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真”是中國傳統畫論中一個重要的藝術范疇,什么是“真”、何以圖真是當下花鳥畫藝術發展中的熱議話題。蘇百鈞作為當代工筆花鳥畫的領軍人物,其作品畫風細膩,感情真摯,嚴謹的治學態度和圖真精神為后繼從藝者樹立了榜樣。分析蘇百鈞的工筆花鳥畫作品與治學方式,探索總結其實踐與理論背后的圖真精神及意義。
關鍵詞:圖真精神;蘇百鈞;花鳥畫
一、中國繪畫的圖真觀
“圖真”這一概念來源于五代荊浩《筆法記》,“圖真論”涉及了繪畫中“真”的問題,“較深入地回答了山水畫與現實的關系,在山水畫領域繼承發展了中國畫論的現實主義傳統”[1]。“圖真論”是中國畫發展史上的一個永恒并持續發展的命題,貫穿于中國畫的寫生與創作,啟發著畫者對萬象之形、內心的情感、繪畫理法等方面的斟酌與思考。
“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其中的“真”包含兩層含義:一種是形象的“真”,一種是神質的“真”。形象的“真”,需要尊重繪畫對象的客觀真實性,掌握其獨有的特性。傳統繪畫講究理法,要求以“格物致知”的方式觀察與表達,如從荊浩“凡數萬本,方如其真”、宋徽宗“孔雀升高,必先舉左”等例子中,足以看出古人對待自然的嚴謹態度與求實精神。然而,僅追求“似”終究到達不了“真”的境地,除了追求其外在特征外,也要探究其內在特質,即神質的“真”。宋代蘇東坡提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元代倪云林提出“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近代居廉提出“不能形似那能神”,這些理論都從形與神的角度詮釋了對圖真的理解,注重發掘物象內部的審美意趣和與自身情感所對應的精神歸屬,追求形、神、意相互滲透,表達濃厚的人文情懷。
蘇百鈞作為當代花鳥畫家,始終秉持嚴謹而真誠的態度,以追求真善美為原則,探索與挖掘自然之真,創造藝術之美。他扎根傳統,放眼當下,體悟生活,勇于打破傳統繪畫程式化的局限,開創新形式,每張作品都以嶄新的面貌呈現于眾。在繪畫表達中,他主張“象須有意”,注重生命情感的體現,物我兩化,抒發胸中逸氣,這便是蘇百鈞藝術創作圖真精神的內核所指,其圖真精神的追求也貫穿于作品的內容與形式。
二、蘇百鈞藝術作品中的圖真表現
(一)視角獨特,尋題材之美
蘇百鈞的繪畫作品題材內容多樣,豐富的人生閱歷、對自然與生活的真切體會貫穿于其作品的表達。從地域環境來看,蘇百鈞早年生活在廣州花地,這里花滿全城,四季花香,溫潤的氣候滋養著蘇百鈞的藝術創作。其所繪題材以嶺南地區常見的花卉、蔬果、植被、蟲鳥、游魚等為主,皆是眼觀心悟后而表達,注重在尋常的自然中挖掘不尋常的美。從田間到花叢、從汀渚到魚塘、從初雨到放晴,皆可寫入其畫中。中年時期,蘇百鈞遷居北方,北國景色與昔日所見大不相同,其繪畫題材與繪畫風格也大有轉變,如作品《昨夜風雨》《冬日·向日葵》,從繁密的南國花草轉向對疏闊遼遠的北國景象的表現,繪畫風格從色彩濃烈厚重突變為以白描為主的淡彩表現。這不僅是源于地域的習俗風貌等的變化,也源于內心從絢爛歸于平淡的圖真表現。
蘇百鈞的繪畫作品是忠于自然、忠于內心的真實的表達,其不同時期作品所呈現的題材、內容、表現形式,也體現著他不同的藝術追求。蘇百鈞之子蘇睿曾撰文寫道:“我的父親蘇百鈞從1980年代初的朦朧抒情風,發展到1990年代中對生活激情的吟唱,轉至2003年后鉛華洗盡的真淳情感獨白,他的藝術有明顯的劃分時期和不同的追求?!盵2]
蘇百鈞在工筆花鳥畫創作的探索之路中,以傳統為根本,在沿襲傳統的基礎上,尋求當下表達的新視角,取景獨特,力求挖掘別樣的美。如作品《鳥巢系列·松鶴圖》,傳統中對松鶴題材的表達有不少經典樣式傳承下來,而蘇百鈞以旅途所見為創作基礎,筆下的枝條如書法線條般縱橫穿插,松針隨風飄舞擺動,碩果如繁星點綴。其作品將西方藝術的抽象元素和中國繪畫松靈的傳統筆墨融合,表現生命的純真,雖是傳統題材元素的表現,卻傳遞出了與傳統氣息不同的視覺沖擊力與陌生感。這便體現了蘇百鈞善于結合生活的感受,力求表達當下新審美的圖真精神與勇氣。
題材與作品面貌的多樣性來源于蘇百鈞對自然進行反復深入觀察,深諳物理與畫理的規律,注重眼之所觀、心之所悟。在表現具體的對象時,蘇百鈞并不是簡單進行照片式的復制,而是堅持以嚴謹求真的態度反復觀察與寫生,在寫生過程中用創造性的思維對自然物象進行把握與傳達。在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時段,其所創作的作品都能保有源源不斷的創造力與濃烈的風格特征。
(二)格物致知,圖自然之真
中國花鳥畫的觀物方式不同于西方焦點式的科學觀察方式。西方繪畫基本是對人與物直接寫生描繪,作品真實性多以“鏡像”式反映。西方繪畫的表現方式,是將眼之所觀的客觀真實置于首位,正如柯羅對繪畫實踐的描述——“畫你所見,并照你所看見的樣子畫”。中國畫家歷來秉持“格物致知”的求真態度觀察自然、表現藝術,在與自然的對話中,重在觀察對象的物形、物態、物情,強調在寫生的過程中多角度、多維度地觀察與感受物象的存在,以達形神合一。
在對自然對象的初次觀察中,要做到“知其形”。宋代詩人宋伯仁在其著作《梅花喜神譜》中寫道:“余于花放之時,滿肝清霜,滿肩寒月,不厭細,徘徊于竹籬茅屋邊,嗅蕊吹英,挼香嚼粉,諦玩梅花之低昂俯仰,分合卷舒……”[3]由此而知,了解物象的特征需要在不同時期、不同階段反復觀察,更要求創作者具備獨特的審美眼光,去發現、尋求獨特的視角。“研究準備寫生的花鳥、植物的生長習性、組織結構。世間花鳥物象,四時更替,草木枯榮總是以其順應自然生長體現。開始寫生前認真觀察對象,選擇好入畫的角度,不是任何角度都能充分表現物象的精神特征,如仰視、平視、俯視等效果大不一樣。”[4]蘇百鈞以嚴謹的態度求真,忠于自然的美。他親自種花養花,親近自然,觀察各種花草瓜果,觀察其完整的生命周期,還仔細研究鳥蟲的物理特性、生長規律。在寫生的初始階段,蘇百鈞倡導完全性的寫生,即對自己看到的、有感覺的寫生對象仔細觀察,毫無保留地描繪下來。這個過程有助于加深對自然對象外形、結構、生長規律等的認知,從而更好地抓住物象瞬間真切的美。
當然,對自然的圖真表現僅停留在物形的真實描繪層面是遠遠不夠的,除了“知其形”以外,還要“得其神”。面對瞬息萬變的自然對象,畫者應在觀察中把握對象的物態與物情,通過多次觀察實現對物象的取舍、概括與提煉,整合尋找最具典型性的表達視角與瞬間,正如黃賓虹所言:“惟絕似又絕不似物象者,此乃真畫?!碧K百鈞的作品取象于自然而高于自然,更重要的一點是在表達的過程突破了空間與時間的局限,抓住了形象最美的瞬間,正如其作品《七月盛開三棱劍花》(圖1)。劍花是一種夜間盛放的植物,為了觀察劍花在夜間開放的姿態,蘇百鈞特意在晚上點著煤油燈到老家附近的花地寫生,一遍遍地觀察每朵花盛開的瞬間,并將每個最美的角度與瞬間繪于一張二維空間的畫作中。他不僅畫出了三棱劍花的形,還捕捉到了劍花在綻放之時的清幽神韻,賦予了劍花精神品格?;ò曜藨B自下而上,微微往上抬,如謙謙君子,溫婉而含蓄。再觀其作品《冬日·向日葵》,畫面表達的是北國冬天的向日葵。畫者以高聳仰視般的視角,把向日葵偉岸蒼勁、堅韌挺拔的內在精神表現出來。蘇百鈞面對不同的自然對象,都嘗試以不同的技巧與手法進行表達,他反對以單一、重復套用的方式去演繹自然。表達的過程中,他重視物象形與神的結合,注重物我統一,這種圖真意識為蘇百鈞的創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生機。
(三)以情寫境,譜情感之真
在花鳥畫創作中,畫者不但要對自然對象的外部形象及物理構造有充分的理解與把握,同時還要將自身的真情實感融入作品創作中。宋代《宣和畫譜·花鳥敘論》中提到“寓興”方可傳妙,“寓興”的本質便是情感的轉移與融注。畫牡丹、芍藥需表達出富貴之態,繪松竹梅菊則要突出幽閑之情,這些都是將人的情感或品格遷移、投射到花木之上?;B畫并非對自然的簡單描摹,而是借助變化莫測的花木飛禽走獸等來寫其生命意蘊,傳達畫者胸中之意。
蘇百鈞注重對自然美的客觀表達,遇到真正讓自己感動的事物才會動筆表達。同時,他更注重將自然美升華為藝術美,透過對象表面的美傳達內心深處真實的美。品讀蘇百鈞的作品,我們不難通過其干凈、細膩的技法表現與畫面營造,獲得一種靜謐的心靈享受。在一幅幅充滿空氣感的畫面中,透露著濃厚的生命意蘊。理論家呂品田評論:“他有詩人一般的情懷,審美感覺敏銳,善從自然中發現和捕捉觸動心靈的生動細節和瞬間。對DNZLJRdBtiPyC7IKc7cHOMHe5zedpBwcJ/jhewba1q4=他來說,但凡落筆入畫的,必是首先打動己心的,無論素材處理、題材選擇或是主題把握,皆以真情實感的‘合情’為根本。”[5]源于豐富的人生閱歷,蘇百鈞的作品無不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愛與人文關懷,技法語言的訴說中無不透露著其對主體內心情感的關照。
《圓寂》(圖2)是蘇百鈞重要的代表性作品,該作品以創新性的視角與畫面語言,給觀者以嶄新的視覺感受。畫中以秋日殘荷為表現對象,荷桿以篆書金石筆法一筆一筆寫出來,蒼拙有力;色彩運用極為謹慎,格調清凈雅致;小鳥的設置加強了畫面的動靜對比,更凸顯了畫中的靜謐之感。畫者巧妙詮釋了這種殘缺美,他認為殘缺背后是一種重生與圓滿,正如人生經歷的苦與甜。實際上,畫面的表達是畫者精神的外化表現,畫面內容要表達的是畫者所經歷的這個時代的情感世界和生命體驗。
三、蘇百鈞圖真精神的啟示
蘇百鈞藝術風格的形成,一方面源自傳統家學。在家學父教中,他培養了深厚的傳統功夫與藝術造詣。他的父親蘇臥農是高劍父早期的弟子,繪畫堅持以真善美為追求的準則與態度。真:是為判斷力所認識完全。善:是為道德意志所達到。美:是為感覺所認識的完全[6]。其畫作皆經反復推敲、深思熟慮而得。父親對藝術與生活嚴謹而執著的態度,對蘇百鈞影響深刻。另一方面,蘇百鈞的藝術造詣之高離不開新時代學院派的教育,其在學習中強化了對繪畫技術技巧的訓練,拓寬了對中外藝術的認識和選擇力,為獨立的畫法風格創造奠定了更堅實的基礎。誠然,蘇百鈞藝術作品的動人之處,便在于他以真誠的態度對待生活,追求自然之美,傳達藝術之真,譜寫情感之真。
就中國畫而言,寫生是達到圖真的重要手段。寫生要求藝術家深入生活,體驗生活,在生活中發現樂趣,醞釀情感。同時,寫生可為后期的創作積累必要的素材,是藝術創作必不可少的重要環節。蘇百鈞的花鳥作品由寫生中來,以自然為師。在實踐過程中,蘇百鈞總結出寫生的三個階段性步驟:第一階段,畫者需在寫生之前多看古今經典作品及名作,學習相應的造型、構圖和白描的方法,要求在寫生的過程中掌握物象的自然屬性、物理特征;第二階段,提煉藝術形象,融情入景,物我兩化,要將畫者的主觀精神與客觀對象完美結合,把自我內心的情感與物象的生命精神相融合;第三階段,目識心記,這一階段對于大自然與寫生對象以觀照為主,強調以心感物。三個階段逐層深入,由表象的寫實進入本質的真實,由感官的視覺刺激到內心的情感升華。畫面造型的歸納、筆墨語言的運用、意境的營造表達等,必定是建立在對生活長期觀察的基礎之上。保持以寫生的方式觀察生活,以寫生精神切入創作實踐,作品才能不斷推陳出新,永葆活力。
參考文獻:
[1]薛永年.荊浩《筆法記》的理論成就[J].美術研究,1979(2):65-71.
[2]蘇睿.花枝春滿:談父親蘇百鈞花鳥畫藝術[J].美術,2014(4):144-145
[3]宋伯仁.梅花喜神譜[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4.
[4]蘇百鈞.寫生:蘇百鈞中國工筆花鳥畫教學綱要1[J].國畫家,2018(1):61-62.
[5]呂品田.正道高致的表率:蘇百鈞工筆花鳥畫藝術品讀[J].美與時代(中),2017(3):1-6,160.
[6]雷承影.隱逸耕耘:蘇臥農小傳[M].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15:7.
作者簡介:
王子豪,碩士,嶺南師范學院教師。研究方向:中國花鳥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