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位于中國香港西九文化區、亞洲首間全球性當代視覺文化博物館 M+舉辦美籍華裔建筑大師貝聿銘(1917–2019)的首個全面回顧展“貝聿銘:人生如建筑”。貝聿銘是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深具影響力的建筑師,本展覽鉅細無遺地審視他的作品,并回顧他的傳奇人生。展覽期間,展覽聯合策展人之一王蕾帶領《鳳凰周刊·生活》編輯重新“認識”貝聿銘,也分享了展覽背后的故事。

貝聿銘(1917–2019)出生于廣州,1918年移居香港。年少的貝聿銘自1927年起一直在上海和蘇州成長生活,直至 1935 年始在美國學習建筑學。1940年,他在麻省理工學院完成本科學業,并于1946年獲得哈佛大學設計學院碩士學位。1948 年,貝聿銘在紐約市房地產開發商威廉。齊肯多夫創辦的齊氏威奈公司擔任建筑研究部主管。其中,貝聿銘負責的項目包括基普灣廣場(1957–1962)、哩高中心(1952–1956)和協會山(1957–1964)。貝聿銘建筑事務所于 1955 年非正式成立,1960 年從齊氏威奈公司獨立出來。事務所受委約的重要項目包括國家大氣研究中心(1961–1967)、艾弗森藝術博物館(1961–1968)以及甘迺迪總統圖書館暨博物館(1964–1979)。事務所于 1966 年更名為貝聿銘及合伙人事務所。1960 年代末,貝聿銘承接了如國家美術館東館(1968–1978)的大型公共委約項目,并透過華僑銀行大廈(1970–1976)、香山飯店(1979–1982)、中銀大廈(1982–1989)和大羅浮宮現代化改造計劃(1983–1993)等項目,不斷擴大其國際影響力。1983 年,貝聿銘成為第五位普立茲克建筑獎得主。1990 年,貝聿銘及合伙人事務所改組為貝考弗及合伙人事務所,貝聿銘從事務所退休不再全職工作,但仍以個人名義承擔了一些項目,如 MIHO 美術館(1991–1997)、蘇州博物館(2000–2006)、伊斯蘭藝術博物館(2000–2008),以及最后的 MIHO 美學院中等教育學校禮拜堂(2008–2012)。
此展覽獲得貝聿銘遺產管理委員會和貝考弗及合伙人事務所(該公司繼承自貝聿銘創立的建筑公司)的支持,由 M+設計及建筑策展人王蕾、荷蘭鹿特丹 Nieuwe Instituut(New Institute)館長兼藝術總監陳伯康共同策展。此回顧展籌備七年,展出逾400件展品,包括一系列來自機構或私人收藏的繪圖手稿、建筑模型、相片、錄像和其他檔案紀錄,當中不少展品將首次公開亮相。




世上少有人能像美籍華裔建筑師貝聿銘(1917–2019)一樣,敢于以推動全球文化交流為抱負,并將之發揮得淋漓盡致。貝聿銘的職業生涯縱貫七十載,其備受矚目的建筑項目橫跨多個大洲,奠定了他在建筑史和流行文化領域的地位,以及對后世的深遠影響。這是首個關于貝聿銘的全面回顧展,透過縱觀并細看這位著名建筑師的作品,M+從中歸納出六大主題:他在多元文化下的成長軌跡,城市空間的設計手法,對藝術與公共建筑的投入,與客戶的關係,對幾何形態、建筑物料與結構的嫻熟運用,以及對歷史的省思。貝聿銘認為建筑可以彰顯跨越時空和文化的地域歷史和全球趨勢。他的設計也體現了他對共同協作和跨文化交流的看法,反映建筑物和空間與周遭環境息息相關的信念——即建筑與生活密不可分。
貝聿銘成年之時正逢世界局勢動蕩不安。經濟大蕭條、兩次大規模戰爭——日本侵華戰爭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對他的人生、價值觀和建筑設計都帶來了重大影響。這些事件亦令生于中國的貝聿銘能適應不同的環境,以美籍華裔建筑師的身份,設計出改變全球諸多城市的作品。
貝聿銘早期的建筑學養,汲取自他多個成長地的城市風貌,也受留學美國期間接觸到設計上的現代主義的革新思想的影響。這些學術陶染以及調和多重身份的經驗,使貝聿銘采用跨文化手法,將一個地方的歷史和地理特徵,與傳統和當代建筑實踐融匯一體。
貝聿銘因設計了多個重要文化地標而聲名大噪,但他對房地產和城市規劃方面的貢獻卻鮮為人知。這主要是由于建筑業界對商業項目抱持偏見。1948年,貝聿銘加入戰后美國最大的地產發展公司——齊氏威奈。貝聿銘參與設計的都市重建計劃,尤其是在美國的那些,都側重混合用途的規劃,并著眼于為公共房屋和低收入社區改善環境。貝聿銘于1955年自立門戶,開設貝聿銘及合伙人事務所,承接的設計業務隨后擴展至美國以外地區。貝聿銘及其團隊不斷運用都市設計、經濟學和城市規劃的知識,并周旋于市政府領導層、政府法規和資源限制之間。

貝聿銘以設計博物館最廣為人知,但出自他手的博物館,重要之處不僅限于其獨特外觀。貝聿銘的設計手法,源于他對人們如何體驗不同藝術類型的敏銳洞察,亦因他深信博物館本應是個令人賞心悅目的公共空間。貝聿銘積極邀請藝術家創作,并將這些以大型雕塑為主的藝術品融入他所設計的博物館、銀行和住宅等項目中。這種做法不但反映他認為藝術和建筑能相得益彰的信念,體現他對同時代藝術家的鍾愛,從中也可見他相信藝術能夠提升人們的空間體驗。

貝聿銘職業生涯的成就,可以歸功于他建筑技藝高超、解決問題的手腕高明,但同時也憑藉一點運氣,還有在面對重要客戶和重大項目時的不懈堅持。從市長到博物館館長,貝聿銘在和客戶打交道時,善于展現出令人信賴及樂于合作的一面,并能真切體察他們的需求。他常常能夠説服客戶不計成本,追求比原本所想更為遠大的目標。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中,貝聿銘的多個重大項目影響了世界各地多個城市和機構。但他同時亦須處理與客戶想法有落差的情況,或應付公眾因其項目所帶來的轉變而批評反對的局面。



貝聿銘認為造型、物料和技術三者密不可分。他的團隊進行過廣泛研究,為建筑界引進許多創新物料和結構。在齊氏威奈公司以至他后來的項目中,貝聿銘領導團隊合力探尋別出新意的選材策略。他們在工作中發現混凝土、石材、玻璃和鋼鐵的多種用途,而且能兼顧結構完整性和經濟效益。本部分展示的項目都顯露出貝聿銘對建筑物料的敏銳觸覺,他透徹掌握材料如何能為生活空間增添生氣,從中也可見他為實現方案煞費周章所付出的心力。
在其職業生涯中,貝聿銘一直致力尋找方法令現代建筑的技術發展及改良社會,能夠與他的建筑項目所蘊含的不同文化和歷史融合一起。他的這種手法并非所有人都能了解和認同。到了1980年代,許多建筑師與文化評論者開始貶斥貝聿銘,認為他參考舊有建筑方式,只是混合不同風格的膚淺手法。然而,貝聿銘從文化和歷史原型中掇菁擷華,意在汲取前例,從而構思出契合當地需求和建筑物用途的造型和空間設計策略。他靈活借采傳統元素,與當代現狀保持一種富有成果的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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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辦建筑大師貝聿銘的首次全面回顧展,無論是對于主辦此次展覽的M+,或對于展覽策展人的征集、梳理、構思等工作來說,都是一項巨大的挑戰。M+是嶄新的博物館,致力于收藏、展示與詮釋二十及二十一世紀的視覺藝術、設計及建筑、流動影像,以及香港視覺文化。M+設計及建筑策展人王蕾作為“貝聿銘:人生如建筑”的聯合策展人之一,當她在梳理資料時,也是重新認識貝聿銘的過程。然而,在這位建筑巨擘面前,王蕾也大膽提出疑問。當我們在“瞻仰”大師、被大量資訊灌輸頭腦之后,是否還能夠消化吸收并獨立思考?這也是王蕾給我的最佳啟發。
P:“人生如建筑”是貝聿銘的首個大型展覽,這個展覽前后花了多長時間去準備和梳理?
王蕾:其實我在很久以前已經對貝聿銘的作品非常感興趣,于2014年有幸與貝聿銘之幼子——貝禮中結識,當時我已經將“辦展、收藏”的種子埋藏于心中。雖然貝聿銘的作品早已享譽國際,但是關于他的研究文獻卻不多,加上貝聿銘為人內斂,不愿意過多展示自己的私人資料。因此,當我想征集貝考弗及合伙人事務所(該公司繼承自貝聿銘創立的建筑公司)未曾展出的珍藏資料以作展覽時,與他的家人進行了長時間的溝通,直至2016、2017年他們才同意M+展開以貝聿銘為主題的展覽項目。我們首個項目是在2017年貝聿銘百歲誕辰之際,由哈佛大學設計學院與香港大學建筑學系一起聯合主辦的研討會。在研討會上,我們邀請各界專家共同探討關于貝聿銘的作品,盡管評價褒貶不一,但是我們都愿意聽取各方聲音。同時,在研討會上也大致梳理了可以展出的相關繪圖手稿、建筑模型、相片、錄像和其他檔案紀錄,并確定關于貝聿銘新書的主題——“貝聿銘:人生如建筑”,出版商 Thames & Hudson 與 M+聯合出版《貝聿銘:人生如建筑》。此刊物共有 400 頁,附有 400多幅彩色圖片。書中展示了貝聿銘的生活和職業生涯中或耳熟能詳、或鮮為人知的經歷,其中包含大量未曾出版的文獻、全新委約拍攝的照片、文章,以及不同學者和曾與貝聿銘共事的人所分享的軼事。
在本次展覽中,我們展示了十一幅委約七位國際攝影師在全球疫癥大流行期間拍攝的照片,重新審視貝聿銘仍具影響力的作品。參與的攝影師包括何兆南(香港)、久保田奈穗(紐約)、李國民(臺北)、喬瓦娜.席爾瓦(米蘭)、穆罕默德.薩姆吉(杜拜)、田方方(上海)和米田知子(東京/倫敦)。
P:你認為這期間最大的難度是什么? 你是如何克服應對的。
王蕾:在這次展出的逾400件展品中,僅有三件作品屬于M+,其余都是我們“借”來的,其中需要與全球各大博物館機構溝通。此外,我也想發掘貝聿銘其他鮮為人知的故事,其實他在新加坡也有許多作品,為了發掘背后更多故事,我們嘗試聯系當年與他合作過的伙伴,通過采訪、編輯和整理,呈現出更立體與多元化的“貝聿銘”。此外,為使新一代建筑系學生了解貝聿銘的作品,M+與香港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建筑學院的兩個碩士課程合作,邀請兩校學生分別聚焦于高樓和文化空間的設計。學生同心協力在工作室參與制作總共五件模型,展現貝聿銘生平最重要的建成和未實現的項目。這些項目包括貝聿銘的哈佛大學設計學院碩士畢業論文中的設計“上海中華藝術博物館”(1946,未建成)、紐約雙曲面大樓(1954–1956,未建成),以及臺中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1954–1963)。
P:對于此次展覽,M+博物館內有哪些新的陳列布局方式?
王蕾:首先,在此次展覽的陳列方式上,我與展覽設計團隊強調了“軸線(Axis)”的概念,當你步入貝聿銘改建及擴建后的法國巴黎大盧浮宮,就會感受到軸線帶來的平衡美,盧浮宮兩翼中間的軸線是巴黎城市空間軸線體系的重要構成部分,貝聿銘自己也特別強調軸線的重要性。其次,在這個展覽空間里沒有90度直角,取而代之的是無處不在的“斜角”,這些斜角會引導你的視線有不斷的變化,似乎永遠都想捕捉緊接的“下一秒”。最后,我們不以貝聿銘的建筑項目來分區展示,而是以主題分類,所以你會在不同主題房間里看到對法國盧浮宮的多角度解讀。
P:貝聿銘曾在哈佛大學高等設計研究院(Harvard Graduate School of Design)師從瓦爾特·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格羅皮烏斯是公立包豪斯(BAUHAUS)學校的創辦人、現代主義建筑學派的倡導人之一,貝聿銘也深受其影響,但是貝聿銘也擁有中國傳統文化基因,你認為“包豪斯(BAUHAUS)”被貝聿銘吸收并轉化出哪些新樣貌?
王蕾:這是一個很好也是很重要的問題。在此次展覽中,我們特別展示瓦爾特·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的照片,在成為格羅皮烏斯的學生之前,貝聿銘就曾聽過他的講座,盡管他們后來結為師生,也不阻礙貝聿銘表達自己的觀點:現代主義建筑不可能以單一模式涵蓋全世界,還得考慮不同地域的文化、種族、歷史、生活方式等。此次展出貝聿銘的信件有寫道:“我正在探尋在建筑中表達地域或‘民族’特色的方式……難就難在如何不依靠任何我們熟知的中國建筑特征和圖案,找到真正屬于中國的語言?!痹谒漠厴I設計作品——上海藝術博物館的平面圖紙和模型中,可以看到其中擺設著中國書畫、陶器、玉器、銅器等。在北京的香山飯店項目中也能看到貝聿銘想要表達的中國傳統文化思想,包括:會見松、飛云石、趙無極的水墨畫、冰裂紋地毯等……其實在這些項目中都能感受到,或許在現代主義建筑出現之前,貝聿銘早有自己的思考。
P:你對哪件展品印象最深刻?
王蕾:通過看他的手寫信件,我才更了解貝聿銘以及真正的看到他是誰。比如我們展館墻面上印有一句話“I don't think I shall feel strange in a strange land.(我不認為自己獨在異鄉為異客)”,這是貝聿銘在美國就讀大學時寫給他父親的信(1939年)。通過不同的信件,我們可以窺見到他的生活狀態,還有此前提及他對于建筑、文化、歷史的深刻思考。此外,我們還能通過紀錄片感受貝聿銘是如何“追求完美”,當他在講述如何澆筑混凝土時,我都被他對于每個方面精益求精的精神所震撼,真的是位完美主義者!
P:如果貝聿銘還在世,你會想向他提出一個什么疑問?
王蕾:我曾經在貝聿銘的一篇專訪文章中看到:他說不太在乎金融商業項目,對他來說,文化方面的項目很重要。盡管我沒有親自訪問過他,而是透過書里的專訪了解到這些??墒俏艺J為香港中銀大廈和新加坡的OCBCCentre華僑銀行大廈都展示了富有個人思考的設計,我認為它們同樣重要。所以如果我可以問他的話,我會說“您真的不覺得那些項目有價值嗎?”哈哈。其實商業項目與文化項目都很重要,我覺得不同項目的框架結構帶來不同的挑戰,有時甚至是商業項目的挑戰更大,因為要在有限的費用預算里和客戶有限的接受度里,實現個人設計理念,這其實更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