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五湖煙波里

一路高攀，到達頂峰

據說，范蠡從小就勤奮好學，胸懷大志。師從著名的經濟學家和謀略家計然之后，深得老師的真傳和加持，年紀輕輕就已經滿腹經綸，文韜武略。25歲，他就看透了楚國政治上的黑暗和官場的腐敗，毅然決然同好友文種從楚國跳槽去了越國。

當時的越國正與吳國打仗，急需人才，范蠡與文種趕上了好時機，一跳就跳上了最受矚目的歷史舞臺，得以直接登堂入室，輔佐一國最高權貴越王。

范蠡和文種初到越國之時，越國大王還是勾踐的父親允常。允常對楚國來的兩位比較客氣，雖然沒有馬上給予實職，卻都給了他們“士”的名分。對于布衣范蠡來說，不僅一下子從平民躍升至貴族，還可以請求面見大王或奉召議事，有了直接展示自己才華的機會。

這樣的仕途高度，夠百分之九十九的寒門子弟努力一輩子或兩三輩子了。至于后來的一系列表現，諸如在吳國厲兵秣馬銳氣十足之時，極力勸諫越王勾踐不要輕舉妄動；在越國會稽山大敗之時，勸越王勾踐保全性命，自請為臣，以圖東山再起；當吳王向他伸出橄欖枝時，他果斷回絕并甘心陪越王入吳為奴；成功回國后，幫助勾踐發展經濟，苦身力，終于滅吳，一雪前恥……雖然都不是常人所為，但都不是最難的。

此時的范蠡，往上一看，只有一個似有似無的天；往下一看，眾山皆小，已匍匐在地；往左右一看，已經無路，也到處是路，只要你找個方向邁開腳，那就是路。這才到了人生最難的時候。為什么功高蓋世的人一個個都落得個慘死的下場，唯獨范蠡能虎口逃生，享得一世逍遙，又留得一世清名？

巔峰之后，如何抉擇？

接下來的事情才呈現出范蠡的人生難度和高度。

且說滅吳之后，越王勾踐帶著文武百官班師回朝，大宴群臣，封官賞爵。范蠡因為有復國之功，被尊為上將軍。至此，他的人生達到了巔峰，文承“相國”之職，武為武官總長。坐享封地，官位世襲，人生至此更欲何求？

可就在這熱鬧非凡之際，幾番恭維的話過耳，幾杯慶功的酒下肚，范蠡突然感覺后背發冷。眾聲喧嘩之中，他感覺正有一根無形的吊索從大殿的房梁上緩緩垂下，在一點點靠近自己。

他望了望坐在高處的越王，那個“長頸鳥喙，鷹視狼行”的人，那個可以俯下身來品嘗別人糞便的人，正蒙眬著雙眼環視左右。四目相對之時，范蠡從他那喜中有憂、深不可測的目光中，讀出了他內心深深的憂慮。多年的朝夕相處，范蠡深深了解這個人的心性，也能從他的每一絲表情中揣度出他的心思。

回首自己這大半生，從25歲入越國，到如今的60多歲，已經把最美好、最有價值的4 0年光陰都付與了越國的治理和吳越之爭，為越國和勾踐奉獻得太多了。然而，奉獻過的一切轉頭成空，很快就被人們甚至獲益者忘卻。當他為越王賣命時，每一道光環越王都認為他配得?？墒牵缃駨姅骋褱?，吳王自刎，國泰民安，一介布衣白手起家，頭上多了那么多光環，能不讓大王感覺刺眼嗎？

當此之時，戰事已息，君王回宮，只適合馳騁疆場的寶馬良駒又有何用呢？既不能拉車，又不能上磨，還要白搭些草料。那么，可否馬放南山？越王內心的回答是不可！一旦走失，落入居心叵測者之手，怕是戰事和禍端又起。范蠡站到越王的位置想一想，一切都想明白了，自己不過就是那匹從前用過而現在令人不安的戰馬呀！

《左傳·桓公十年》有“懷璧其罪”的典故，原意是因為藏有寶玉而招來殺身之罪。后人借用此典，演化為“懷璧之禍”。此時的范蠡，懷里揣的可不是誰配得或不配得的“璧”，那是一腔經天緯地之才和可以決定一國生死的韜略，是削鐵如泥、所向披靡的無影利劍，看似溫潤實則很危險的一種東西。當初有吳王作為勁敵站在對面，范蠡懷中的無影之劍很明確地指向敵國敵人，也很明確是為了保護越王而存在的?？僧攨峭鹾退膮菄煌脺纭⑾е?，越王便不知道范蠡懷里的無影之劍還會指向哪里，越王沒有安全感。

范蠡心中的這些想法和認知，在后來留給文種的信中總結為：“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钡藭r，他還不能也不敢對任何人說，哪怕是文種。

看來，已經到了果斷放下一切的時候了，這是最后的時刻。范蠡轉身出了歌舞升平、觥籌交錯的酒席現場，潛出齊門，轉過大墻的轉角，消失于朦朧的夜霧之中。從此，越國的滿朝文武之中再也沒有出現過范蠡的身影。范蠡的離去，讓越王勾踐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西施的故事

那么范蠡究竟去了哪里呢？盡管后來有《越絕書》記載：“吳亡后，西施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钡侨钥赡苓€是一個傳說。

就算是確有其事吧！可為什么西施一定要復歸范蠡呢？而范蠡又為什么不帶家人只帶西施單獨出行？其實，真正的五湖煙波早起于歷史失去記錄的空白處。說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也是因為它有這個供人猜測想象的空間。

據傳，越王勾踐結束了三年為奴的屈辱生涯之后，一心惦記著他日伐吳，一雪前恥。針對吳王好色的弱點，決定投其所好，搞一個美人計，麻痹吳王，讓他沉迷于女色，不思進取，不理朝政。于是，責令范蠡在全國遍尋美女上報朝廷。最后，各地共找到20多個絕色美女，而范蠡最中意的卻只有一個女子——西施。

西施本名施夷光，人稱西子。西施是個絕色美女，其容貌之美，方圓皆知。西施不但貌美，而且深明大義，是一個愛國之人。西施與范蠡幾經交往，相互產生愛意，但為了越國就答應前往吳國。范蠡先帶西施來到越國國都，越王勾踐命樂師教西施歌舞儀態，過了三年，讓范蠡帶著西施進獻給吳王。吳王見西施貌美絕色，遂起貪戀之心，馬上把西施收下來，大建宮殿、水池，以供西施嬉戲游玩。夫差沉迷于西施的美色，荒廢朝政，勾踐養精蓄銳，然后乘虛而入，一舉消滅吳國。

不管以上記敘是來自某些歷史記載，還是民間傳說，或現在人的杜撰，都是比較扯的說法。特別是美人計一說，我覺得一直是一個誤解。如果說，為了打進敵人內部，利用美色的掩護充任某個角色，刺探一點情報，搞點局部破壞什么的，倒有可能，但就用一個單薄的女人來顛覆一國政權，那簡直就是胡說八道，落實到西施這個個案上，就更不靠譜。

想當初，西施不過是一個經常到溪邊浣紗的農家女，能有多大的人生抱負和遠大理想？即便被越國選中，經過短短三年的禮儀、歌舞培訓，再獻給吳王，也不過是一個融洽兩國關系的會喘氣的禮物。長一點腦子的政客，無論如何也不敢把敗壞和干擾朝政這么重的任務交給一個出身低微的弱女子。再說了，你以為吳王是個傻子嗎？他不知道越國送美女暗藏某種玄機嗎？

再者說，西施為什么要像人們杜撰的那樣做呢？ 在越國，她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好看的宮女， 到了吳國，那可是王妃，又受到百般的善待和恩寵。為什么好人不做，非要謀害親夫、自毀家國呢？

最大的一種可能就是西施作為一個和平使者，去吳國和親，越國承諾會好好照顧她的家人，實際上是給西施留一份牽掛和顧忌。而范蠡和越王這邊，以老師和伯樂的姿態常常派使者去關心一下西施的胃病，送一些禮物，保持著密切聯系，讓她始終感念娘家人的關懷和善待，充其量在臨行前叮囑她一句：“越國始終對大王忠心耿耿，你要在大王面前多進好言?！?/p>

小女子不懂戰略，但她知道一旦發生戰爭，誰勝誰負對她都沒有任何好處。如果說在她的心里真有什么人生理想的話，最有可能的就是十年間她一直在極力阻止吳越之間發生戰爭。所以，后世有唐代詩人崔道融的《西施灘》為西施說了一句符合政治和情感邏輯的話：“宰亡吳國，西施陷惡名。浣紗春水急，似有不平聲?！?/p>

范蠡究竟去了哪里？

西施究竟有沒有壞了吳國的大事，只有吳王心里最清楚。即便在國破被擒之時，吳王夫差也沒有將亡國之罪加到西施身上，更沒有恨而殺之，最后只是蒙住自己雙眼自刎而已。這時的西施已經是40多歲的人了，這樣一個老牌美女應該如何處置？最好、最符合邏輯的處理方式就是讓急流勇退的范蠡帶走。

在這場吳越相爭的歷史大戲中，范蠡和西施都是主要的角色。卸了妝，生命和生活都將歸于平靜，但過往的云詭波譎、真假虛實、個中滋味，誰能理解，誰會相信，又可與誰說？此時的范蠡也是六旬以上的老人，即便初見時兩人都有愛慕之情萌動，歷盡滄桑之后，哪還有心境糾纏以往的恩怨情仇？一切都是虛幻，都是空，人生得一相互了解、深刻理解的伴侶足矣！帶著西施，就是帶著自己往昔的記憶和美好時光。與一個堪稱歷史見證者的知音和朋友，攜手并肩，遠離兇險之地，徜徉于寧靜湖山，閑時說說風云往事，吐吐心中塊壘，那才叫真正的瀟灑。

范蠡與西施的五湖之隱，給歷史留下了大片空白。21世紀，浙江桐廬分水鎮一個叫何鐵牛的人，使出了牛一樣的力氣，循著2400年前古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尋找、求證范蠡和西施攜手而行的證據。

20多年的時光過去，何鐵牛走遍了吳越和齊楚大地，從大量文史資料、故事傳說、詩詞歌賦、殘存的古跡、碑刻中梳理出40多萬字的書稿，證明那段消逝很久的愛情是存在的。

在何鐵牛的書稿里，公元前472年深秋，越王與范蠡凱旋，在位于今天蘇州的吳宮舉行慶功酒宴。就在那個越王大宴群臣的晚上，范蠡帶領西施等人悄然離去，乘船經過太湖，轉進東苕溪到今德清的吳蠡漾，然后到蠡山上，取道蘇州附近的蠡口鎮，等待自越都趕來的正妻黃秀鳳與長子范晁。

人聚齊后，范蠡帶領著家屬、宮女以及一班水兵，一同離開越國遠走高飛，北上抵達齊國邊境之地，隱居在齊國長城下的棲幽村（今山東肥城市的陶山下），化名為鴟夷子皮，帶領妻兒和愛妾西施在海邊結廬而居。

在后來的史籍中，范蠡的生活軌跡就隨處可見了。到了齊國之后，他墾荒耕作，兼營副業并經商，沒有幾年就積累了數十萬家產，但他總是仗義疏財，施善鄉梓，顯現出非同尋常的氣度。他的賢明能干深為齊人賞識，齊王經過暗訪調查發現，他就是越國棄官隱逸的范蠡，便把他請到國都臨淄，拜為相國。對此，范蠡很是無奈，方三年，他再一次掛印辭官，并散盡家財，歸隱湖山。

范蠡隱居于洞庭湖畔時，曾砌石為磯，整日坐在其上釣魚。他釣魚可不像姜太公那么釣。太公釣魚用直鉤，不是真釣魚，是在釣官，釣帝王之心。范蠡釣魚是真釣，但他釣魚也不是為了吃魚，而是釣一條，放一條，至今洞庭湖水域還有一種他曾放生的魚被當地民眾稱為“范蠡魚”。范蠡釣魚，就是要看看一條魚面對一枚致命的魚餌是如何想放棄又舍不得放棄，終于還是禁不住誘惑，而死于非命的。他是在不斷提醒自己，人生最瀟灑、自在的事情，就是面對誘惑肯轉身，肯放下。

范蠡在齊國大約住了六年，約在公元前466年辭離齊國，乘船進入濟水，來到宋國的陶丘（即今山東定陶區），自號“陶朱公”，并在陶丘大搞多種經營，經商致富，1 9年間三致千金。雖然當地民眾都尊其為財神，可他每次都將千金散盡。為什么？“布衣積財，如頭上堆火”，已經年老的范蠡更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抵擋人心的陰險與貪婪。

范蠡在陶丘一共居住了19年。此時，他已經離開越國25年之久，時過境遷，越國的執政者已是勾踐之孫。范蠡思鄉念起，想吃故鄉的稻米和鱸魚啦！

于是，他散去浮財，帶夠生活之資，攜家眷回到越國，在桐廬分水河畔的一個小山窩子里隱居下來，并與西施在這里終老余生。后來，人們因為范蠡曾在這里開塘養魚，便把這里命名為蠡湖村。

如今，在浙江桐廬縣分水鎮的蠡湖村，范蠡養魚鱉的“蠡塘”還在；范蠡開荒種水稻的“蠡畈”還在；范蠡排澇灌溉開掘的人工河道“蠡塘河”還在，河上的老石橋“蠡塘橋”還在。蠡湖村對面的山崗上，西施墓也還在，雖然已經被盜過很多次，卻終不見遺骨。至于范蠡，就更不知所終，連個墓和碑都沒有留下來。

彭慧慧//摘自《福建文學》2024年第5期，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