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肥大的桃子
一只光芒四射的桃子
從枝頭上寧靜地落下來
就像凡·高割掉的耳朵,那么沉重
一只富貴的桃子
一只被風雨詛咒過的桃子
一只盛滿水聲的桃子
從那個高度上掉下來
并且像落日那樣,彈了幾下
一位美麗的少女匆匆走來
彎腰去拾那枚桃子
當她抬起頭時
已成老婦
得意的事情大概都會這樣
——這種念頭在我心中一閃
那桃子和女人
就突然腐爛了
世界說:噓
別出聲……
比生命更脆弱的事物
是那些精美的瓷器
我的任何一次失手
都會使它們遭到粉碎
在此之前
瓷器吸收了太多的尖叫
墜地時又將尖叫釋放出來
這是一種過程,倏忽即逝
如此,千篇一律的瓷器
誰也挽救不了誰
黃昏的太陽雄心消沉
圍繞著那些瓷器
日子鳥一樣亂飛
瓷器過分完美,使我殘缺
如果將它們埋入地下
那么我漫長的一生
就只能是瓷器的某個瞬間
但在另一種意義里,瓷器
堅硬得一點力氣也沒有
它們更喜歡待在高高的古玩架上
與哲人的面孔保持一致
許多時候,我不忍回首
那樣它們會走動起來
而瓷器一經走動
舉步便是深淵
因此就不難明白
為什么瓷器寧肯粉身碎骨
而拒絕腐爛
是的,瓷器太高貴了
反而不堪一擊
在瓷器跌落的地方
遍地都是呻吟和牙齒
瓷器粉碎時
其憤怒是鋒利的
它逼迫我的傷口
重新綻開
天氣出奇地好
好得陽光全都流出來了
在浸透我的同時
又不驚動我
只是我長時間地忽略了
這個細節
我長時間地坐在
街邊公園的木椅上
遠遠地離開
那個坐在編輯部里
埋頭看稿的自己
這是初冬
一個風和日暖的下午
是那股筆直地,從
不遠處的熱電廠升起來的青煙
閑著的時候
閑不下來的,是人
那青煙似的一生
——沿著一架長長的
肉眼看不見的梯子
費勁地爬到
梯子夠不到的地方
然后就散了
我得再坐一會兒
平靜地想一些
和青煙和梯子
無關的事情
它在瞧著我
很長一段時間里,它
一直蹲在那兒瞧著我
像我瞧著它那樣
瞧著我。我是想說
——像我瞧著一位
縮頸抱膝的男子那樣
好奇地瞧著我
山里的落日
落得格外早
而透明的余暉
使我莫明地想到
透明的福爾馬林
它蹲在那兒
繼續瞧著我
像一位縮頸抱膝的男子
在瞧著一塊,從未
瞧過的石頭那樣
饒有興致地瞧著我
瞧著我
于福爾馬林似的余暉中
若有所悟地坐在
身體與遺體之間
撂下電話
女兒急著往外走
將剛咬了一口的蘋果
隨手丟在茶幾上
很紅的蘋果
很好看很好吃的蘋果
無奈地搖晃那么幾下
就再也不動了
我能猜到
這是怎么一回事兒
——初戀遠比任何一只蘋果
都更有滋味
連招呼也不打
女兒推門就出去了
那跑下樓梯的腳步聲
把我帶出老遠
女兒確實長大了
她已有太多的理由
在丟下一只蘋果的同時
把我也丟在屋里
然而,無論我如何想
女兒的突然離開都好比一次停電
我很難一下子
摸到蠟燭和火柴
有好大一會兒
我跟那只發呆的蘋果
一樣靜,一樣
緩不過神來
不一樣的是心里的滋味
我無法像被咬過的蘋果那樣
很甜很甜地對待著
所遭遇到的一切……
在女人與母親之間
她歪歪扭扭地
朝著下一刻走去
幾縷從側面照過來的余暉
使她的輪廓有些丑陋
丑陋使她暗自幸福
使那過于膨脹的腹部
比一只再也盛不下的米甕
還要滿足
但時候尚早
她怎樣滿足
就得怎樣沉重
重要的是今天
是在成為母親之前
用母親的目光看待周圍的一切
而命運的調音師
正將她的孕期從C調調到B調
之間是一道男人看不見的坡
并且越來越陡地通向
母子相見的時刻
她如此吃力地向上走著
使分娩如日出那樣噴薄
我從來都不是那塊
從峰頂滾落的石頭
我只是沒有太好的辦法
讓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于中途
突然停下來
我只是像看待自己一樣
去看待那塊石頭
時間久了,我干脆
把滾動時所發出的
巨大聲響,稱作痛快
只見它時而高高地彈起
時而筆直地下墜……
既然如此,那么
什么樣的磕碰和摔打
才能讓一個人的性格與命運
截然分開
這多么奇怪!在一個
十分平靜的午后
竟然想到一塊不能平靜的石頭
其荒唐程度,絲毫不亞于
將一行一行寫詩
當成一口一口吐血
此刻,它順著
因假設而陡峭的山坡
越滾越快,越滾越快
直到深深的谷底接納了它
直到它與自己的經歷
緊緊地摟抱成一團
天是怎么黑下來的
究竟是什么
讓天黑下來的
黑得那么深
那么徹底
像即將淹沒一切的潮水
但又不是
黑得我關掉屋里的燈
就看見了窗外的月亮
黑得月光一片也沒有增多
一片也沒有減少
黑得星星越來越密
越密就越像
讀不懂的古希臘字母
哦,黑得
天下那么多的人
幾乎同時閉上了眼睛
并且因為相愛
而同床異夢
兩座山,面對面
站立了很久
中間是一條
叫作細河的河
汛期,河面寬闊
依然被叫作細河
兩座山隔河而視
那姿態,說它們是在互相睥睨
就和說它們是在相互仰慕
一樣有道理
此時的天色
已被一群一群登山的游人
一層一層地走暗
對面的山頂上,幾位
同行的伙伴在不停地喊我
像喊著一個
丟了魂的人
兩座山不為所動
在它們看來:恨夠不著的
愛同樣夠不著
回去的路上
我忍不住再次回過頭去
靜謐的星空下,那兩座山
一樣高的同時也一樣矮
當然,這跟我非要寫這首詩
沒有什么關系
那顆漸漸挨近
地平線的落日
越來越像一顆
暗淡的落日
我一直為此著迷
我曾在另一首詩中寫過
——看上去,落日紋絲不動
卻無時不在急速地下墜
有那么幾次,它試圖
讓自己停在結束的地方
此刻,它好像已穩穩地
停在了那個地方
我愿意相信:那個地方
是鐘擺無力再擺動的地方
是一張面孔在閱盡自己的一生之后
合目而逝的地方
因此,它無法不平靜
平靜得叫人分不清
是世界拋棄了它,還是
它正在拋棄這個世界
而當它消失
天空也沒有出現一個
似乎應該出現的
巨大豁口
我站在這兒
等一位異性朋友,等待
使我跟周圍的幾棵
東搖西晃的街樹
形異但神似
約好的時間早已過去
打她的手機
如敲一扇,怎么
也敲不開的門
我幾次對自己說
——等會兒,再等一會兒
等來的卻是兩輛轎車
在我的眼前追尾
那么漂亮的轎車
一下子變得那么難看
好比一條狗在嗅另一條狗
我扭過頭去,發現
我的影子不知什么時候
已被下午的陽光
釘在了粗糙的墻上
那黑乎乎的影子
無論我怎么瞅
都酷似一張
剛剛掛上去的獸皮
我吃驚于這一想象
好像我不是在等候那位
遲遲等不來的異性朋友
而是在目送一位
揚長而去的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