁民自家的漁船,不僅船只破舊不堪,而且超載情況嚴重,甚至有黑心船家“只送不接”,逼迫游客加倍付錢才肯將游客接回陸地。這種宰客行為不只存在于游船和擺渡上,也存在于包括餐飲在內的各方面。例如,“當時都是漂浮的大船或者島上弄個小餐館,你上他家吃飯敲你個千八百都正常……‘宰’了你就當搶劫的對象,你再來不來跟我沒關系,你兜里有多少錢先掏出來。”(20230301,村委會,C11)
可以說,當時的旅游業發展呈現出極度畸形的狀態,根據厄里的觀念,游客處于權力高位,東道主是被凝視和消費的對象。但正如前文所敘,東道主不是“待宰的羔羊”,他們能夠通過信息差侵害游客的權益。在當時的情境中,受制于信息傳播能力有限,游客對目的地的負面反饋無法傳達給更多潛在游客,游客將白洋淀作為目的地的決策更多是受到歷史和文化的影響,而一旦游客落入“宰客陷阱”,他們的凝視權力被嚴重剝奪,甚至被迫接受強制消費,游客權力實際上被東道主大幅侵占和剝奪。在畸形化旅游場域的權力對比中,游客權力的行使得不到保障,又缺乏相應的反制手段,東道主在實際上所掌握的權力已經遠遠超過游客。如果任由此種情況發展,將嚴重影響目的地形象和旅游可持續發展。
3.2 后期的權力對比趨于穩定
政府對當地旅游業的整頓始于2000年。據安新縣志記載,2000年安新縣提出并開始實施“旅游興縣”戰略,將旅游擺在了發展的核心位置。此后,安新縣又在原科局級單位安新旅游發展局之上設立安新縣白洋淀景區管理委員會(簡稱“景區管委會”),整個白洋淀各旅游村被納入政府統一的監管與考核之中。2003年,W村民俗度假村落成,村民對游客的依賴程度大幅提升,旅游業成為該村絕對的主導產業,村民思想觀念也出現變化,開始注重旅游業發展的可持續性。村民將前后思想轉變描述為:“你把他(游客)照顧好,他會再回頭或者再引薦別的客人,這樣你才能循環。那一陣(整頓之前)是我就干這一次,可能就仨月我就不干了。”(20230304,T4家,T4)在政府壓力與東道主自發“他者主體性”的雙重誘因下,東道主失控的情況被抑制,游客利益得到了有力保障,游客權力也獲得了完全施展的空間。
但主客關系走上正軌也就意味著東道主落回到權力低位。東道主明目張膽侵占游客權力的行為不僅被上層管理者明令禁止,也受到互聯網新媒體的“全景敞視”式的監視。尤其是雄安新區設立以來,目的地形象保護得到進一步的重視,根據白洋淀景區管委會的游客投訴制度,游客的任何投訴行為都無需承擔責任,且受到投訴的經營者必須無理由停業接受調查。“說白了就是游客不擔責任,他是零成本投訴,你要是讓游客不高興,他隨便投訴你,首先很麻煩,你要接受調查,調查清楚了不是你責任你才能接著干……”(20230304,T4家,T5)在這種情況下,面對嚴格的監管和嚴苛的網絡環境,曾經“不可一世”的白洋淀東道主們變得比其他目的地東道主更加謹慎。掌握權力優勢且不再受到控制的游客容易出現失范行為,在調研過程中所發現和聽說的失范行為包括但不限于長時間占用公共場地、隨意丟棄垃圾、半夜唱歌擾民、酗酒、挑剔餐食、不準點用餐導致主人反復備餐等。東道主在面對一系列游客失范行為的困擾的同時也在通過自身行為尋求權力再平衡之道。
4 凝視之凝視
之所以將東道主凝視稱為“凝視之凝視”,是因為東道主凝視所表現出的實際上是在游客的凝視之下與游客進行利益博弈的過程。游客的凝視能夠使東道主進行舞臺化的生活勞作展演,東道主凝視也能夠讓游客按其設定的語境行事。當游客進入旅游場域當中,同東道主訂立商業契約關系時,雙方的合作便已經開始了,這種合作本身也對游客起著約束作用,東道主常會選擇與游客合作的方式獲取游客的信任與尊重,從而提升自身的話語權。然而在許多情況下,合作會受到來自各方的挑戰。當東道主面臨自身利益被嚴重侵害或外界壓力時會選擇公開抵抗游客,但是公開抵抗有著觸怒游客的風險,并非是東道主的首選。經驗豐富的東道主往往會利用自身的智慧優先采取隱晦的抵抗策略,避免與游客的正面沖突。當然,東道主也非完全的理性人,如果東道主感到合作和隱晦抵抗的情感勞動成本過高,又不愿意采用更為激進的抵抗策略,可能會選擇自愿放棄部分經濟收益甚至行業退出的方式來緩解壓力,在這種情況下東道主不僅會減少對單個游客的關照,還會使得游客群體都遭受損失。
4.1 合作:多數情況下的雙贏之選
合作需要某一方或雙方妥協并讓渡部分利益,來達到和諧一致的目的。在旅游場景中,游客的目標是獲得完美的旅游體驗,并愿意為此付出金錢甚至不會計較小處的得失。東道主需要盡力協助游客達到上述目標,才能獲得經濟報酬和長期經營能力,這也就使得合作成為一種必然。從游客的角度而言,他們期望能夠在旅游中參觀白洋淀的自然風光,同時感受淀內居民延續至今的漁獵文化,在此基礎上,游客還希望能夠得到盡可能優質和現代化的服務。但在游客的凝視之下,東道主的“待客之道”曾一度捉襟見肘:封閉的環境雖然為W村保留了較為原始的生產方式和文化,但一同保留的還有古樸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早期客房條件差、從業者服務意識淡漠等都無法使顧客滿意。東道主意識到,要爭取與游客的合作就勢必要在對游客的凝視上下工夫,他們既要在與游客的接觸中了解游客個性化的習慣喜好、所需所想,又要總結出針對目標游客群體的“刻板印象”,再有針對性地付出體力勞動或情感勞動,并在部分領域進行妥協和讓步。例如,W村民宿經營者雖然久居村內很少外出,卻能熟練掌握普通話與游客溝通,受訪者T2甚至在長期與北京人交往中掌握了北京口音。餐飲方面受限于村中食材種類匱乏和采購不便,無法像餐館一樣為顧客提供多樣化選擇,但是考慮到大部分顧客的嘗鮮心理,東道主會利用本地常見的蓮藕、魚、甲魚等食材研制多種多樣的特色菜,也會詢問游客忌口,并盡量滿足游客的個性化需求。再例如,受訪者T6提到:“之前有個大老板來玩,一下雇了10條船,讓我們(艄公)唱歌,說誰唱得好多給誰錢。”(20230302,T6家,T6)從此之后,T6在其帶領的船隊中廣泛發掘“能歌善舞”的成員,其本人更是憑借拿手的紅歌屢屢收獲顧客的小費。甚至在硬件方面,也有很多設施是在爭取與游客的合作中逐漸發展的,“當時很多人說我們環境差,現在每個屋的空調、獨立衛浴都是逐漸規范起來的……相當于咱們都是盡可能讓游客滿意。”(20230304,T4家,T4)
東道主通過妥協和迎合游客實現的合作從表面上似乎只是在單方面滿足了游客的需求,但實際上,合作作為構建主客關系的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東道主凝視游客的重要手段。東道主通過對游客的觀察來決定合作的實現形式,況且這種合作關系本身同樣對游客有著一定約束力,一旦游客的失范行為導致合作終止,就有可能使自己的旅游體驗遭到破壞,大多數游客并不愿意承擔這樣的風險。因此,東道主的合作并不是一味地委曲求全,正如受訪者C1村支書所言,東道主不會過度服務,更不會“低三下四”,而是把游客擺在相對平等的地位,并基于傳統的待客之道給予足夠的尊重。這也相當于變相對游客提出了要求,一旦其不能平等對待東道主,越界侵犯了更多東道主利益,這種非抵抗性的合作就可能在部分方面向更為激進的對抗形式轉變。換言之,維護合作關系對于東道主和游客來說都是明智之舉。
4.2 公開抵抗:壓力下的選擇
在有些時候,合作并不能像理想中那樣順利地維系下去。一方面,游客希望旅游凝視能夠不受干擾的自由進行,另一方面,如果游客權力越界或行為失范,又會損害旅游環境的可持續發展和東道主的自身權益。因此,需要東道主站出來抵抗游客。然而,公開抵抗的行為容易使得游客感到自身利益受損而不滿,對將旅游業視為經濟命脈的W村旅游從業者來說風險較大,一般不會輕易采用,除非游客行為確實嚴重侵害自身權益或者面臨來自其他相關方的壓力時才會采用。東道主的公開抵抗也就可以分為以下兩種形式。
其一,自身利益面臨嚴重侵害時的公開抵抗。如果冒犯游客造成自身名譽受損、被停業整改或罰款的風險大于游客所侵害的自身利益,大部分旅游從業者會從經濟理性的角度考慮,選擇讓渡部分利益或使用隱晦抵抗的方式維護自己。然而,如果后者大于前者,東道主選擇公開抵抗的可能就會大為提升。受訪者T6是一位在本村有一定話語權的鄉賢,其本身具有極強的基于自身價值觀的道德感和集體榮譽感,他講述了兩起經他調解的主客沖突,分別是主人家狗咬傷客人的狗遭索賠上萬元以及露營愛好者團體占據主人家門前空地搭營拒絕付費。在兩起沖突中,T6均站在東道主的立場上,帶領民宿主和村民向游客施壓,均取得了游客讓步的結果。在第一起爭端中,游客索賠數額明顯過高,T6對民宿主感到不滿,在與游客爭吵中,民宿主堅定表示是游客的狗率先攻擊自家狗才遭致反擊,并調取監控錄像,最終游客屈服,放棄索賠。在第二起爭端中,扎營游客認為自己并沒有占用民宿的空間,無需支付費用,T6認為游客的扎營行為影響了民宿的正常經營,堅持要求游客按照全額支付房費后方可離開,事后其還表示“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他兩口子(第二起沖突中的民宿經營者)都是老實人,我說你這店就是讓客欺了……有的人對咱們好,咱們也對人家好,你(游客)不能欺負人你還吵吵對不對?”(20230302,T6家,T6)
其二,管理者壓力下的公開抵抗。雖然政府和政府授權管理者在旅游領域中并不認可東道主的抵抗,但在其他方面的要求與規定可能間接催生東道主居民的公開抵抗。例如雄安新區大力保護白洋淀生態環境,要求“不讓一滴污水入淀”,建立針對淀區各村的衛生巡查機制。在這樣的制度壓力下,游客在村內和淀內亂扔垃圾和隨意便溺的行為都是被嚴格禁止和監督的。“誰看到了都要說,我們這么好的環境你給我搞破壞。”(20230301,村委會,C1)負責W村污水處理和垃圾清運的北京排水集團雇傭本村居民擔任清潔工,使得東道主在環境保護方面擁有了監管游客的權力。
4.3 隱晦抵抗:利用道德約束力
W村作為一個較為成熟的旅游村落,其村民尤其是旅游從業者大多精通與游客相處之道,深諳“人情世故”,他們有時可以不必采用“公開抵抗”這種直接的對抗策略,而是利用游客凝視呈現自身行為智慧、通過道德約束實現游客“規訓”。該村東道主的隱晦抵抗的過程大致可分解為3個步驟:游客畫像、虛擬血緣關系和利用道德約束游客,這三者為層層遞進的關系,東道主通過前兩步拉近與游客之間的距離,模糊主客之間的商業契約,而將游客引導進入由其構建的類似以血緣為紐帶的道德話語中,游客在這種環境中會大大增強對東道主的信賴,東道主也得以借此約束游客。
首先,精準的游客畫像。Yick將東道主凝視劃分為初步凝視、語言凝視、行為凝視和區分凝視。其中,初步凝視主要包括外貌凝視、穿著凝視等。游客畫像即是東道主對游客的上述凝視行為與刻板印象相結合的結果,也是東道主調整自身行為的主要依據。W村旅游從業者普遍從業時間長、年齡較大,擁有較多經驗與閱歷。受訪的旅游從業者大都表示其不僅已經擁有來此旅游的游客的群體印象,還能在短時間內建立對游客個體的人物畫像和性格側寫,“我們這種(農家樂)的客人都是工薪階層,平時就是(靠)伺候別人掙錢,(游客)來這就是讓你伺候他的。”(20230301,村委會,C1)“大概一眼什么樣人就能看出來,不太和善的就多注點意……雖然人家不明說,但是我們干了這么多年,聽人家說話也能聽出來。”(20230301,T1家,T1)正如兩位受訪者所言,東道主在接觸到游客的短時間內完成對游客的初步凝視,形成針對個體游客的畫像,便于為每一名游客量身打造服務方案,取得游客的滿意與信任,從而提升自身的行為與思想在游客心中的合法性與權威性。
其次,虛擬血緣關系。在中國長期鄉土社會的差序格局中形成了重視親緣血統的傳統[32]。游客前往目的地消費明顯是一種商業社會中訂立契約的行為,在東道主看來,這種契約是生硬而冰冷的。但一旦主客關系中能夠增加一絲血緣的色彩,無疑能為東道主提供柔化規則和變通執行的資本,正如一位老艄公所舉例:“有的人說玩倆小時,一上船就看表,你少劃一分鐘他就扣你錢,但如果是哄得特別好就好說話,玩一個小時盡興了就回來了。”(20230303,T7家,T7)雖然主客之間的金錢交易不能避免,但是東道主可以通過營造一種類似血緣關系的場景來淡化金錢關系,拉近與游客的距離。東道主的具體行為表現包括不會使用“先生”“女士”“您”等服務業常用的稱呼,而是會按照年齡以兄弟姐妹或叔伯姨侄相稱;不避諱自己親人與游客的互動,甚至還會鼓勵自家較為年幼的兒童接近游客;主動贈與游客禮品,把與游客的商業關系包裝成類似禮尚往來的人情關系。
最終,利用道德約束游客。隨著游客素質的不斷提高,游客的道德感也在不斷上升,絕大部分游客都能被道德所約束。尤其是當東道主已經利用游客凝視成功塑造了自身形象,其思想智慧與行為方式也獲得了游客認可時,其站在道德角度上也就有了更強的約束力。當東道主完成上述兩個步驟之后,游客會更多將東道主類比為正在拜訪的親戚或者陪同自己游玩的好友,游客與東道主在身份上有了更多的平等性,東道主的隱晦抵抗也就水到渠成。例如,民宿主家的長者需要休息時,由長者出面告誡游客放低音量、早點休息,游客出于對長輩的尊敬便會自覺遵從,甚至會產生受到長輩關愛的感覺。再例如,為避免因住客作息不同導致提供餐食時間不統一,民宿主會讓自家兒童提醒客人開飯,這種在家庭中正常而溫馨的場景恰為游客戴上了道德的枷鎖,使其不得不遵從主人的時間安排。從局外人的視角來看,游客理應能夠自由安排旅行中的時間,東道主的凝視實質上對消費者形成了規則與義務之外的約束,但由于游客已經融入東道主創設的環境氛圍中,便會感到這種約束無比正常,其自身的道德感會驅使其遵守這種道德約束。
4.4 消極一致:感性驅動下的無奈之舉
實際上,無論是隱晦抵抗、公開抵抗還是合作,都是東道主抗衡游客權力的理性選擇,只有在意識到凝視產生的正面收益大于其負面影響時才會采取行動。但人不可能成為完全理性的“經濟人”,情感因素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著人的工作態度和熱情。尤其對需要付出大量情感勞動的服務業從業者來說,感性對個人的影響更為明顯。情感勞動是壓力的來源,這種壓力不同于公開抵抗時所面臨的被外界施與的壓力,而是產生于內在。當長期的情感勞動付出得不到相應補償、壓力得不到緩解時,就會增加倦怠感和軀體主訴[30]。最終勞動者可能選擇不惜違背規則而拒絕為消費者提供服務,從而達到自身行為與情感的一致。雖然,W村的旅游從業者以自負盈虧的農家院所有者為主,消極一致的成本過高,但這一現象卻不難被發現。受訪者T5表示自家民宿曾經入駐攜程、同程等在線旅游平臺(online travel agency,OTA),但現在已經不再接收線上訂單,只招攬熟客或經熟客引薦的客人,而且據其介紹,村中的大部分民宿都已經放棄了OTA平臺的客源,轉做熟客生意,原因是東道主與熟客的相處模式更類似親朋好友,這些顧客也能對東道主的勞動報以足夠尊重,而OTA平臺的評論中則對東道主有較多的指責聲音。T1將自己兩間農家院中的一間以低價出租給了外人承辦商業宴請,而另一間在自己居住的同時接待好友和老顧客,生客已無法聯系到該店。照其說法,其常年與顧客接觸的經歷使其產生了倦怠感,“我干這個(民宿)10年了,早就麻煩了。以前我還在大平臺有一間,天天還得劃著船過去做飯。現在租出去了,別人還說我租得便宜,這多省心啊。”(20230301,T1家,T1)總而言之,消極一致往往伴隨著實際收益的減少,對于東道主來說并不是最經濟的選擇,而是較為無奈的選擇。
值得一提的是,東道主從積極轉向消極是一個相對長期的量的積累的過程,這種積累源自東道主對每一位接觸的游客的凝視,當東道主對游客的刻板印象根深蒂固或長期情感勞動未得到代償時,其會認為,既然無論采取何種手段都無法使主客關系向如愿的方向發展,不如切斷與游客的接觸,以換得清凈。從游客的視角來看,東道主拒絕接待就意味著可游覽的景觀減少、旅游體驗下降,游客群體蒙受損失。因此,從長期上需要游客約束自身行為和增強對東道主情感勞動的尊重意識。同時,由于東道主并不避諱在游客面前談論自身,使得游客能得知東道主消極一致的無奈性,進而產生同情和尊重的心理,受訪者T1的游客就表達了對T1的尊重和與T1以朋友身份平等相處的愿望。另外,當東道主心態已經偏向于消極,或者正在逐步走向消極一致的過程中時,便會降低合作和隱晦抵抗的意愿與耐心,而傾向于選擇更為激進甚至粗暴的“規訓”方式。
5 結論與討論
5.1 結論
東道主凝視具有一定“規訓”意義。總結前文內容,可以透視出東道主制約游客權力、影響游客凝視行為乃至達到主客平衡的過程:1)游客凝視行為沒有受到過多約束,導致游客在脫離慣常環境和秩序后自我身體管理失控,身體和行為出現失范;2)在游客進行凝視的同時,東道主對游客展開凝視,這種凝視以在刻板印象和第一印象基礎上的語言凝視和行為凝視為主;3)東道主為避免游客失范行為過度侵害自身利益,會在凝視的基礎上對游客進行“規訓”,東道主的努力再輔以其他因素,如政府監管、網絡輿論壓力等,敦促游客規范自身行為;4)游客行為規范后東道主利益得到保護,實現游客與東道主互動的平衡。
然而,這種平衡是動態的、不穩定的。如果東道主依靠凝視游客來制衡游客權力的代價過大,這種平衡便難以長久維系。政府和輿論對目的地“全景敞視”式的監督以及主客之間“服務-被服務”的關系已經注定了東道主凝視處在暗處的特性。東道主沒有投訴游客的渠道、不能將游客公之于眾、不能讓游客產生“被凝視”的不快,相反,游客卻掌握著另東道主關門歇業的權力。因此,在W村所處的制度環境下,主客權力失衡有其必然性,這也是政府為整頓旅游市場所下的“一劑猛藥”。
此外,東道主的4種凝視手段之間同樣存在一定的邏輯關系。首先,合作是主客關系產生和正常運作的基礎,合作關系也是東道主約束游客的重要條件;其次,當這種合作受到來自游客或其他相關方壓力和挑戰,使得東道主利益受損或期望收益過低時,東道主傾向采用抵抗策略,其中,最為激烈的當屬公開抵抗,然而為避免引起游客的不滿,東道主更常采用柔和而不易察覺的隱晦抵抗策略。當然,在合作和抵抗之間,部分東道主還有一種消極一致的態度,在不知不覺中引導了游客的旅游決策。
東道主作為與游客接觸最為密切的群體,與游客形成了博弈與合作共存的利益交織關系,因此不同于上層制度規訓帶有強烈的權力色彩和剛性,東道主的“規訓”更多體現在道德層面,具有柔和性、符號性、自發性和民間性。東道主在與游客的相處過程中輸出價值觀和道德話語,引導游客進入其構建的道德語境中,此時游客只需要遵循這種道德,將自己定義為傳統意義上的“客人”而非商業關系中的“顧客”,便能在自然平和中接受“規訓”。雖然東道主的出發點是維護自身利益,但卻在客觀上促進了游客觀念進步、推動了目的地健康發展。所以東道主凝視能為單純依靠制度約束游客提供有益補充,是提升游客素質的路徑之一。
那么想要最大程度發揮東道主的作用,就需要為旅游地社區賦權,推動權力關系的再平衡。在游客與東道主的二元格局中,任何一方掌握了不受控制的壓倒性權力都會對另一方產生嚴重危害。如何讓東道主凝視發揮更加積極的作用,避免游客過度損害東道主利益,促進主客關系和諧和權力的再平衡,不僅是東道主本人實際面對的考驗,也是上層管理者需要考慮的問題。包括政府和政府授權機構在內的上層管理者可以嘗試給與東道主社區和居民更多信任,使其擁有更大的發揮空間。但在對社區和居民政治賦權之前必須要先進行心理賦能。前者主要體現為擴大東道主自決權力并完善其利益保護機制,可以通過對其他相關方的制度約束和文化引導實現。但東道主權力擴大又需要其能夠合理行使權力,不至矯枉過正影響游客權益,因此便體現出后者即心理賦能的重要性,政府與基層自治組織要加強東道主培訓,并重視鄉風和鄉規民約建設,使東道主能夠以正確的價值觀和心態面對游客,讓主客的利益博弈能夠有雙贏的結局。
5.2 討論
相較于之前的東道主凝視的研究,本文將游客凝視與東道主凝視串聯起來,探討了在權力不對稱的大環境下游客的凝視是如何影響到東道主的決策,東道主又是如何處在暗處凝視游客,并干涉游客行為選擇的。凝視帶有不平等性的特點,凝視主體對于凝視客體具有話語權優勢。但是本文證明了處于話語權劣勢的東道主同樣擁有凝視處于優勢的游客的能力,在這樣一場權力不對等的雙向凝視中,東道主依然能夠影響乃至“規訓”游客的凝視行為。另外,東道主對游客的凝視并不像一些研究所描述的那樣只起到構建游客形象的作用[33],事實證明,這種來自東道主的凝視切實改變了游客的旅游行為,使其向著更有利于主客和諧的方向發展。
在實踐領域,目前國內有許多地方政府為了整治旅游市場環境、保護目的地形象而采用了與雄安新區類似的管理措施,這一系列措施有其出現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在權力不對稱的情況下,東道主具備一定的自發調節與顧客關系、保護自身權益的能力,但這種能力以東道主在長期凝視游客的過程中積累下的游客群體畫像、社會經驗等為基礎,這在無形中拉高了旅游業的從業門檻。因此,政府政策的適時調整也在考驗著政府的執政能力。
本文選擇雄安新區W村作為案例地,是因為觀察到國內已有部分鄉村旅游目的地在面臨著主客權力不對稱的相似困擾,該問題的解決具有一定的現實需要,本文也希望能夠為其提供經驗借鑒和解決思路。但國內鄉村旅游目的地星羅棋布,發展狀況也各不相同,因此本文所作結論也并不聲稱具有普遍適用性,更多特殊性的問題還期待研究。另外,本文多關注凝視主體即東道主,至于受到凝視和“規訓”的游客會產生哪些心理和行為上的反應,這種凝視又對游客的旅游體驗有著怎樣的影響,這些都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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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st Gaze under Asymmetric Power Relations in Rural Tourism
ZHAO Jinyuan1, SUN Jiuxia1,2,3, WANG Siya1,2,3
(1. School of Tourism Management,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2. Center for Leisure,
Tourism and Social development,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3. Guangdong Provincial
Key Laboratory of Greater Bay Area Humanities Communit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Abstract: Since its inception, the theory of the gaze has been intertwined with the scrutiny and discipline of power, which is equally applicable to the tourist gaze. This study examines the power dynamics between tourists and hosts within the tourism industry, where tourists typically assume the role of dominant power-holders. However, the ability of hosts to gaze back at tourists introduces a complex interplay of power. Using W village in Xiong’an New Area as a case study, this paper reveals these dynamics and their transformation process. It identifies four strategies employed by hosts to counterbalance the power of tourists and protect their interests: subtle resistance, overt resistance, cooperation, and passive agreement.
This study proposes a novel theoretical framework in which the gazes of tourists and hosts mutually influence each other. The tourist gaze compels hosts to perform a staged life, while the host gaze prompts tourists to behave within the confines set by hosts. The process by which hosts manage to constrain tourists and influence their gaze behavior includes the following: 1) tourist gaze is relatively unconstrained, leading tourists to lose control over their physical management and deviate from their usual environment and order, resulting in abnormal behavior; 2) concurrently with the tourist gaze, hosts employ linguistic and behavioral gazing; 3) to prevent tourists from engaging in behavior that significantly harms their interests, hosts provide “disciplinary training” based on their gaze. This effort is supported by governmental regulations and online public opinion, which encourage tourists to regulate their behavior; 4) after standardizing tourist behavior, the interests of hosts are safeguarded, achieving a balanced interaction between tourists and hosts.
Compared with previous studies, this paper connects tourist gaze with host gaze, exploring how the gaze of tourists influences host decision-making in a context of power asymmetry, and how hosts can subtly influence tourist behavior even from a less visible position of power. The gaze is characterized by inequality, with the gazing subject typically holding a discursive advantage over the object of the gaze. Nevertheless, this study demonstrates that hosts, despite being at a discursive disadvantage, can still influence the dominant tourist gaze, thereby impacting tourist behavior. Moreover, the host gaze not only constructs an image of tourists but also actively changes tourist behavior, fostering greater harmony between hosts and guests.
Keywords: tourist gaze; host gaze; host-guest interaction; rural tourism; power relations
[責任編輯:周小芳;責任校對:劉 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