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呼吸，兼致張岱

我在寫詩。或者說，我還在寫詩。二十余年前論壇時代一擁而上的那些詩人們，去哪里了？生活是下沉的，詩只是偶爾能抓住的一塊木板。然后你會去抓住另一塊。我浮在水面又滑落，嗆了不少水，也主動喝了不少水。審視了自己一大圈，覺得還是在這塊木板上我得到了想要的喘息空間：能看到天空，也偶爾得以有點力氣，往深處潛，摸到石頭，踮起腳在河底行走。我懷念故鄉的河，隨著季節變幻，有時候很深，有時候很淺，但我一直在抓住那塊從童年就獲取的木板。如果我不在上面寫字，它就是我看得見紋路、孔隙、瘤結的木板，如果我在上面寫字，那么它就是詩句、詩章、詩。我想過很多，關于我應該寫什么，關于我如何像動物一樣在某個區域里留下特定的氣味。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變成別人的樣子。那些在我觸及不到的地方，我看到的那些人，他們展示給我的樣子影響和刺激了我。我準備了泥土、木炭，也準備了油彩，預備將自己涂抹成他們的樣子。說實話，“他們”的人數不太多，史蒂文斯和米沃什是兩個只看過照片的外國人，而李白、王維、杜甫、李賀、蘇軾是我想象中與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的人。其實，我都沒有與他們太多溝通，我的意思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沒有映照我。我將泥土和油彩涂成他們的樣子之后，我發現我并非是他們。我坐在井水邊，這是一個實指的地點，我并沒發現皮肉深處有什么改變，而我的哭與笑都源自于母親與愛人。裝扮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何況我還浮在水面上，任何的雨水與山洪都可能沖刷掉那個扮演的我，甚至震動都會抖落臉上依附的顆粒。如果既能提供語言，又能提供生活方式，那么才是真正地從精神上影響你的人。如果不活成我詩里的我，如果不活成我的語言塑造的我，如果不讓語言的我改造我，那么，那塊木板的內外都是裝飾，它帶給你的喘息就只能是喘息，而不是讓你能心滿意足仰望天空，甚至往死亡里孤注一擲的呼吸。字與字之間，詞語與詞語之間，句子與句子之間，詩行與詩行之間，詩歌與墳墓之間，都是詩人的氣孔。我呼出一口作為人的氣，也呼出一口作為精神性日常的氣。我是語言，語言是我。但不是任何語言都是我，我繼承的語言、我習得的語言幾乎不是我，只有那些我在這些語言的邊界之外發現的語言才是我。此刻，夜深人靜，我屏息是為了聽自己的下一次呼吸，失去節奏但可能有新的能量推動自己往邊界行進的呼吸。我不得不想起張岱，不是任何張岱，是揮筆寫《金山夜戲》那兩百來字時的張岱。他始終像一個“人”。人的面目是詩的面目，而不是面具。語言就是人，語言的呼吸就是人的呼吸。而更好的語言，就是無法逃脫善與惡的那個人趨近與親近善的那些呼吸。張岱在金山寺里，讓鬼和神呼吸一口人之氣。而且，我們只看到人之氣，生活之氣。這口氣之盛大，讓他足夠有能力干涉或設計自己的生活。我走在他后面。從生活走向語言這條小徑的盡頭是語言走向生活，而且每次返回和離開都令我們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