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者

以圍棋與葉向高結緣時，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一定不會想到，眼前這個福清人會在多年以后，以內閣首輔的身份為他的安葬傾力斡旋，終使他夙愿得以實現，萬歷皇帝破例準許他葬于北京西郊藤公柵欄，成為首位葬于北京的西方傳教士。

此時的葉向高官職不高，只是個南京禮部右侍郎。他雖因倭寇作亂生于敗廁污穢之中，得了個不雅的小名“廁兒”，卻天資聰穎，自幼就被譽為“神童”。葉向高六歲就能應對，十四歲考取秀才名列第一，是所有考生中年齡最小的一個。二十四歲中進士，授職庶吉士，升為編修。后又調任南京國子監司業、禮部右侍郎。

初時，在與葉向高的手談切磋中，利瑪竇雖然感受到了他工詩文、精棋藝的過人才氣，但并未特別放在心上。因為利瑪竇當時的注意力都在接觸朝廷高官，想方設法尋找途徑見到中國皇帝上了。進入中國之后，利瑪竇的傳教之路一直不順。他先是落腳廣東肇慶，后被驅趕至韶州，居所也被廣東新任總督據為己有。在韶州，利瑪竇又遭強盜打劫，腿部受傷落下殘疾，他的兩名部下也相繼去世。為了使在中國的傳教得到保障，耶穌會指示利瑪竇要想辦法到北京去覲見皇帝，以期得到上層的支持。但利瑪竇多次嘗試進京都半途而廢，唯一一次成行，還是借南京禮部尚書王忠銘進京述職之機，懇請王忠銘將其帶入京城。但到北京之后又恰逢日本入侵朝鮮，朝廷忙于派兵援朝，京城氣氛十分緊張。王忠銘先前聯系的太監見朝廷無暇顧及其他，拒絕將利瑪竇引入紫禁城。此后，連王忠銘本人也對利瑪竇避而不見了。這種情形之下，利瑪竇已無法在北京逗留，只得怏怏折返暫居南京，再徐圖進京覲見之事。

葉向高就是在利瑪竇暫居南京時結識的。起初，葉向高只是對這個藍眼睛高鼻梁的洋人感到好奇，這西洋人不僅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還下得一手好棋。雖然利瑪竇的棋藝無法與葉向高相較，但一般人也不是他的對手。兩人手談切磋之際，利瑪竇超強的領悟力和記憶力給葉向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發現利瑪竇的學識非常淵博。而最令葉向高驚訝不解的是，利瑪竇的知識體系與自己的經年所學竟然完全不同，那是一些他從未聽說過的學問。葉向高敏感、聰慧、好學，立刻就被利瑪竇所展示的新鮮知識所吸引了。逐漸地，他們二人之間的紋枰論道，已在不知不覺間脫離了棋盤的局限，逐步向更大的領域擴展開來。用對弈來比照，葉向高的落子如“長”與“立”，旨在步步靠近圍抄利瑪竇，更多地了解西學。而利瑪竇的落子則如“小飛”“大飛”，旨在廣交權貴、名士，另辟蹊徑把死局盤活。只是此刻，他們還都無法看清對方，無法判斷敵友及二人的交往走向。此時的葉向高自然不會想到他們將來會成為摯友，利瑪竇會成為向西方介紹圍棋第一人，更成為“溝通中西文化第一人”。利瑪竇當然也不會料到，葉向高將來會平步青云，做到首輔之位，并以朝廷重臣之身對他多有幫扶。好在他們都是深諳棋道者，都知道對弈不是對立、相殺是為相長的道理，所以都留著分寸。

直到有一天，利瑪竇把一枚棋子落在葉向高的棋眼之上——利瑪竇向葉向高展示了他親手繪制的《坤輿萬國全圖》。

葉向高被震住了。一見之下，葉向高頓時就被這幅手繪的地圖深深地震撼了。此前，葉向高從沒有想到世界竟然那么大，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那么多的國家。葉向高不禁失聲驚嘆道：“凡地之四周皆有國土！”

是的，在此之前中國從不知世界之大，以為中國就是世界。雖然前朝已有鄭和下西洋之舉，但帶回的信息多是外夷慕天朝甘愿稱臣的美談。循天圓地方理念，中國仍認定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利瑪竇這張并不精確的世界地圖，顛覆了葉向高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想象，從此打開了他的眼界。

三年后，利瑪竇率人再次進入北京，終于得以見到了萬歷皇帝。利瑪竇進獻的自鳴鐘、《圣經》、《萬國圖志》、西洋琴等十六件禮品，令萬歷皇帝大悅。為了自鳴鐘能得到定期檢修，也為了能教太監演奏西洋琴，皇帝不僅允許利瑪竇等人在宮中行走，還下詔允許他以歐洲使節的身份長居北京，享朝廷俸祿。

又四年后，葉向高升任內閣首輔。自從被《坤輿萬國全圖》打開眼界之后，葉向高就對西學有了極大的興趣。利瑪竇在宣武門內的南堂舉辦西方圖書和科學儀器展覽，將西學傳播到中國的一系列活動，促進了晚明士大夫學習西方科學知識的風氣。葉向高樂見其行，曾屢次把利瑪竇請到自己的私宅中，與其對弈、傾談。以葉向高在朝中從未失過手的“弈中第二”之名，利瑪竇在棋局上很難取勝，需向葉向高躬身請教。

晚明時期正是西方文明透進東方大國的微明時刻。彼時的歐洲，在文藝復興思想解放后，已經進入了地理大發現和科技發展初期：哥倫布發現了美洲新大陸；麥哲倫的船隊完成了環世界航行；哥白尼出版了《天體運行論》；伽利略在比薩斜塔完成鐵球實驗，并寫出了《論重力》；醫學科學發展使教會不許解剖人體的禁令瓦解……歐洲正在崛起。葉向高們雖然感受到了對弈中的文明沖擊，但自身及環境的局限令他們無法看清歷史進程中的大格局，何況他們即便有心落子，也無力改變現實的棋局。帝制把一個國家的命運交到了君主的手上，但萬歷皇帝可沒有操心國運的心思，這位在歷史上以躺平著稱的君王，目光只逗留在自鳴鐘和西洋樂器上了，連《坤輿萬國全圖》都懶得看。震撼了葉向高們的西方世界，終是無法震撼這個怠惰的皇帝。

葉向高此后做了三朝首輔，獨撐內閣，人稱獨相。沒有人知道葉向高任首輔的那些年間都經歷了什么。有人說，皇上雖然看重葉向高，表面上對他態度很好，但其所上奏章十之八九無下文，多不被采用。面對此種境況，葉向高縱有鴻鵠之志也無力展翅，難怪他會在任首輔的十幾年間，先后上了一百四十多道折子上奏請辭，是有史以來歷代朝官中請辭最多之人。

萬歷三十八年，利瑪竇在北京病逝。利瑪竇生前曾表示，希望自己能葬于北京，但按律利瑪竇應葬于澳門神學院墓地。這個“伏乞賜葬”的請求立刻遭到了朝廷之上眾多官員的極力反對。葉向高此時站了出來，他力排眾議、據理力爭，面對百官質疑“諸遠方來賓者，從古皆無賜葬，何獨厚于利子”的聲音，葉向高慷慨陳詞：“子見從古來賓，其道德學問，有一如利子者乎？毋論其他事，即譯《幾何原本》一書，便宜賜葬地矣。”

葉向高此刻提到的《幾何原本》，是古希臘數學家歐幾里得的著作。這部不朽之作集整個古希臘數學成果和精神于一體，第一次完成了人類對空間的認識，既是數學巨著，也是哲學巨著。利瑪竇和徐光啟合譯了《幾何原本》的前六卷。正是這個殘本奠定了中國現代數學的基本術語，如“平行線”“三角形”“對角”“直角”等都沿用至今，連日本、印度等東方國家也都一直在使用這些中國譯法。直到現在，世界范圍內除《圣經》之外，沒有任何其他著作的研究、使用和傳播之廣能與《幾何原本》相比。

由此，可見葉向高的眼界和他對科學著述的見識。如今，當人們爭論誰是“睜眼看世界第一人”時，所提之人只有清代的魏源和林則徐，而早于他們一個世紀的晚明時期的葉向高在這方面的作為，似乎已經被后世淡忘了。

作為弈者，葉向高著有《弈言》一文。葉向高在此文中說：“弈，蓋有道者所為。”“宇宙雖大，古今雖邈，只是一局。”“善弈者作如是觀，乃得弈理。”

葉向高又說：“凡天下之名為術藝者，皆有窮，惟弈無窮。”

惟弈無窮。時至今日，我們這個民族仍在弈的尺局之中，面對世界棋盤的三百六十道作如是觀，在千變萬化的對弈中參悟弈道、弈理。

是的，惟弈無窮。

作者簡介>>>>

馬曉麗，一級作家，中國作協軍事文學委員會委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楚河漢界》，長篇紀實散文《閱讀父親》，長篇傳記《王大珩傳》，中短篇小說集《手臂上的藍玫瑰》《催眠》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首屆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等。

［責任編輯 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