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世界進入新的動蕩變革期,地區沖突延宕,地緣政治、經濟競爭加劇。如何避免中美戰略競爭滑入無意識沖突?國際經貿領域的安全化態勢何解?地區沖突將對全球力量格局產生何種影響?在此全球局勢之下,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有何現實價值?又當如何切實發揮作用?
對于上述問題,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教授、美國研究中心副主任趙明昊表示,“和平共處”的精神,特別是“共處”這方面,對于彌合或接受國家間的差異性,建設更包容世界具有啟發意義。
“自由貿易”成“臟詞”,逆全球化趨勢短期難改
記者:談到當前國際形勢繞不開中美關系。盡管當前雙邊關系出現止跌企穩勢頭,但兩國戰略競爭似乎也愈演愈烈。這樣的互動模式是否會長期持續?為避免滑入無意識的沖突,雙方更需注重哪些領域的交流或合作?
趙明昊:我注意到美方對華戰略競爭愈演愈烈。尤其是共和黨背景的鷹派人物在處理中國問題上趨于強硬甚至極端。但是,我們也看到中國在貿易、科技等領域的較量中展現出一定程度的韌性。去年底中美兩國元首在舊金山舉行會晤以來,雙方都試圖尋找能夠管理中美關系的有效方式,推動中美社會和人文層面的“再聯系”。
避免大國競爭演變成直接沖突,保持中美在經濟上的合作非常重要,當然如何解決“相互依賴的武器化”(國家間利用經濟上的相互依賴關系向對方施壓,將相互依賴當作武器使用)問題也會是復雜的挑戰。雖然美國對華奉行經濟“去風險”和選擇性“脫鉤”,但中美經貿關系仍然十分密切。雖然“壓艙石”般的作用受到質疑,但若沒有這種經濟聯系,兩國社會交往的方方面面都會變得更為困難。
記者:著眼當前的國際貿易,會發現保護主義、國家安全因素時常會凌駕于經濟因素之上,“脫鉤”“去風險”成為高頻詞。近段時間,美國、歐盟相繼宣布對中國電動車加征高額關稅就是典型案例。近幾年來,經貿領域相互依賴“武器化”的現象為何會愈發凸顯?在何種情況下,這種逆全球化的趨勢有望改善或扭轉嗎?
趙明昊:當前,國際經貿領域的安全化態勢愈發突出,大國競爭、新冠疫情、烏克蘭危機等都是重要的推動因素。在很大程度上,美國的經濟政策出現被國家安全關切主導的趨勢。
地緣政治風險對經貿關系的“安全化”具有直接影響。很多人擔心戰爭或沖突會擾亂供應鏈。此外,人工智能(AI)等新興技術帶來的安全風險也是焦慮的誘因之一。
在短期內,或很難改變“逆全球化”趨勢,過去以經濟效率為首要考量的全球化已經難以為繼了,我們會看到以安全關切為驅動力的“半球化”態勢,即美國和它的盟友組建“小圈子”。“自由貿易”一詞在西方的政治界、輿論界已變成了“臟詞”,沒有政治家會自稱支持“自由貿易”,他們宣揚“對等貿易”“公平貿易”的理念。在這種新態勢下,中國如何捍衛國際貿易領域的多邊主義,如何維護世貿組織(WTO)的體制面臨不少挑戰。
世界動蕩變革期特征愈發突出,AI武器化需警惕
記者:近年來,國際和地區安全沖突更加頻發。俄烏沖突已步入第三年,巴以沖突也已持續八個多月,且兩場沖突在短期內仍看不到解決方案。您認為這兩場沖突對國際形勢與力量對比有什么長期、深刻的影響?
趙明昊:俄烏沖突會導致俄羅斯與西方國家的長期對峙,甚至不排除沖突有進一步升級的風險。
對中國而言,俄烏沖突爆發后,無論是美國還是歐洲,都出現“捆綁中俄”的態勢,將之看成一種事實上的同盟關系。這方面,中方還有很多工作要做,讓西方準確認識中俄之間“結伴而不結盟”的關系特質,實現中俄歐美大國關系的“再平衡”十分重要。
加沙地帶的沖突,則會影響以色列和阿拉伯國家關系的正常化。美國一直試圖減少在“大中東”地區的力量部署,將軍事戰略資源向亞太地區轉移。世界動蕩變革期的特征愈發突出。此外,在大國博弈的背景下,東南亞、中東、拉美等地區國家的選擇變得日益重要,它們傾向于在中美“新兩極”結構下尋求自主性。
記者:伴隨 ChatGPT 的推出,世界上的主要國家都加大了AI研發的重金投入,希望搶占先機,成為該領域的規則制定者。但同時,AI的發展與應用也給國際局勢增加了更多不可控因素。為減少潛在風險,當前主要國家之間的 AI對話中,需要優先探討哪些關鍵問題?您對達成相關共識有何預期?
趙明昊:關于AI治理的討論頗多,問題在于如何彌合不同標準,據統計,相關國家已經推出200多項AI治理的法案或倡議。此外,AI技術的商業化和軍事化正在加速展開。尤其是AI與自主武器系統、核問題與AI的聯系、AI技術研發的倫理困境等是各方面臨的共同挑戰。
盡管中美在人工智能等技術領域的政府間對話取得進展,但美國對華施加的地緣技術壓力有增無減。拜登政府考慮在人工智能大模型領域加強出口管制,美國國會也在推進聚焦人工智能技術競爭的《ENFORCE法案》,美國國防部則成為人工智能軍備競賽的驅動者。值得關注的是,人工智能企業與美國國防部以及情報部門之間的合作日趨深入,美國處于人工智能武器化最前沿。
著眼中美關系的長期穩定以及人類社會的共同福祉,需要為大國之間的地緣技術競爭設立邊界與規則,防止落入因新興技術失控而導致的“雙輸”陷阱。
緩解地緣政治博弈沖擊,妥善應對“全球南方”問題
記者:在完善全球治理體系建設的過程中,主要國家更注重拉攏、爭奪“全球南方”國家的支持。如今,“全球南方”的戰略影響力體現在哪些方面?這與冷戰時期美國和蘇聯爭取所謂“第三世界”有何異同?
趙明昊:在大國地緣政治博弈的背景下,與“第三世界”有緊密聯系的“全球南方”成為國際輿論關注的話題。“全球南方”被視為影響國際秩序變革的重要力量。“全球南方”并非一個有著明確成員構成的國際組織或政治集團,而是一個包含多樣化的價值觀念、文化傳統、發展水平以及多元化利益訴求的國家群體,其內在的不均質性不容輕視。美國等西方國家試圖針對“全球南方”采取分而治之策略,以消解中國的“發展中國家”身份,并將中國歸為“全球東方”,借此剝離中國與“全球南方”之間的關系。
中國既需把握“全球南方”帶來的機遇,也須認清“全球南方”自身面臨的難題及其“非西方但不反西方”的務實主義取向,努力實現與發展中國家合作的提質增效。
記者:在實踐中,實際上也時常會出現違背國際關系基本準則的事件。除了達成原則性共識之外,主要國家之間還能采取哪些具體行動為和平共處創造更多條件?
趙明昊:現在西方戰略界不少人在討論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問題,我們需要對戰爭與沖突的風險保持充分的警惕。在此背景下,中國紀念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發表70周年具有重大意義。在國際關系基本準則上,各國之間應該有共同的“詞匯表”,攜手避免國際政治向對抗、沖突的方向倒退。這也是中國提出“平等有序的多極化”和“普惠包容的全球化”這兩大理念的背景。
著眼實現和平共處這一目標,中國需要推動全球發展倡議、全球安全倡議、全球文明倡議等進一步落地,為世界穩定與發展增加更多確定性和行動力。
(摘自《澎湃新聞》王露、陳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