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的菜刀
我看到了男人,我看到了自己,在一把菜刀上漫步。
你從密林中來,帶著風霜的影子,端詳著自己的演變之路——舊石器、新石器、夏商周、秦漢、現當代,你把自己的力學之道刻入骨髓。
你被時間賦予了無窮磨難與力量。
你順著石頭的方向,向往遠方,在這個高樓林立的縣城,你懷揣著故鄉的河流,穿過小鎮,然后在狹小的廚房成為了我。
我們靜待兩個時日:一個窗戶睜開眼,一個黃昏告別高山。
我們的背脊閃耀著光芒,似一匹金黃的野馬,但我們的草原只有腳下的砧板。砧板,承受了我們的所愛、所恨和所欲、所怨。只有無聲的夢境,讓我們如此安穩。
無數次,我們想抽身離去,看窗外的群山、飛舞的白云、月光掠過樹梢……砧板告訴我們:我們的腳下沒有泥土,我們的身上沒有翅膀,就算我們攜火出走,也怕誤了閃電的聲音。
流水穿過我們的身體,我們在思考中醒悟——
蔬菜和魚肉的生命輪回是我們的貢獻,我們重視生死,砧板才活得有意義。
鏡子告訴我們:不能把刃口對著發光的自己。
手與手鏟的和聲
向晚的風中,我看到一只手掌,與天空的凝神者,在廚房擊掌。
這只沾過露水、陽光的手掌,在落日下跳動,夢幻般的清澈。
握緊拳頭,萬物的影子,被折疊在手心的紋路里。張開,一些鳥雀朝窗外飛去。
每個人都有一雙擁抱愛人的手,永遠保持溫情,最后的光芒和溫度是跌宕的起落。
看到手鏟,我就看到了無數只手。
在大地上,只要拿起手鏟,生活的沙與石,就在我們眼里滾動。
她們的鐵鍋
鐵鍋曾有多個用名。陶釜、陶甑、陶鼎、青銅鼎、銅釜、鐵釜,是它們起初的用名,和母親、姑姑、妹妹一樣,前半生都和泥土有關。鐵鍋,是她們在歲月的流逝中,留給生命的點綴。
她們的生命從泥土開始,畢生都帶著純樸的屬性。赤裸,靈動。風起,她們是青色的麥芒,雪落,是滿院的思索。
火,是她們的溫柔。
跨過火盆,她們成為新娘。
吹滅紅燭,她們改名為母親。
母親是在鍋上刷日子的人。那時候,月亮從屋檐上掉進鍋里。母親拿著絲瓜瓤,總是對著一口鍋刷到深夜。她說,月亮沉睡,她才有夢做。有一次,我睡著了。母親因為生活,離家出走了。我家那口鐵鍋最后成了廢鐵。
我們兄妹到姑姑家后,我經常在黎明時分,聽見刷鍋的聲音。一次,我起床小便。灶房里,掛著一盞煤油燈,姑姑在油燈下刷鍋。等我們醒來,鍋里是半鍋粘稠的面條,我知道姑姑又要去煤礦了。
母親和姑姑的兩口鍋,在我的印象中一樣大。
妹妹的日子在工廠里、流水線上。她把她的鍋放在出租屋靠窗的位置,有時候煮月亮,有時候煮薄霧繚繞。她的鍋,很小。但能煮很多食物。
母親、姑姑、妹妹,每人都有一口鍋。有時候,我不認為她們都有鍋,而是她們都是鍋。她們把自己的命運交給讓她們成為新娘和母親的火焰。
美,在火焰上舞蹈。
父親的火鉗
灶洞吐露藍色的火焰,一只火鳳凰飛出,雙眸閃爍。
火鳳凰透明,翅膀不能飛翔,它的食物靠一只棕褐色的青玄鳥喂給。青玄鳥的喙,長長的,能在火山中噙出不腐的糧食。
火鳳凰,青玄鳥,相愛于長江之東,高原之上。
盜獵者在遷徙中用鐵環活抓火鳳凰,他們把家安在長江之西。他們的眼里沒有方向,火鳳凰在相思中幻滅。
青玄鳥。溪流。星辰。
他們留在了村莊。
青玄鳥日夜尋找著火鳳凰,在馬蹄河的巖壁上,他遇見了鐵匠男人。他們一見如故,他們暢談愛情的至死不渝。黑夜來臨,他們坐在火浪上,喝烈酒,敬眼前的河流。
風從山谷襲來。青玄鳥,在翻過的火浪上看到火鳳凰。他僭越神靈,赤身而赴。
鐵匠,看到青玄鳥和火鳳凰在火焰中合而為一。
鐵盆,花的隱喻
誰把你當作是一朵盛開的丁香、紫荊、荷?
此刻,我看你是花神。任窗外的夕陽如何訴說,天穹的星辰如何璀璨,你專注于廚臺上鍛造花期。
春天被鳥語擊碎。
你在櫛風沐雨中,滋潤狹小的廚房。村莊教會了你愛憎,你懷惴高潔的品性進城。你說,想有人“鼓盆而歌”。那日,我擊盆而唱,蝴蝶、山巒、云朵,隱匿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但我聽見了萬物花開的聲音——我心花怒放。
我看見了帶領鮮花紛飛的蝴蝶,跟著風的方向,追逐幸福。
綻放的花朵,沒有枯萎之期。
湯勺,我的兄弟
你最喜歡接近水,沒有接近水的時候,你站在山頂看水。所以,我把你視為一條小溪,烏江的兒子,我的兄弟。
我們是奔跑者,我們在奔跑中,離開故鄉。但,我們不是流浪者。兄弟,你的眼里為何溢出淚花?
我們失去了山谷、叢林、石頭,但太陽、閃電、月亮還閃耀在我頭上,我們依舊與大地上的萬物相等。
兄弟,昨日降了一場大雪,覆蓋了你掉在地上的淚水。今日,我們必須忘記悲傷。
向城市的西邊出發。
這小小的廚房,只是我們落腳的地方。而這座小城的東邊,已經得到我們的滋潤。
出發。我們有可能迷路,有可能會短暫失明。但唯有出發,我們才能接近自己,才會生命不息。
你聽——地下,有潺潺水聲。
夢湯勺
它經常睡通透的覺。風聲、雷聲、雨聲,都與它無關。
它偶爾醒來,是我們必要的時候把它叫醒。
它把名利看淡,視生死有命。
它沉睡的時候,只做屬于自己的夢。
它蘇醒的時候,只管將水和食物、油和食物分開。
它大半生渾渾噩噩,但接觸清水的時候,它有大海的影子。
它不屬于方寸之間的廚房。
它的夢里,應該有一艘自己的船。
鐵水瓢
推開窗子,接受群山的洗禮。
一只鳥,停在我們的骨骼上歌唱。優雅,清脆,古典。
曾幾何時,我想象聽著鳥鳴之聲,用鐵水瓢接下一些散云,但卻倒出一朵朵潔白的雪花。
雪花融為水。
鐵水瓢也柔情得像一位扎著辮子的姑娘,她的眼眸裝下了世間所有泉水的盈盈。
檐鈴追上大風,我曾在她眼里尋找過水的源頭。
電閃雷鳴時分,有雨水滴進她的眼眸。轉身,是皓月當空,無數晶瑩的星星在她眼眸跳動。
那一刻,我懂得了,水在她眼里沒有源頭,而是暗自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