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無界，無己，無相，無名”的劉健教授

摘 要：作為中國錄音藝術專業的奠基者之一，劉健教授在音樂創作、音樂教育、作曲與作曲技術理論等專業發展與學科建設上，對武漢音樂學院作曲系產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他的精神、品格、思想、觀念，也都積淀為武漢音樂學院作曲系的辦學財富與學術品德。文章對“風的回聲·劉健教授音樂創作研討會”進行了回顧，并將劉健教授深厚的學術造詣和優良的學術品格歸納為音樂創作中的“無界”，生活工作中的“無己”，理論研究時的“無相”，作為專業創始人的“無名”。

關鍵詞：劉健；風的回聲；無界；無己；無相；無名

2022年9月24日，由武漢音樂學院、湖北省音樂家協會主辦，學院作曲系、《黃鐘》編輯部、計算機音樂創作研究中心承辦，學院學科建設辦公室、藝術實踐處、科研處協辦的“風的回聲·劉健教授音樂創作研討會”，在學院行政樓六樓會議室以線上線下混合的形式順利召開。來自國內各個專業音樂院校的有關專家學者參加了會議，會議由作曲系主任趙曦教授主持。開幕式上，院長胡志平教授充分肯定了劉健教授為武漢音樂學院作曲與作曲技術理論專業的發展，為錄音藝術（原“音樂音響導演”）專業開辦所奠定的基礎和所作出的貢獻，并對劉健教授的英年早逝表達了深深的惋惜。胡院長表示，要通過研討會的召開，進一步深入挖掘劉健教授的思想內涵，認真總結學習劉健教授的優良品格，為加速推進武漢音樂學院的“雙一流”學科建設，對標全面推進教育現代化和深化教育改革的新要求，結合“新文科”建設的新目標，全面加強美育工作的新任務，作出表率，起好帶頭作用。

參加研討會發言討論的，有各大音樂院校的專家、學者和學科帶頭人，有劉健教授生前的同事，也有他的學生，以及他的摯友和親人。大家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追憶了劉健教授的生平事跡，表達出對他的深切思念，也凝練出他在為師之德、治學之風、處世之道等方面的優秀品格。大家的發言，重構出一個新的劉健、活的劉健！這些被總結的精神與品格，正如劉健教授音樂作品《四境》的標題，集中體現于四個方面——作為作曲家、音樂教育家、音樂理論家和錄音藝術專業創始人的“四境”。

境之一：無界

劉健的音樂創作，通常被評價為“跨界”或“越界”，劉健自己也用“越界飛行”來總結自己音樂創作的特點。實際上，作曲家們很少為自己的創作設定界限。“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因此，我們可以這樣看：劉健，尤其是他的音樂創作、他的興趣愛好、他的思維觀念，都是恣意而“無界”的；他的行事風格、性格特點也從不囿于界限的束縛。

彭志敏教授在發言中說：“劉健總是根據自身創作的整體構思、表現目的、音響效果的需要，在各種不同的資源庫里直接而自由地擇取音高、音色、音響素材，在不同類型的技術風格范疇里‘往返穿梭、往來出入、解構重構、交緣混合、衍生嬗變’，成為一種‘非此非彼、亦此亦彼、即此即彼’的‘麒麟式’混合風格。” 李云鵬副教授也說：“劉老師的創作不僅突破了風格、素材、題材、體裁的界限，也突破了舶來與本土、傳統與現代、專業與世俗的界限，已進入一種人樂合一、物我兩忘的狀態。”

聯想開去，所謂“無界的風格”，也一定能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找到蹤跡。劉健的興趣廣泛，愛好多樣，許多看似毫無關聯，甚至相去甚遠的愛好與特質總能融洽諧和地聚集其身。“劉健是作曲系‘美食家協會’的優秀成員，是典型的肉食主義者，對帶甜味的西點有極高的鑒賞力，對武漢熱干面有近乎狂熱的迷戀，對北京二鍋頭和貴州茅臺酒也同樣喜歡，對長沙的糖油粑粑更是有遺傳式的熱愛。劉健是可以操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又可以在花前月下吟誦唐詩宋詞及舒婷、北島、顧城、楊煉的浪漫之人。他是眼界開闊而學養深厚的音樂理論家，是隱而不發卻能無往不勝的雄辯高手，也是風格水平、嗓音水準俱佳的原生態歌手。劉健是《圣經》的潛心閱讀者，是古龍小說的收藏者，是足球迷，是籃球教練，是電視體育直播節目的點評式觀眾，是聽音樂、看電視、玩音響的超級用電大戶。”

劉健教授在描述自我一些與眾不同的想法時曾表達：“一直喜歡不現實的東西，喜歡距離遙遠的東西；一直喜歡關注多層次的、底層的東西；什么書都看，讀馬列主義原著，自學高等數學，形成了后來的世界觀和邏輯思維能力。喜歡想一些漫無邊際的問題，讀一些專業以外的書籍，聽一些聽不明白的音樂，做一些似無意義的事情，學一些并不實用的知識。”

這正是作為作曲家的劉健顯露出的不名一格的獨特、曠達不羈的獨到和融會貫通的智慧，也由此形成了他多元融合的音樂風格。

這正是劉健作為作曲家的“無界”。

境之二：無己

劉健教授在生活、工作和創作中都有著獨到的個性審美、獨特的個人意趣和獨立的個人見解，總是那么獨異于人、獨立于世，正所謂：“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

但作為教育家，劉健教授卻始終有著至人無己的思想境界。他從不以自我為中心，也不將個人想法、觀點強加于人。在教學中，這種“無己”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他決不從主觀的個人主義角度去教化學生，而是因材施教，根據學生不同的情況，激發他們想象與探索之欲望，鼓勵他們拓展其思想之維度，引導他們完善獨立之人格，并最終推動他們在藝術與人生道路上進步、成長、蛻變，這體現出劉健教授日常口中“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教育觀。

“劉老師說教學生就像醫生看病一樣，首先要了解學生的‘病情’，這包括其特點是什么？長處和不足在哪里？有怎樣的學習經歷和知識結構？最重要的是通過其作品發現問題；其次是根據學生的‘病情’做到‘對癥下藥’，為了盡可能減少‘副作用’而少用‘藥’，讓自身的‘免疫力’去解決‘病情’；再次是指向目的，看病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讓病人脫離疾病的痛苦而痊愈，但教學生的目的卻不能單一，獲獎、成名固然是好事，但它不是唯一目標；最終是讓學生通過‘對癥下藥’，提高自己的‘免疫力’，做到‘百毒不侵’，從而成為真正的自己。”

劉思遠副教授發言道：“在我的印象里，劉健老師的課堂教學總是一語中的，告訴我問題在哪里，但他并不會告訴我具體的解決方案，他總是希望我能從樂譜研究、文獻研讀中找到答案。他常說：‘很多東西我是自學的，也沒有老師教過，你也可以試試。’這讓我養成了遇到問題獨立解決的好習慣，到現在也一直保持。他的教學更多是啟發式的，讓我們的思維‘天馬行空’，不受限制，讓我們大膽地嘗試自己的想法。”

當然，作為教育家的劉健如此，作為作曲家的劉健亦是如此。劉建教授生前同窗、同事，也同為錄音藝術專業創始人之一的吳粵北教授，從“求真務實的科學態度”“實踐探究的好奇心理”“創新開拓的前瞻意識”“誠實質樸的坦蕩心胸”四個方面對劉健教授的音樂學術品格進行了概括；又從“音樂創意的根源性”“作曲技法的創新性”“音樂風格的實用性”“樂思展開的節制性”四個方面對劉建教授作品的審美取向進行了總結。他的發言不僅飽含情感，也是對劉健教授及其音樂創作的全面洞悉。他見解獨到，評價客觀、睿智，且帶有很強的啟發性。特別在談到劉健的樂思展開的節制性時，吳粵北教授說：“他在任何情況下，不管自己的想象有多么豐富，一定是控制的，高潮處理都是節制性非常強的。他沒有震撼人心的音樂，所有的音樂都是點到為止，預期的目標剛要達到的時候，他就停手了，不再宣泄了。劉健音樂的最大特點就是樂思展開的節制性且不隨便宣泄他的情緒。”樂如其人，這種音樂表達方式的“節制”與“克制”，正是劉健教授本人謙遜、內斂、平和的性格的體現，更是他“克己”“無己”的教育理念、思想境界和人生哲學的折射。

今天，各位與劉健教授有師生情誼的學者，從各不相同、各具特色的角度來追憶他、紀念他，總結他的精神、思想和觀念，不正是劉健教授“無己”的教育理念所取得的豐碩教育成果嗎？不也是值得我們學習借鑒與思考的嗎？

這正是劉健作為音樂教育家的“無己”。

境之三：無相

《金剛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是如來。”無相即擺脫世俗之有相，認識所得之真如實相，即為看透所有表相，直抵真相。作為學者、音樂理論家，劉健教授的思考永遠是透過現象直抵本質的。“劉健對于許多事情、各種情況，都能表現出從容不迫的姿態，發表見解不俗的看法，顯出高人一籌的智慧，展示含蓄的幽默和有教養的幽默感。”在創作和教學中，如此直抵真相的案例俯拾即是。申濤老師在談到劉健教授創作中的“控制”與“不控制”的話題時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能正是因為他內心所追求的，是隱藏在縝密、精細技術下的，其不愿受約束和肆意表達的內心。”

事實上，劉健教授這些用控制、技術和嚴密邏輯創作的作品，最終一定會展現出一種去“技術化”和去“邏輯化”的“表象”。在我看來，這正是將音樂作品視作“有機體”的觀念。所謂有機體，是對具有生命的個體的總稱，包括動物與植物。最早將某種藝術形式視為“有機體”的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他視詩歌為“有機體”。這種觀點在19世紀西方浪漫主義時期風行一時。而大多數“有機體”的世界，都呈現出一種表象“簡單”“自然”，內在邏輯嚴密、構造復雜的特點。就如無數具有共同DNA的細胞聚合成器官，形成組織，最終構成了生命整體。但從視覺和觸覺角度來看，生命的外在與表象又看似“簡單”和“自由”。柏拉圖認為藝術世界是對現實世界的模仿，因此藝術作品模仿現實世界中的有機體，以有機體的方式來構建作品也是普遍和廣泛的。這種有機化、簡樸化的觀念正是劉健教授“無相”特質的表現，也是其古典式美學觀的呈現。

羅林卡老師在發言時談到“形態與權重”：“劉老師的思考已經到達哲學層面，他似乎嘗試把創作中‘人’的這個部分屏蔽，讓我們注意到超出人的那些部分。他的思想，是直擊底層命題的。由于這種思想的特點，劉老師后來開始涉及算法作曲的領域，這是他思考的一種必然，他想抵達真相——是什么使音樂得以形成，使風格得以形成？它們應是一些條件和關系的總和。大量算法支持的程序過程究竟可以在什么層面上實現有意義的作品和風格？把人的因素摒棄，剩下的是什么？” 這樣的思考，明顯反映出劉健教授已經參透權重與邏輯相輔相成的關聯，形態是它們的外化。他應該也關注到，雖然電子音樂更多的參與者是“計算機”，但始終不能脫離“人”的基本屬性——自我意識。他在嘗試突破這層底限，但這種嘗試可能就像數學中的“無限接近”般永遠無法到達。劉健教授數十年前就已生發的思考，正是當下人工智能發展中最核心的問題之一——智能AI如何擁有自我意識。這種洞悉本質的智慧和先人一步的遠見都引人注目，令人欽佩。

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到劉健教授對音樂必然性的思考。“他曾提到，對聲音進行方式的選擇會比對聲音主題材料的選擇更加苛刻。要想創建出一個有意思、博人眼球的主題，并不會太難，但要想為這個主題締造一個合適的進行方式，卻需要耐心、精心的篩選。音樂進行過程中，每個環節所指向的必然性，成為創作中需要反復思考的關鍵點。”這種思考，是對事物發展必然性的思考，這種必然性來自事物內部的根本矛盾，它也決定了事物的本質。這是劉健教授對音樂本質問題的諸多思考。

作為學者、音樂理論家的劉健教授，無時無刻都顯出高人一等的智慧，他的思維通透、思想深刻，已將音樂藝術提升至哲學的高度。正如汪申申教授在會上評價道：“我們見過很多作曲家寫理論文章，但是大部分作曲家在理論方面的思考更多的是局限在局部性的作曲技術理論方面。而劉健的思考，雖然也跟作曲技術理論密切相關，但卻不僅限于這個方面，他已經深入音樂的邏輯性、音樂的哲理性、音樂在哲學上的依據。”

這正是劉健作為理論家、學者的“無相”。

境之四：無名

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后黃金一代（77、78級）作曲家中的佼佼者，作為武漢音樂學院作曲系曾經的領軍人物和錄音藝術專業的奠基者與創始人，劉健教授早已享有盛名。但他從未羨求功名，從不追求功利，更沒有投機主義心理。永遠記得作為師長、作為同事、作為領導者的劉健教授，不擺架子、不講排場，也從不以“著名作曲家”“某某會長”或“某某創始人”等名頭自居。他的簡介永遠只有最質樸、最簡潔的文字；他的發言總是用平和易近的語氣；他的行事總有低調樸實的作風。“劉老師為人超級低調，他上課路上，很少會走在人多的地方。記得有幾次電視臺來采訪作品的指導老師，他總是不愿出鏡，說你們作者和演唱團隊參與就好。印象中，他除了參與學術活動和會議之外很少露面，更是很少發QQ空間內容。” “他說做音樂猶如做人，不能太滿，要留余地。”這不僅僅是劉健教授的生活態度，也是他的創作特質，更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寶貴品質。

彭志敏教授說：“他在音樂創作中，總是力求以‘最真誠、最純粹、最本真’的，同時又以‘最無矯揉造作、最不跟風隨潮、最少功利主義’的態度，來對待他創作的每一部音樂作品。”在談到與劉健教授探討有關辛亥革命百年紀念的創作時，彭志敏教授說道：“劉健幾乎從不涉及那種‘玄乎的、遠古的、非現實的’題材類型。對某些一時還‘搞不懂、吃不透、摸不透、拿不定’的題材類型，也不輕率涉足，更不輕易下筆。他的這種實事求是、審慎負責的創作態度，與那種在題材選擇與表達方式上‘少年不識愁滋味’式的‘無病呻吟’，與那種‘此曲只應天上有’式的‘孤芳自賞’，與那種‘人間能得幾回聞’式的‘故弄玄虛’等情況相比，無疑是一種強烈的比照，也是一種深刻的啟發。”

這正是劉健作為錄音藝術專業創始人的“無名”。

他既不追名，也不逐利；他用本真、本心、本性創作，他以真、善、誠生活；他在諸相非相的維度與物我兩忘的境界，實現思想的穿梭。

我想，這正是他受眾多后輩追捧，被奉為“人生導師”的真相！

在當晚舉行的“越界飛行·紀念劉健教授線上專場音樂會”上，《風的回聲》作為劉健教授的代表作之一上演。這部作品以民歌音調構成音樂主題，并以此作為“回聲”的“聲源”，將電子音樂思維巧妙地融入傳統聲學室內樂的創作。它是將民間音樂、電子音樂技術思維、聲學室內樂形式予以結合的典范。

另一首作品《天堂》中，作曲家突破了素材選擇的界限，以中國作曲家的視角結合印度音樂調式，描繪出作曲家內心的天堂凈土，體現出“世界性音樂”的特質。這都是“無界”在劉健教授音樂作品中的體現。

在女高音與混聲合唱《巴山夜雨》（選自大型交響音樂組歌《穿越三峽》，黃金輝作詞）中，劉健教授通過通俗優美的旋律、簡潔有效的伴奏，創作出深情纏綿、情景交融的聲樂作品，發于心、止于情，表現了峽江女人堅韌的性格和執著的柔情。

在《半坡的月圓之夜》 （為新笛、小堂鼓和四只音箱而作）中，作曲家試圖以竹笛的氣聲與堂鼓的摩擦聲、竹笛的吐音與堂鼓的點擊、竹笛的顫音與堂鼓的輪奏等方式，來尋找兩種樂器之間音樂形態的相似性，以此來揭示外表完全不同的事物間的內在聯系，并構成新的音響空間。其中《半坡的月圓之夜》對人類文明起源、東方文化緣起的深層哲學思考以及《巴山夜雨》對中國傳統女性獨有的溫婉忠貞、至柔而剛的美好品格的歌頌，無疑反映出劉健教授“無名”“無相”的創作特質。

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云：“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我想，僅用文中的四個方面來概括至人、神人和圣人般的劉健教授定是力不能及的。但這些品格，已升華為值得我們永遠銘記和學習的“劉健風格”與“劉健品格”，匯聚為我們日后學習與工作的動力和鞭策之力。

日月如梭，駒光過隙。在劉健教授離開我們的四千多個日夜里，我們每每回憶起他的，一定是他為藝術家的開放與獨特，是他不拘一格、越界飛行的音樂作品，是他作為作曲家的“無界”；是他為人師者的豁達與包容，是他“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教育理念，是他作為教育家的“無己”；是他治學的睿智與理性，是他“音樂分析”與“音樂創作”都屬于人文性表達的觀念，是他作為音樂理論家的“無相”；更是他平和溫暖的內心、淡泊名利的一生和身為錄音藝術專業創始人的“無名”。我們今天紀念他、追憶他，就是要學習他的品格、繼承他的學術思想和教育理念。相信武漢音樂學院作曲系的后輩必會在劉健一樣的前輩的精神與品格的指引、照耀和鞭策下，不斷提高音樂創作、理論研究水平，不懈努力、奮發進取，為武漢音樂學院“雙一流”本科建設點的發展貢獻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胡 磊：上海音樂學院作曲技術理論博士，武漢音樂學院作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