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之夜

剛進入十二月，辛內斯特先生就一直愁眉不展，以至于所有路過的人都會忍不住上前問問他怎么了。他的煩惱來自即將到來的節日。眼看年關將至，辛內斯特先生卻沒有一分錢能交給辛內斯特夫人過節。他們那個無所事事的兒子查理，還有他們的女兒——出色的卡利普索舞者奧古斯塔，都渴望得到禮物。辛內斯特先生身無分文，這就是慘淡的現實。既沒有加薪，也不能借債。因為這兩項得來的錢，都已經在辛內斯特夫人和孩子們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這個本該養家糊口的辛內斯特先生，拿去滿足自己的新嗜好，災難性的嗜好——賭博。

那不是一般的賭博，不是在金光閃閃的綠色賭桌上，也不是在萬馬齊飛的綠色賽場上，而是一種在法國還默默無聞的游戲。然而不幸的是，它在十七區的一家咖啡館里很流行，而辛內斯特先生習慣每天晚上回家前在那里喝上一杯紅色馬提尼。那是一種飛鏢游戲，使用吹管發射，賭千元法郎紙幣。這里所有的常客都為之瘋狂，只有當其中有人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時，他們才肯放手。

總之，辛內斯特先生在這里傾家蕩產。怎么辦？還能向誰借錢來買手提包、滑板車和電唱機？他知道自己必須給家人買這幾樣東西，他們已經在飯桌上清楚地暗示過他了。日子一天天滑過，辛內斯特先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真希望自己能病倒。但又有什么用呢？

二十四日的早晨，辛內斯特先生走出家門，背后是三雙飽含期望的眼睛。“他會及時買好的。”辛內斯特夫人有點酸酸地說，但一點兒都沒有擔心。

辛內斯特先生邁著熊一樣沉重的步子，拖拖拉拉地走著，走到一條長凳前停了下來，雪花很快就把它變成了一座冰山。想到一家人都在等著他，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

在離辛內斯特先生兩步遠處，一個女人停住了腳步：這位絕色美人，牽著兩只小狗，坐了下來。盡管也算是個美女愛好者，辛內斯特先生這會兒卻一點兒想法都沒有。但很快地，他將目光移到了那兩只小狗身上，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他用力拍掉積在膝上的雪，噌地站起身來。

“去認領處！”他叫道。

認領處是個相當凄涼的地方，一大堆或哀傷或躁動的狗有點兒嚇到了辛內斯特先生。他終于還是選中了一只品種和長相都含糊不明的狗。不過，怎么說呢，它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辛內斯特先生覺得，一雙特別明亮的眼睛，應該可以替代手提包、滑板車和電唱機。他立刻為他的新發現賜名“梅朵兒”，然后，用一根繩子牽著它，走到了大街上。

梅朵兒的歡快溢于言表，它一個勁兒地跳著叫著，讓辛內斯特先生驚愕地領教到動物的充沛精力。他發現自己根本就是被它拖著一溜兒小跑，還差點兒撞上一個路人。變成滑雪選手的辛內斯特先生想，也許還是松了繩子，自己回家去比較好。可是，梅朵兒撲到他身上，汪汪直叫，又蹦又跳，它臟兮兮的淡黃色皮毛上落滿了雪花，那一霎，辛內斯特先生忽然想到，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人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他了。他的心都快化了。他藍色的眼睛望著梅朵兒栗色的眼睛，目光交匯的一剎那，有那么一股難以言說的柔情。

梅朵兒先鎮靜下來，繼續出發，于是他們又開始一路小跑起來。到家之前，他們倆先在一家咖啡店停留了一分鐘。辛內斯特先生要了一杯格羅格酒，梅朵兒也得到了三塊糖，是店老板可憐它，送給它的：“這樣的天氣，這可憐的畜生甚至連一件小外套都沒有！”

梅朵兒吃了糖，精神大振，可它卻是辛內斯特一家的不速之客。辛內斯特夫人打開門，梅朵兒哧溜一下鉆了進去，辛內斯特先生一頭撲向妻子的懷里，累得直喘氣。

“這，這是什么東西？”

辛內斯特夫人猛地尖叫一聲。

“這是梅朵兒。”辛內斯特先生說道，然后，無力地補充了一句，“圣誕快樂，親愛的！”

“圣誕快樂？圣誕快樂？”辛內斯特夫人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你究竟想說什么？”

“為了慶祝圣誕，我送給你，我送給你們，”他重復了一遍，因為孩子們也從廚房里鉆出來，瞪大了眼睛，“我送給你們梅朵兒。就是它！”然后，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

辛內斯特夫人臉色煞白，立馬跟進了房間。“你給我說說，這只狗，這只狗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

“它好像是一只弗蘭德牧羊犬。”辛內斯特先生戰戰兢兢地說。

“弗蘭德牧羊犬？那你知不知道你兒子想要什么圣誕禮物？還有你女兒？我知道自己算不了什么……但是他們呢？你就給他們帶來這么一只丑八怪？”

就在這時，梅朵兒進來了。它跳上辛內斯特先生的床，挨著他躺下，用自己的腦袋頂著他的頭。辛內斯特先生的眼睛一下子涌上感動的淚水，幸好有棉被幫他擋住了。

“真臭，”辛內斯特夫人說，“你至少確定過，這只畜生沒得狂犬病吧？”

“你是說它，還是說你自己？”辛內斯特先生冷冷地說。

這句反駁的話氣得辛內斯特夫人掉頭就走。梅朵兒舔了舔主人，然后睡著了。午夜，辛內斯特太太和孩子們都出門去教堂了，也沒跟辛內斯特先生打一聲招呼。十二點四十五分，辛內斯特先生決定帶梅朵兒出去遛五分鐘。他裹上厚圍巾，慢騰騰地朝教堂方向走去，梅朵兒一路上把每戶人家的大門都嗅了一遍。

教堂里塞滿了人，辛內斯特先生怎么也推不開門，于是就在門廊外面等。天下著雪，他用圍巾裹住了半張臉，虔誠的贊美歌在他的耳畔回旋。梅朵兒使勁地扯著繩子，他只好坐下來，把繩子系在腳上。寒冷和憂慮一點一點地鈍化了辛內斯特先生本已糊涂的腦子，他甚至有點兒忘了自己為什么坐在這里，直到饑腸轆轆的信徒們急匆匆地從教堂里擁出來，他才猛地一驚。他還沒來得及站起身，解開繩子，就聽見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叫了起來：

“哇！好可愛的狗！哦！可憐的人！”

一枚五法郎的硬幣落在辛內斯特先生凍僵的膝蓋上。“可是，”辛內斯特先生語無倫次，“可是，這個……”

我們知道，慈善這種事是會傳染的。所有從教堂右側門出來的人，都摸出幾枚硬幣施舍給辛內斯特先生和梅朵兒。像雪人一樣僵硬的辛內斯特先生幾次試圖拒絕他們的好意，都被無視了。

從左側門出來的辛內斯特夫人和孩子們直接回了家。辛內斯特先生隨后也到家了。他請家人們原諒自己下午開的玩笑，并給了每個人一筆夠買他們想要的禮物的錢。午夜的晚餐全家吃得非常愉快。然后，辛內斯特先生挨著用火雞肉填飽了肚子的梅朵兒睡下了，他們倆都睡得很香。

（春小禾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孤獨的池塘》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