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幽薄竹

中國是個山地大國，包括高原和丘陵地區在內，約有山地面積666萬平方公里，從南到北，從西到東，名山大川不計其數。一提到山，自會想到那幾座大名鼎鼎的名山，比如東岳泰山、安徽黃山、四川峨眉山、江西廬山等，而遠在云貴高原的文山最高峰薄竹山和這些名山比起來，如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字輩，可恰恰這個小字輩，忽然有一天卻以一種無法回避的清幽和雅致殺到眼前來。

人和人的相遇需要緣分，人和山水的相逢何嘗不需要一種深深的緣分呢？在一個暮春時節的尾聲里，我有幸踏入了薄竹山。用腳步、用眼睛來探尋著這座名不見經傳的青山。

上薄竹山的山路并不好走，盤桓的山路就像一條拉鏈，把崇山峻嶺一點一點地拉開，然后一拐兩拐三四拐，拐來拐去拐暈了頭，只覺得一直在拐，不知道是否經過了九九八十一拐后，滿山黃色、白色的大樹杜鵑撲面而來，驚得趕緊屏住呼吸，生怕一眨眼，這眼前的美景就如一個美夢被生生驚醒，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這么霸道的杜鵑，站滿了一面山坡，開得還魂似的，眼睛被花捉住，心甘情愿做了花的俘虜。這第一面，薄竹山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嚇，不知道后面還有多少驚嚇抑或是驚喜等著我。

順著一條不是路的路穿越薄竹山腹地，之所以說它不是路，是因為這條路除了護林員之外，鮮有人踏足，遮天蔽日的大樹早就將路鋪成了厚厚的葉毯，時間久了，就成了腐殖土，落葉以另外一種方式繼續眷戀著大樹，這就是落葉對根的情誼吧，輪回往返，生生不息。這樣的林間小路，一腳踩上去，厚實有彈性，心下暗生歡喜，沒走多遠，許是踩了根朽木又或許是躲藏在林中的精靈調皮搗蛋，故意拽了一下厚毯，腳下一滑，摔了下去。沒有鼻青臉腫，更沒有皮開肉綻的疼痛，只是一屁股坐了下去，厚厚的枯葉托住了我，沒讓我受一絲委屈，這是座充滿善意的山啊，連讓人跌跟頭都顯得那么有風度，那么溫情脈脈。爬起來，一抬頭，被一棵巨大的花樹驚到了。這是一棵大白杜鵑，這明明該是一棵花的，卻偏偏以一棵樹的面目來示人。大樹杜鵑也看到過不少，這里所指的大樹是相對于長成灌木的杜鵑來說的，而這棵大白杜鵑卻真真實實的長成了一棵樹啊！粗壯的樹身，夠一個人合圍，抬頭看，偉岸的樹干上，枝條綿密，這棵花樹剛剛在春天完成了她的輪回，枝頭上已經沒有了花朵，地上還散落著凋謝的落花，花瓣已經微微有些發黃，有些直接干枯了成了褐色，這些離開枝頭的花朵，零落成泥更護花了。

青苔是薄竹山的一大特點，這里的青苔長得太自由，自由到有些肆意妄為了，樹干、枯木、石頭，凡是她愿意逛一逛的地方，都有苔蘚家族的印記，許是薄竹山的溫度、濕度、陽光、雨露給予了她無限的愛，苔蘚長得厚嘟嘟、嫩生生、水靈靈、綠油油的，摸上去，指腹感知的柔軟讓心也無端端變得柔軟起來，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鋪滿了苔蘚，綠得發亮，石塊光滑平整，看著這一層厚厚的綠毯，真想躺上去啊，在這張綠毯上做個綠色的夢，夢里，綠毯會開出白色的小花來，會聽到袁枚的聲音飄來：“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薄竹山怎么能沒有竹呢？隨處可見的翠竹多到忽略了它的存在，筆直的桿，翡翠似的竹葉，也讓竹子成了古往今來多少畫家的心頭好啊！竹的君子氣節讓文人墨客對它倍加稱贊，愛竹愛到成癡的，怕是要首推蘇大學士了，蘇先生的那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讓多少老饕餮們汗顏，如今的現代人，大多連一寸土地都有不起，只能高高地掛在云端，想要達到東坡先生的居有竹，太過奢侈，只能成為一種夢想了，而骨感的夢想常常敗給殘酷的現實，倒是這薄竹山，讓夢想可以照進一絲有竹可觀的陽光來。

薄竹山的水，清澈甘美，涓涓細流，沒有磅礴大氣，像是江南的婉約女子一般，婷婷裊裊地出現，眼眉兒都透著溫柔，這樣的女子，誰會不憐愛呢？走得乏了，掬起一捧，涼絲絲的，舒服無比，用來洗塵、洗手、洗心，污濁也就隨流而去，整個心靈也放松了不少。

薄竹山還長著許多稀奇的植物，野生三七也能在這里尋到它的蹤影。開著紅的、黃的、白的、紫的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叫不出名字也不打緊，只管叫她們花兒便是，蕨類也很多，特別是一種長得高大粗壯的蕨科植物，長出的嫩枝頭頂出了土地，毛茸茸卷成問號的頭像個魯莽的野小子，不管不顧地鉆出來，相比平時春天常吃的蕨菜，它像個黑漢李逵似的，結實而莽撞。另外一種蕨類叫刺羽耳蕨，葉面是鋸齒狀，放射性打開生長，太招人喜歡了，小巧精致，枝葉翠綠，非常好看，常見作為盆景景觀，成為那一方天地中的參天大樹，可見，每一種植物都有著每一種植物的屬性和使命。忽然一種長著紅色斑點像蘑菇的東西闖入眼里，好看中又透著一聲邪魅的氣息，圍著那一團東西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才整明白這是一味藥，名叫蛇菰。一開始還錯把蛇菰認成蛇菇，因為這貨長得確實和菇類很像嘛，后來才知道此菰非彼菇，使用這菰字，能吃的，只知道有茨菰。茨菰不但是道菜，可燉可炒可炸，也是可以當作藥的，小時候嗓子疼，家里的老人找出一個茨菰，扔進爐子里燒熟后用一根筷子串了起來，讓孩子們大口吃掉。而這有著邪魅氣質的蛇菰又叫角菌、鋪地開花，可以全株入藥，有清熱解毒、涼血止血的功效，農人們都是夏季采回來，洗凈后曬干，當做藥來使用呢。

薄竹山的植被茂盛，滿眼都是綠色，大山被各種喬木、灌木、花草妝點著，人在林中穿行，不曬，熱辣辣的太陽都被樹木給遮蔽掉了，在這樣的超級大氧吧里行走，真是極大的享受。我忍不住哼起了歌來，一路走一路唱，小鳥和各種蟲子也加入進來，多想讓時間慢下來，畢淑敏在她的《星光下的靈魂》里寫道：“凡是自然的東西，都是緩慢的。太陽一點點升起，一點點落下；花一朵朵開，一瓣瓣落下；稻谷成熟，都慢得很啊。”很多時候，我們都疲于趕路，早忘記了慢下來，看一朵花開，聽鳥兒一陣歌唱。其實，慢下來，不是停頓，而是為了調整步伐后，更好的出發。林間一陣微風拂過，感覺有什么東西落到了頭上、肩上、發梢上，停下來，一看，地上全是星星點點的落花，一抬頭，這不是野茉莉嗎？繁花如雪清香四溢的野茉莉，就這么闖入了眼睛。真個是“原野花裙香如蜜，夏明如月林中癡啊”，野茉莉的枝條是扇形的，和馴化后家養的茉莉有些區別，枝條上綴滿了一串一串像小鈴鐺的花朵，每一朵花，都是吹響春天的小喇叭，嘀嘀滴嗒嘀嘀嗒……

據說蘇東坡貶謫到儋耳，見黎族婦女競簪茉莉，含檳榔，就戲書道：“暗麝著人簪茉莉，紅潮登頰醉檳榔。”唐太宗李世民也曾寫詩贊美茉莉花：“冰姿素淡廣寒女，雪魄輕盈姑射山”。關于茉莉花的詩句，獨愛宋代楊萬里的這首：

江梅去去木樨晚，芝草石榴刺人眼。

茉莉獨立更幽佳，龍涎避香雪避花。

朝來無熱夜涼甚，急走山僮問花信。

一枝帶雨折來歸，走送詩人覓好詩。

一朵茉莉花讓一個老男人心心念念不能忘，下著雨都要讓書童折了回來送給詩人去找靈感，可見這花的魅力所在啊。眼前的這棵野茉莉樹形高大，枝頭上全是密密匝匝的白色花朵，像是給綠色的樹冠披上了圣潔的婚紗，美到找不到詞語來形容，再也挪不動腳步了，就癡癡地站在樹下，看落花飄飛，周遭頃刻寂靜，只剩下這花樹與我，每踏一步，落花就像跌入山谷的星子，步步生輝，步步生香，步步璀璨，天上人間，寂美不過如此，此行何其幸哉。野茉莉的花語是愛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這是多么誠摯的心聲啊，愛上你，我不悔，愛上你，我不怨，愛上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神奇的薄竹山還有一處神奇之地，叫永結同心。在海拔2510米的地方，一塊巨大的石頭像塊屏障立在一處山坡上，石頭旁的樹藤長成心形盤桓纏繞在石頭上，天然形成一副“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原來不光是人類會秀恩愛，這植物和石頭也會啊，怪不得有萬物皆有靈這么一句話呢。世間多見的是藤纏樹、樹纏藤，這藤纏石的可不多見，怪不得要叫永結同心呢，這可是老天爺要訓導那些把愛情當游戲的人要愛就要拿出一百分的勇氣和誠意，要愛就要同心永結，愛到白發蒼蒼，愛到山崩地裂，愛到海枯石爛。薄竹山此刻成了時間的容器，安放自如，只要有情，可以愛上一萬年，或許，還可以再來一萬年。

走進這幽靜的薄竹山，再浮躁的心也會平靜下來。遠離城市的喧囂，遠離燈紅酒綠，遠離爾虞我詐，只剩下一顆純粹的心了，那么就讓這些植物與花草住進來吧。就讓云影掠過山谷，蒼天滋養群星，人類與草木自然的關系，在這里更顯得和諧與美好。

在這個快節奏的社會里，人們早就忘記了微笑，對周邊對森林對自然的感知力一點一點地丟失，只會在深夜里，忙完了所有事情后，才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片刻時光，然后，這彌足珍貴的片刻時光又不知不覺地葬送在沒有營養的短視頻里。哈哈傻笑過后而忘了自己為什么笑了，再然后就是稀里糊涂地睡去，第二天又如此往復，活得像個提線木偶，活得麻木而呆板，早忘記了可以俯下身來，為一片新葉歡欣鼓舞，早忘記了可以對著一朵花微笑。還好，來到了薄竹山，喚醒了藏在心底的感動，在這個綠意盎然的地方，深深吸上幾大口氣，吐故納新。在薄竹山里遇見花遇見草遇見風搖著樹葉，遇見曾經最美的自己。踩在林地上疏松軟彈的腐殖土上，如履云中，遇見樹上石頭上苔蘚鋪天蓋地，可以躺上去，睡上一覺，清空自己，放下該放下的，此時，此刻，只和山水云霧為伴，只和植物花草嬉鬧，只和樹洞透露自己的秘密。

一面之緣的薄竹山讓我如此的眷戀，薄竹山成了此生的心頭好，成了白月光，成了紅玫瑰。薄竹山是他鄉，也是故土，是初相識，更是恨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