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明白近八十歲的老父親
何以把一個重近十斤的空瓷酒瓶
放在客廳兩米多高的儲物柜里
他架起簡易的家用木梯
一手抓住梯階,一手提舉酒瓶
顫顫地打開柜門,放下酒瓶,再慢慢地
爬下梯子。我忍不住責怪他
太危險!酒瓶摔了不要緊,他要摔了
怎么辦?老父不滿地嘀咕著
哪會摔!放習慣了!
的確,十幾年來,我同父母
生活在一起,目睹他們一直是
一種老態,有著生活的老習慣
什么破爛都要收藏在家里
直到家里的空地方都塞滿了
空酒瓶、舊衣裳、舊鞋子
銹鍋、銹刀,甚至無數的塑料袋
這些無用之物,在老父心中
要留下它們有用的時光
他就和這些時光緊緊地
貼在一起。我的每一次丟棄
都是對他的一次剝離
這次,我沒有改變那個空酒瓶的
位置。我只是把放在茶桌邊空地的
高粱穗子掃帚,拿到了陽臺上的雜物區
假裝掃完了地后隨意地放置它
我知道老父第二天又會把掃帚放回茶室
我品著新泡的一口濃香撲鼻的普洱
盯了下那把蒼老的掃帚
忍住了叫一聲“爸”的沖動
羞愧于指責年輕人依賴有未來
而不懂真正的孤獨時,我的孤獨
并不徹底。我整理著過去的
每一個字、每一幀照片
它們牽著一張不見邊緣的網
每根網線扯著一縷神經
呵,孤獨,一經放大
就變成了世界;一經縮小
就是那個從年輕到衰老的自己
野馬奔騰,塵埃四起
是稍縱即逝的風,也是
瞬息萬變的云。我抬起頭
望見不遠處的房屋、樹木
擁擠在一起又獨立
以沉默替代了孤獨
院子里的一小片地我讓它空著了
曾經,我在上面種花,花死
種菜,鳥吃蟲咬。面對它,感覺自己
是個真正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之人
愧于面對父輩和鄰居。他們一輩子
侍弄土地,懂得萬物生長的秘密
和一個人在自然前的謙卑
我只懂得空白和荒謬,或佯裝懂得
人世間的道理和倫理、哲學和科學
我空著它已有百日,度過了一個
干枯的夏天?,F在秋風鞭打著它
揚起一陣塵埃與無力的呼嘯
試圖還原它為一塊未開墾的
處女地,等待終將到來的春天
讓鳥類和蟲子在上面播種
我僅代表時光之眼看顧著它
繼續我的不知所措與不可思議
那人在房檐下把頭梳
房檐滴下雨
那人在雨中把頭洗
美麗在于美麗的持續
那人在間歇中仰起臉
灰暗中開放一朵憂傷花
天色趨黑,我的憂傷
才開始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