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成書于漢初的《新語》是中國古代一部重要的策論典籍,其在內容與思想上都對《老子》多有接受。用歷代《老子》注本解讀《新語》不僅可以進一步申說《新語》中佶屈聱牙之詞句,亦能厘清《新語》中的黃老思想之源。本文分為兩部分:一是通過《老子》與《新語》互見之文本,用歷代《老子》注本為《新語》作注;二是從《新語》文本出發,探析陸賈的黃老思想。
【關鍵詞】《新語》;陸賈;《老子》;黃老思想
【中圖分類號】B2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0-006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0.019
基金項目:四川建院科研創新團隊支持計劃(項目編號:SCJYKYCXTD2023)。
《新語》成書于西漢初年,歷代學者多將其看作儒家文獻。通過細讀文本,發現《新語》受《老子》一書的影響十分明顯,這種影響不僅包括《新語》文本與《老子》文本的互見,還包括陸賈對黃老思想的接受和闡釋。本文試圖將《老子》及其注本中的相關內容作為《新語》釋義的重要依據,以此來探究《新語》對《老子》的接受;同時通過對《新語》文本的分析,進一步探析陸賈的黃老思想。
一、《新語》與《老子》之文本互見
《新語》與《老子》文本互見之處眾多,本文試列如下幾條:
1.《新語·輔政》篇:“察察者有所不見,恢恢者何所不容?”[1]
《老子·第二十章》:“俗人察察,我獨悶悶。”[2]47
《老子道德經注》:“分別別析也,情不可睹。”[2]47
《老子河上公注》:“察察,急且疾也。”[3]48
《老子·第五十八章》:“其政察察,其民缺缺。”[2]151
《老子道德經注》:“立刑名,明賞罰,以檢奸偽,故曰‘其政察察也’。”[2]151
《老子河上公注》:“其政教急疾,言決于口,聽決于耳也。”[3]204
《老子鬳齋口義》:“察察者,煩碎也。”[4]
由上可知,以上三個注本對“察察”的解釋不盡相同。《老子道德經注》認為“察察”二字應作“清楚、明晰”講。河上公釋“察察”為急切迅速,而《老子鬳齋口義》則認為“察察”乃煩碎之意。先秦及秦漢典籍中多有使用“察察”者。如《尚書·秦誓》云:“惟截截善諞言,俾君子易辭。”《正義》曰:“惟察察然,便巧善為辯佞之言,能使君子回心……截截,猶察察,明辯便巧之意。”[5]此處“察察”作“明辯便巧”講。《楚辭·漁父》:“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五臣注:“察察,潔白也。”[6]《荀子·榮辱》:“察察而殘者,忮也。”楊倞注:“至明察而見傷殘者,由于有忮害之心也。”[7]20又《荀子·非十二子》:“察辯而操僻淫。”楊倞注:“為察察之辯,而操持僻淫之事。”[7]32《洪范五行傳》曰:“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有下人伐上,不敢察察言。”釋曰:“不敢察察明言之。”[8]此三處“察察”之義與《尚書·秦誓》相似,作“明察、明辯”講。《廣雅》謂:“顯顯、察察,著也。”[9]綜上所述,“察察”一詞在先秦及秦漢典籍中的釋義大致有五:一為清晰、明辯、明察;二為急切迅速;三為煩碎;四為潔白;五為顯著。結合《新語·輔政》篇文本,“察察者有所不見,恢恢者何所不容”中的“察察”作“明察”似乎更為貼切。
2.《新語·術事》篇:“養其根者則枝葉茂,志氣調者即道沖。”[1]
《老子·第四章》:“道沖而用之或不盈。”[2]10
《老子道德經注》:“沖而用之,用乃不能窮。”[2]11
《老子河上公注》:“沖,中也。道匿名藏譽其用在中。”[3]94
《老子鬳齋口義》:“沖,虛也。道體雖虛,而用之不窮,或盈或不盈,隨時而不定。”[4]
《老子河上公注》和《老子鬳齋口義》都對“沖”作了釋義。河上公認為“沖”即中和、沖和之義,“中”是“道”的核心品質;《老子鬳齋口義》則認為“沖”作“沖虛”講,義為淡薄虛靜。其實在解釋“沖”的含義時,可以將二者結合起來,即沖和而守中的原則。道的品質是有功不居偉,虛懷若谷。“道沖”即謂道堅守沖和而守中的原則。結合《新語·術事》篇來看,“志氣調者即道沖”說的就是修身養性,才能夠堅守沖和而守中的原則。
3.《新語·輔政》篇:“讒夫似賢,美言似信,聽之者惑,觀之者冥。”[1]
《老子·第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2]191
《老子河上公注》:“滋美之言者,孳孳華詞,不信者,飾偽多空虛也。”[3]277
《老子鬳齋口義》:“真實之言則無華采,有華采者非其責之言也。莊子曰:‘言隱于榮華’即此意也。”[4]
《新語·輔政》篇“美言似信”是對《老子》“美言不信”的化用。河上公釋“美言”為飾偽空虛的華美之言,《老子鬳齋口義》認為“美言”是華采的虛假之言,二者表述雖不同,但根本意思一致,即虛妄華美之言。
4.《新語·資質》篇:“凡人莫不知善之為善,惡之為惡。”[1]
《老子·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2]6
《老子道德經注》:“美者,人心之所進樂也;惡者,人心之所惡疾也。美惡猶喜怒也,善不善猶是非也。喜怒同根,是非同門,故不得而偏舉也。”[2]6
《道德真經傳》:“夫人之所謂美惡皆生于情,以適情為美,逆情為惡,以至善不善亦然。”[10]
《道德真經注》:“美謂美于他物,以質而言也;善謂善于其事,以能而言也。”[11]
與《新語》不同的是,《老子》是將美與惡,善與不善相對。《老子》的三個注本都有對善與惡的認識。《老子道德經注》將“美”釋為“人心之所進樂”,將“惡”釋為“人心之所惡疾”;《道德真經傳》認為“美惡皆生于情,以適情為美,逆情為惡”,善惡亦生于情,以適情為善,逆情為不善。《道德真經注》則認為美與惡是就“質”而言,善與不善是就“能”而言,善惡相生,善與不善亦相生。這三種解釋雖然不盡相同,但有兩個方面的一致性:即善與不善猶美與惡,是一對相對概念;善與美,不善與惡含義大致相同。《新語·資質》篇:“凡人莫不知善之為善,惡之為惡。”善與惡相對而立。王弼對“惡”有明確的解釋,卻并未解釋“善”,但他認為“美惡猶喜怒也,善不善猶是非也。喜怒同根,是非同門”,美與善性質相似,因之將《新語》中“善”釋為“人心之所進樂”;將“惡”釋為“人心之所惡疾”應較為合理。
二、《新語》中的黃老思想
漢代的黃老之學一般被認為是來源于戰國中后期的稷下黃老,與法、術、勢思想有著緊密的聯系,是一種探究治術的政治學說。[12]黃老之學以老子思想為主,是漢初年間主要的治國思想。《新語》雖未提及“黃老”之名,但通過文本分析可以看出其中不乏對黃老思想的接受,故也有學者將其歸入道家文獻。
(一)儒、墨、法合一
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謂道家:“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13]劉笑敢先生認為《論六家要旨》里說的道家就是黃老之學。黃老之學的突出特點就是集眾家之長。[14]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黃老帛書,如《經法》《十六經》等也有融合儒墨法的傾向,在《新語》中,這一傾向十分明顯。
《漢書·藝文志》將《新語》列為儒家類,從文本來看,《新語》的確帶有很明顯的儒家性質。《新語》多提倡仁義,如《道基》篇言:“仁者,道之紀;義者,圣之學。學之者明,失之者昏,背之者亡。”不僅將仁義擺在一個至高的位置上,還突出強調了仁義的重要性。陸賈在《新語》中多引儒家典籍,且多以周公為例,強調以仁義治國的重要價值。周公作為儒家“元圣”,孔子對其推崇備至,曾喟然嘆息道:“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15]陸賈對儒家典籍的引用,對周公的推崇,使得《新語》一書具有濃厚的儒學色彩。
清代嚴可均認為《新語》重仁義,輕刑罰,其思想上承孟子、荀子,下啟賈誼、董仲舒,是漢代最早、最純粹的儒家文獻。[16]《新語》對墨家的接受則主要在于陸賈對“崇儉尚賢”的推崇。《術事》篇提倡崇儉戒奢,以舜棄黃金,禹捐珠玉為說,告誡統治者應杜絕物質享受,以勤儉治國。又《本行》篇謂在上者若能戒奢從簡,則上行下效,民亦知淳樸務實。陸賈崇尚節儉,與漢初社會狀況是分不開的,漢初國力衰弱,社會凋敝,百廢待興,統治者不僅要重建社會基礎設施,還要應付連年的戰爭,故崇儉成了一個必需的政治策略。此外,“尚賢”也是陸賈極力倡導的一個觀念。《輔政》篇將臣比喻為“杖”,指出任用佞臣小人則國危,任用賢臣則國安。又以堯任用禹、稷、契而功垂萬代,秦王任用趙高、李斯則身死國滅為例,強調君主當以賢才為杖。又《資質》篇謂“人君莫不知求賢以自助,近賢以自輔”,更是直截了當地提出了君主應當求賢、近賢、用賢的主張。
《新語》的法家屬性則體現在他對韓非的接受。胡適說:“陸賈似乎受了韓非的歷史見解的影響,韓非分古史為上古之世,中古之世,近古之世;陸賈也分古史為‘先圣’‘中圣’‘后圣’三個時期。”[17]《新語》在政治觀點上,也與韓非的學說有相似之處。《辨惑》篇提出要“因權而立”治國之道,“因勢而行”君主之德,明確指出統治者要在其位、操其柄、謀其政,權勢、權位、權柄和賞罰,都是法家思想的核心,足見陸賈思想有近于法家的一面。上揭劉笑敢先生一文說過:“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是黃老之學摒門戶之見,集眾家之長的根本特點。”[14]《新語》一書融合了道家、儒家、墨家、法家種種思想,可見黃老之術對陸賈的思想確實產生了重要影響。
(二)以無為治天下
黃老之學是道家思想轉向現實政治的產物。老莊所提倡的“無為而治”強調順應自然,清凈無為,不作主觀努力。而黃老政治思想所提倡的“無為而治”乃是君人南面之術,它強調“無為乃有為”,既要求統治者要展現出“清靜無為”的狀態,又要求君王、臣子、百姓處其位,謀其職,如《懷慮》篇云:“(缺二字)慮者不可以立計,持兩端者不可以定威。”又謂:“據土子民,治國治眾者,不可以圖利,治產業,則教化不行而政令不從。”同時,還以蘇秦、張儀身死人手,管仲詘節事君,楚靈王國侵地奪來論述君臣百姓各處其位的必要性。可知《新語》中強調的“無為”并非不作為,而是要在社會上建立一種嚴格的秩序,君、臣、百姓各司其職,統治者便可垂手而治天下,以達到“無為”的境界。同樣的觀點也出現在黃老帛書中,《經法·四度》就提出君臣、士人應各居其位,去私立公的觀點。[18]在《新語》十二篇中,還有專門論述“無為之治”的《無為》篇。《無為》開篇即謂“無為乃有為也”,又以秦王暴政為反例,指出秦朝滅亡乃是由于多政事、多刑罰、多法令、多戰爭而致。緊接著,陸賈闡明了他的政治思想,即“尚寬舒以苞身,行中和以統遠”“舉措動作不可失法則”,可見陸賈所說的“無為”是一種重仁義、知節度、明是非的政治思想,是君人南面之術,屬于黃老政治思想范疇,它強調君臣看似無為實則有為,并不單純是老莊所提倡的清靜無為。
(三)天地人一統
天地人的和諧統一是先秦諸子探討的核心問題之一。孔子倡導以人為本的天人觀,老子則提倡以天為本的天人觀,墨子的天人觀相較孔子、老子而言則更傾向于現實實用。黃老之學作為集眾家之長的一種哲學思想,其在道家天人觀的基礎上,不僅吸收了儒家重人本的思想,突出人的主體性地位,還采納了墨家注重現實實用的觀點,具有現實功利主義色彩,同時還將天地人三者貫通,強調天地人三才一統。黃老帛書中就多次提到天地人一統,不僅提出國君應“上知天時,下知地理,中知人和”[18],還強調治理天下需達到天地人三才統一的境界,認為順天合人乃為治國之要道。這與《新語·道基》篇表達的觀點一致,《道基》開篇即分別論述了天、地、人的重要價值,指出道術由天、地、人三者和合而生,這里所說的“道”即治國之道。又云可見天、可量地、可紀物、可相人,既提出人道需遵循天道,同時又突出人的主體性地位。《道基》篇用了大量篇幅歷敘先圣、中圣、后圣之功,可以看出陸賈所提倡的治國之道乃是將天地人合為一體,要求統治者順應自然的同時強調治國需重仁義,尚寬舒、輕刑罰、任賢臣,不僅要遵循天道,更要懂得以“術”御民。作為西漢早期的作品,《新語》中蘊含的哲學思想深刻影響了兩漢學術發展。
綜上所述,《新語》對《老子》的接受是很明顯的,這不僅體現在《新語》對《老子》一書內容的吸收上,還體現在陸賈對老子思想的接受上。以道家學說為基礎發展起來的黃老之學,其觀點亦多來源于老子,黃老之學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治國之術。從《新語》中蘊含的黃老思想可以看出,陸賈雖為儒生,對《老子》亦頗多采獲。取眾家之長,揚其所短,這使得《新語》也為漢代的大一統思想提供了理論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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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露,四川建筑職業技術學院教師,中國古典文獻學碩士,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