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五賢堂記碑》是北宋知名官員孔道輔為紀念五賢堂的建設而立的石碑,其碑文反映了宋代前期的道統思想,并成為孟子地位提升的重要標志。
關鍵詞:《五賢堂記碑》;孔道輔;道統;孟子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13.040
1 《五賢堂記碑》
《五賢堂記碑》(圖1、圖2)立于曲阜孔廟西路金絲堂西側,碑高320厘米,寬115厘米,設立于宋仁宗景祐五年(1038),由時任兗州知州的孔道輔撰文并書丹。早年殘缺,目前用水泥將《五賢堂記碑》鑲起修復。碑文現存共16行,每行約44字,原文收錄于《祖庭廣記》《闕里文獻考》《山左金石志》等典籍①。
其中的五賢指的是孟子、荀子、揚雄、王通和韓愈,五賢堂就是孔道輔在孔廟中為祭祀這五位圣賢而建的。碑文開篇便高度評價了圣人之道以及五賢對圣人及道的輔助作用:“五星所以緯天,五岳所以鎮地,五賢所以輔圣……諸子雖博,非五賢之文,不能成正道……故圣人與天地并,高卑設位,道在其中矣。所以尊君德,安國紀,治天物,立人極,皆斯道也。”隨后,孔道輔詳細介紹了在儒學低谷期,五賢分別為振興儒學而做出的重要貢獻,并在文章末尾介紹了自己建五賢堂的動機:“庶幾識者……知圣賢之道盡在此矣。”
孔道輔以孔子嫡系后裔的身份在孔廟中建五賢堂,為五賢畫像并祭祀,使孟子第一次進入孔廟,具有重大的意義。
2 孔道輔其人
孔道輔,原名孔延魯,字原魯,宋代兗州曲阜(今山東曲阜)人,孔子第四十五代孫。出生于宋雍熙二年(985),卒于宋寶元二年(1039)。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孔道輔舉進士第,隨后曾任寧州軍事推官、大理寺丞、仙源知縣、太常博士、龍圖閣待制、尚書兵部員外郎、徐州知州、許州知州,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龍圖閣直學士等官職。
孔道輔是北宋中期有一定影響力的官員,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王安石曾對其評價為“剛毅諒直名聞天下”。在孔道輔踏入仕途不久時,曾在寧州(今甘肅寧縣)任軍事推官。在這里,他曾用笏板擊殺妖蛇,對改易寧州一帶喜巫尚神的風俗產生了積極影響。王安石在其墓志銘中曾記載:“(公)尤不好鬼神禨祥事,在寧州,道士治真武像,有蛇穿其前……而蛇果出。公即舉笏擊蛇,殺之。”在北宋大中祥符年間,宋真宗東封西祀,熱衷“祥瑞”,發現有蛇出于真武像前等這些現象,官員一般都會以“祥瑞”上報朝廷;另外,怪蛇出沒于真武殿,民眾也會看作是真武大帝顯圣。所以,孔道輔擊殺妖蛇,對官民均造成了很大的震動。
宋天禧二年(1018),孔道輔上奏稱“祖廟卑陋不稱,請加修崇”,朝廷批準并撥款,命令由孔道輔監修孔廟,孔廟由此形成了四進院落、三路并行的現存格局。他將原正殿后移并擴建,在正殿原址筑壇并環植杏樹,以紀念孔子杏壇講學。杏壇的典故源于《莊子·漁父》:“孔子游于緇幃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西晉史學家司馬彪曾注釋:“緇帷,黑林名也。杏壇,澤中高處也。”明末著名學者顧炎武也認為《莊子》一書,凡談孔子,均為寓言,“漁父不必有其人,杏壇不必有其地,即有之,亦在水上葦間、依陂旁渚之地,不在魯國之中也。”因此,我們所見杏壇實際是儒家教育的象征,而非孔子講學所在②。
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十二月,孔道輔被任命為“契丹接伴使”,準備出使契丹。據記載,由于契丹不喜歡“魯”音,孔道輔無奈將姓名由原名“延魯”改為“道輔”。張宗益在其撰寫的《宋守御史中丞贈太尉孔公后碑》中所言:“尋為北蕃國信使,舊名延魯,至是改今諱焉。”天圣五年(1027)九月,孔道輔充任“契丹妻正旦使”出使契丹。根據《宋史》及《宋守御史中丞贈太尉孔公后碑》記載,孔道輔面對氣焰逼人的契丹君臣不卑不亢,應對有禮有節,十分得體,順利完成了出使任務。返宋尚未還朝,便升任左司諫、充龍圖閣待制。天圣九年(1031)七月,孔道輔以“契丹母冊禮使”的身份再次出使契丹。
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三月,宋真宗趙恒的第三任皇后劉娥即臨朝稱制的劉太后逝世,宋仁宗親政。為了樹立自己的權威,消除劉太后的政治余波,宋仁宗決心廢除劉太后為自己選定的郭皇后。根據《宋史》記載,明道二年十二月乙卯,即公元1034年1月16日,宋仁宗頒下了詔書,“廢皇后郭氏為凈妃、玉京沖妙仙師,居長寧宮”。按照司馬光《涑水記聞》的說法,時任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的孔道輔極力反對廢后。他率領諫官孫祖德、范仲淹、宋郊、劉渙,御史蔣堂、郭勸、楊偕、馬絳、段少連一行十人到殿門求見宋仁宗,試圖勸宋仁宗收回旨意,守門宦者卻“闔扉拒之”,于是孔道輔“拊門銅環大呼”,由此觸怒了宋仁宗。結果宋仁宗下旨,將孔道輔貶為泰州知州,范仲淹貶為睦州知州,并將兩人被羈押出城,其他參與者也被罰銅二十斤。
景祐四年(1037),孔道輔已任由泰州知州轉任兗州知州兩年,《新建孟子廟記》中說,他向來“以恢張大教興復斯文為己任”,認為孟子力辟楊墨,對儒學之功最大,應當在其故鄉建祠堂祭祀。他派人四處尋找,終于在四基山之陽尋訪到了孟子墓,于是便在此建立孟子廟,并邀請其摯友泰山先生孫復撰寫了《新建孟子廟記》,刻石立于廟中。不久,他還在曲阜與鄒城之間的鳧村尋訪到了孟子第四十五代孫孟寧,并極力向朝廷推薦,孟寧被任命為迪功郎、鄒縣主簿,主持孟子廟祭祀。由此,孟子后裔才得以確認并延續至今,孟寧也被孟氏族人稱為“中興祖”。而孔道輔也因修建孟廟和尋到孟子后裔而從祀孟廟。
3 中晚唐至宋初的道統論
孔道輔立《五賢堂記碑》,將孟子、荀子、揚雄、王通和韓愈列為“五賢”,明顯是受到唐宋時代儒家道統的影響而為。
儒家的道統論雖興起于北宋初期,但其首次提出應追溯到韓愈。
儒家學說自從孔子于春秋開創后,構成至今2500年間華夏傳統文化的主體。雖然歷經了秦代的“焚書坑儒”,但畢竟秦二世而亡,未對儒學發展產生太大的影響。漢代,由于漢武帝“獨尊儒術”,儒學更是成了官方的正統思想。然而,東漢之后,儒學便進入了衰落期。一方面,今文經學宣揚的“天人感應”“陰陽災異”等學說具有濃厚的迷信色彩,再與讖緯之學結合在一起,明顯變得荒誕無稽;另一方面,兩漢經學嚴守師法、家法,發展到漢末,既煩瑣迂腐,又僵化虛偽,日益失去了吸引力。同時,儒學作為官方意識形態,必然隨著政權的衰落而衰落,隨著黃巾起義席卷全國,東漢政權被曹魏所接替,儒學也受到沉重打擊。而漢末三分,經過西晉的短暫統一,很快又陷入南北朝近三百年的戰亂之中,局面直至隋唐時期方才重新安定下來。佛道思想在這一階段獲得迅速發展。尤其是佛教,自漢明帝時傳入中原以來,經過數百年的傳播,尤其是西晉后期時戰亂不斷,人們的生活朝不保夕,佛教的來生思想產生了極大的吸引力。再加上此時的北方政權,無論是十六國還是北朝,絕大多數為少數民族統治,自然對同樣來自域外的佛教有認同感,甚至將其確立為統治思想。于是佛教力量迅速增強,至隋唐已經根深蒂固、枝繁葉茂,上至王公貴族,下至普通百姓,信徒遍及天下。道教也同樣在社會上取得了巨大影響力③。
唐代結束了長達數百年的戰亂,通過對之前各朝統治經驗的總結,李淵與李世民父子清醒地認識到,治國安邦的指導思想必須以儒家思想為正統,佛道思想作為官方意識形態的重要補充,采取了三教并立、彼此平衡的文化思想政策。同時,儒家思想也不是無視時代的變遷,簡單回歸兩漢的經學,而是在保存基本思想的同時,積極吸收佛、道兩家的思想作為自身的有益補充。這在思想上為唐代經濟文化的繁榮提供了有力保障。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儒學又開始衰落。《舊唐書·儒學傳》記載唐高宗就“薄于儒術”,到了武則天稱帝時,更加輕視儒學,甚至連國子祭酒的職務也多授予諸王及駙馬都尉,而非按例授予當時的大儒。不過20年,儒學就衰落了下來。按照《舊唐書》的說法,其最重要的原因是“政教漸衰,薄于儒術”,具體來說是破壞了儒學的規矩。唐高宗廢掉王皇后,封武則天為皇后;武則天以皇后身份向泰山之神獻祭,后來又改到嵩山封禪;唐中宗的皇后韋氏學習武則天參與祭天等。這些大事都違背了儒學的基本原則,然而卻都有當時的儒家領袖許敬宗、祝欽明等出來支持。同時,許敬宗和祝欽明還有許多有違私德的事跡流傳,嚴重破壞了當時的道德風尚。
在這種情況下,佛、道二教勢力再次迅速膨脹,尤其是佛教,在唐肅宗、唐代宗的支持下,勢力大增,打破了三教的均衡狀態。尤其是韓愈所處的唐憲宗時代,更是尊崇佛教。根據《舊唐書》記載,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唐憲宗命令中使杜英奇帶三十名宮人將佛骨舍利迎入宮中,準備供奉三日,并將舉行極其盛大的佛教儀式。韓愈從維護儒家思想正統地位的角度出發,撰寫了著名的《論佛骨表》以直言進諫,結果其言辭觸怒了唐憲宗,要處死韓愈,經諸大臣求情,韓愈方得以幸免,被貶為潮州刺史。
面對儒學衰落的現實,韓愈看到了佛教的傳承有序,在廣大信徒的支持下,既有嚴格的戒律約束,又有明晰的傳承體系,進而形成了具有堅定信仰和嚴密組織的僧侶組織。這種組織體系對于佛教的廣泛傳播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使得佛教在華夏歷經各種波折而傳承不息,發揚光大。儒學雖有漢代經學較為嚴密的傳承體系,但其重心主要在于名物訓詁和文字疏解,對于在思想領域跟佛教爭鋒的作用不明顯。
韓愈深入挖掘儒學自身的典籍,發現孟子得孔子的真傳,又有辟楊墨的“衛道”之功,進而發現《孟子》卒章中明確了1600余年間圣賢傳承的道統。韓愈幾乎全盤接受了孟子所描繪的儒學傳承脈絡,在《原道》中他敘述了儒學的完整道統:堯傳于舜,舜傳于禹,禹傳于湯,湯傳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再傳給孔子,孔子傳孟子。孟子之后,韓愈慨然以接續失傳千年的儒家道統為己任,由此創立了影響后世千余年的“道統”說④。
晚唐時,皮日休把文中子王通與孔子、孟子、荀子相提并論,在其《請韓文公配饗太學書》中列出了孔子、孟子、荀子、文中子王通再到昌黎先生韓愈的道統。
到了宋初,孔道輔的摯友、“宋初三先生”之一的泰山先生孫復在寫給他的書信《上孔給事書》中把孟子、荀子、揚雄、王通、韓愈稱為“五賢”,其中,又把孟子、荀子、揚雄稱為大儒。在他看來,王通與韓愈較之孟子、荀子、揚雄,明顯略遜一籌。
孫復的弟子,同為“宋初三先生”的泰山學派創始人、徂徠先生石介則把孟子、荀子、揚雄、王通、韓愈尊稱為“五賢人”,而韓愈更被稱為“賢人而卓”,達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可與孔子并肩。
非常明顯,孔道輔建五賢堂,立《五賢堂記碑》,是受孫復、石介的影響所致。
4 北宋孟子地位的提升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向來是最重要的政治活動之一。對于士人而言,從祀于孔廟,毫無疑問是至高無上的榮譽。唐貞觀二十一年(647),唐太宗下詔,令以左丘明等二十二人為先師,俱配尼父于太學。這二十二人被稱為“先師”,孔子則被稱為“先圣”。二十二位“先師”之所以能享受這樣的尊榮,原因在于“代用其書,垂于國胄”。后世分析,是因為他們對儒家經典在傳播和傳承方面做出了貢獻。而前述“五賢”之中的孟子,卻未能名列其中⑤。眾所周知,孟子后來被稱為“亞圣”,地位僅位于孔子之下。
實際上,孟子去世后,在兩宋以前地位一直不高。雖然東漢的趙岐在《孟子題辭》中把孟子稱為“命世亞圣之大才者也”,但長期以來所稱的“亞圣”都是指顏回,在儒家文獻中,一般以“周孔”或“孔顏”并提。比如同為東漢末年的禰衡,在《顏子廟碑》中稱贊顏回“亞圣德,蹈高蹤”。曲阜孔廟所存的《開元十一年孔顏贊殘石》立于唐開元十一年(723)五月,內容是唐睿宗所作《孔子贊》與唐玄宗所作《顏回贊》,其中《顏回贊》曰:“杏壇□□,儒術三千。回也亞圣,丘也稱賢。四科之首,百行之先。秀而不實,得無慟焉。”存于曲阜孔廟十三碑亭中南面東起第三亭的《承安二年黨懷英撰重修至圣文宣王廟碑》立于金章宗承安二年(1197)三月,其碑陰有元仁宗延祐元年(1314)任朝列大夫山東東西道肅政廉訪副使的劉文撰寫的祭孔子、顏回、孟子的祭文三篇,其中提到顏回為“位崇亞圣,名冠四科”,提到孟子,則說“生稟淑質,名推大才”。很明顯,這時的孟子被稱為“大才”,地位低于被稱為“亞圣”的顏回⑥。
韓愈的道統論開啟了孟子地位提升的序曲,但孟子的地位并未得到士人的公認,雖有皮日休的號召,也未得到太多的反響。直北宋慶歷年間,范仲淹、歐陽修等人尊崇孟子,才逐漸推動了孟子地位提升的潮流。這其中,最為推崇孟子的正是前述的孫復與石介師徒二人。
5 結語
孫復在《新建孟子廟記》中說:“孔子既沒,……夾輔我圣人之道者多矣,而孟子為之首。”“楊墨暴行,孟子不作,則天下之民禽獸矣。”給予孟子極高的評價。石介則認為:“孟子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辟楊、墨;說齊宣、梁惠王七國之君,以行仁義。”給予了孟子極高的評價。由于孫復、石介師徒的巨大影響力,在他們去世后不久,孟子地位提升便取得了實質性進展。北宋熙寧四年(1071)二月,《孟子》成為科舉考試科目。北宋元豐六年(1083)十月,孟子被封為“鄒國公”。元豐七年(1084)五月,官方第一次以孟子配享孔廟。到了北宋徽宗宣和年間,《孟子》一書同樣被刻為石經,成為“十三經”之一。
注釋
①駱承烈,劉蔚華.石頭上的儒家文獻:曲阜碑文錄:宋孔道輔五賢堂記碑[M].濟南:齊魯書社,2001.
②王安石.王安石文集:給事中贈工部侍郎孔公墓志銘[M].劉成國,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21:1574-1576.
③張宗益.闕里志:宋守御史中丞贈太尉孔公后碑[M]//陳鎬.闕里志.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89.
④孔繼汾.闕里文獻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⑤劉培桂.孟子林廟歷代石刻集:新建孟子廟記[M].濟南:齊魯書社,2005.
⑥石介.徂徠石先生文集[M].陳植鍔,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