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圣殿》中主人公金魚眼“性無能”的殘疾身體承載著“種族混雜”的罪惡因子,他為反抗“性無能”而強奸白人女性譚波兒,表現了對白人至上的身體政治的打破。這一罪惡在“怪誕嬰兒”身上延續,嬰兒被賦予了“壞血”繼承者身份,而福克納借用優生學邏輯,以嬰兒的虛弱暗示了南方罪惡將隨之消弭的決心。進而,金魚眼以暴力確立自身存在,用殘疾身體達成對主流優生話語的反抗,譚波兒亦通過“性墮落”反叛優生話語體系對女性的性監管,用殘破的靈與肉完成了與“壞血”罪惡者同謀的反攻,由此揭示了《圣殿》文本中隱含的積極面向。
【關鍵詞】優生學;威廉·福克納;《圣殿》;殘疾身體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8-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8.005
“優生學”(eugenics)一詞是由英國學者弗朗西斯·高爾頓(Francis Galton)于1883年出版的《人類才能及其發展的研究》中首次提出。1904年在倫敦大學經濟政治學院召開的英國社會學會議上,高爾頓明確給出了“優生學”的定義,指出“優生學是研究影響到改良某個人種(race)的先天性狀的所有方法,以及使人種的先天性狀發展到最高水平的學問。” ①在此背景下,優生學運動在美國逐步興起,并于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步入高潮。②這一時期美國優生學運動的重心,不再是該學科創始時高爾頓所強調的“鼓勵優生”,而是轉向了“防止劣生”,可想而知,這一性質必然伴隨著美國優生學界對種族、性別、殘疾等話語的強力干預。
在優生學話語體系之下,黑人群體被視為“壞血”者,黑白種族混雜者被冠之以“基因污染”的生物學罪名。鑒于該運動對所謂基因純潔性的血統維護,它也包含了對優生生育主體的性管控以及對所謂“基因缺陷”女性的生育禁令。美國現代優生學運動的目的,在于按照優生話語所定義的上述優劣標準,預測和消除“有缺陷”的嬰兒,致力于在基因上消滅“劣等人群”。由此,我們可以從這場政治意味濃厚的運動中提煉出幾條關鍵信息,作為人們對所謂“優生學邏輯”的基本認知:一是人類基因本身存在優劣之分,而某些特定類別的人群天生注定是“壞血者”,并且會遺傳給下一代;二是“壞血”基因終將在各種措施下得以消泯。
在優生學運動愈演愈烈的社會語境下,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一些美國現代文學作品中也不乏優生學觀念運作的痕跡。威廉·福克納作為這一時期活躍于美國文壇的重要作家,其筆下的種族混雜、亂倫、性墮落、殘疾等話語交織,與優生學關注的諸多命題存在著不言而喻的勾連。學者張玉婷已然對這一關聯做了文獻梳理,并從文本內證角度分析了《沙多里斯》中透露出的福克納對優生學話語的態度,指出作者“對于優生/劣生的遺傳本質論思想大體上抱有懷疑甚至諷刺的態度” ③。但她的重點仍然放在文本對優生學意識的體現和運用,對于福克納的寫作實踐對于優生學邏輯的“反諷性表述”的論證尚不充分,未能由這種反諷的寫作姿態的論證進一步反觀到《圣殿》文本里內含的積極話語。
綜上,本文將從殘疾研究角度切入,試圖對《圣殿》文本的優生學話語做出進一步闡釋,聚焦“殘疾身體”在優生學語境下的壓抑與突圍,探究福克納本人在敘述中呈現的反諷姿態,并以此再反觀文本的總體基調,得出福克納正是利用這種反諷話語,以暴力的終結、怪誕嬰兒的“奄奄一息”等消極敘述,達成對南方社會必然走向新生、人類終將蓬勃發展的積極指向。
一、被烙印的身體:“劣生”話語下的個體殘疾
“殘疾”作為一種身體屬性,具備顯著的個體性,即同屬于“殘疾”類別下的不同個體,其實際的殘疾經驗是截然不同的。然而,正如加蘭·湯姆森在《非凡的身體》中指出,“殘疾的概念統一了一個高度顯著的、異質性的群體,其唯一的共性被認為是不正常的。” ④進而,個體差異被統一的殘疾身份所覆蓋,其身份屬性被固化為不可磨滅的創傷烙印,使得邊緣性身份的突圍成為難題。而福克納在他的思想及言論中,將個性上升到了人類精神生存的層面,并在1957年發表的《致〈紐約時報〉編輯》中高呼“自由的、有個性的人不僅必須活下去,而且一定能夠活下去” ⑤。因此,要認知他筆下的殘疾人物,也必須將其作為完整的差異性個體,發掘其特有的身份困境。
金魚眼是《圣殿》中極具寓言性的殘疾個體,是美國“禁酒令”背景下的某一私酒販賣團伙的代表,也是優生學話語體系下“劣生”基因的典型。他的外祖母就是個瘋子,而他的殘疾與種族身份也使其被歸屬于“壞血”之列。從外貌形態上看,他“臉上有一種古怪的、沒有血色的顏色……他的皮膚白里透青,帶著死灰色” ⑥,在外表上是白人模樣。然而,他有著“橡膠”似的眼睛,這似乎在暗示他身上承載的黑人歷史傷痛。由此可知,金魚眼的膚色其實是觀念性的,代表著種族身份的文化建構性。游移在兩種確定的身份話語之外,他自身變得難以定義,“他想自己像白人那樣尊嚴死去,卻代表‘黑人’之死。” ⑦米切爾和斯奈德在《敘事假肢》中提出,文學作品中的殘疾大多只是作為確立差異的工具,“在一個敘事故事中,殘疾確立了一個個體角色的獨特性,并很快作為一個純粹的生物學事實被拋在后面。” ⑧然而,金魚眼的殘疾書寫似乎打破了這一模式,其殘疾經驗是流動的,甚至在末尾,作者還補充了金魚眼的成長歷程,呈現出其個人創傷流變的完整始末。作為“劣生”基因鏈條的一環,金魚眼處于優生學話語中的低位,然而,文中金魚眼又通過性暴力與槍殺確立著自身的存在,呈現出畸形身體的狂歡。
二、“怪誕嬰兒”:充滿疑點的“壞血”繼承者
前文已論述了金魚眼的殘疾身體是如何印證了優生學話語對“劣生”基因承載者的壓抑與排異,進而,他的創傷反應在書中另一人物身上得到了互文性的延續,即金魚眼與譚波兒的畸形的性結合雖然并未誕生事實意義上的后代,但他們的諸多特征卻在文中另一個“怪誕嬰兒”身上得到了互文般的重現。
首先是金魚眼。辛西亞在文章中論證了妓女魯碧的虛弱嬰兒與金魚眼在形象上的延續⑨,認為魯碧抱著孩子,他“消瘦的小臉上由于微微出汗而顯得油光光的,瘦削的青筋畢露的頭顱上,濕漉漉的頭發像一圈陰影” ⑩,對應著金魚眼的死亡情景,即他在絞刑架上,“人們安好繩子,把它拉來套在金魚眼抹了頭油而油光锃亮的腦袋上” ?,而他“把脖子短促地向前甩” ?,則對應著嬰兒“時不時微弱地抽搐一下,一面嗚咽著” ?。由此,成人之惡在無辜的嬰孩身上得到了象征性的聯結與延續。
與之類似,譚波兒作為被污染的兒童,與嬰孩形象多處呼應,證實了罪惡的蔓延。她被描述為“洋娃娃般”的女人,任人擺布,與那位幾乎沒有反應的嬰孩如出一轍。書中幾處寫譚波兒抱著孩子誘哄,似乎也暗示著一種象征意味上的“壞血”傳遞。她被稱作“長著洋娃娃臉的蕩婦” ?,文中還多次提到她玩具般的神態,“她的腦袋最大限度地向后轉”“就像用硬紙板做的復活節裝糖果的玩具那樣” ?,與之對應,魯碧的怪誕嬰兒大多時候都“仿佛服過藥似的紋絲不動地躺著” ?,被動接受外界的變化。
由上,我們再來考察“怪誕嬰兒”的身體所承載的豐富意涵,其與金魚眼、譚波兒之間的形象對應,彰顯了優生學話語下的“壞血”基因在他身上得到了象征義層面的延續。而金魚眼對“怪誕嬰兒”的基因污染,本身就隱含了福克納對優生學邏輯的暗諷。沒有血緣承繼卻依然成為了金魚眼與譚波兒的“壞血”繼承人,這一可疑的敘述讓我們聯想到了優生學運動的內在邏輯:“壞血”基因會被遺傳,以及“壞血”繼承人終將消亡。進而,福克納卻又借用了這一虛偽的優生邏輯,去達成自己的敘述目的,表明即便優生學話語真的成立,那么,象征南方罪惡之承載者的“怪誕嬰兒”的虛弱身體,也只會意味著其罪惡因子的消亡,而非指向南方的淪落。
三、殘疾身體的反抗:“圣殿”的新生
無論是金魚眼、譚波兒,還是二者的“壞血”繼承者,這些“被壓抑的身體”在主流優生話語至上的語境里始終實施著積極的突圍與反抗。從這個視角看,這一文本所營造的不僅是充斥著罪惡夢魘的惡托邦,而是隱含著南方社會走向新生、人類也將蓬勃發展的積極愿景。
首先,金魚眼拒絕配合種族歧視、主流優生話語等對他的消聲,采取“化受害為施害”的策略,以暴力犯罪駁斥著主流話語對其弱勢無能的先定性認知。置于優生學視域來看,他的行為無疑是對優生學為白人女性實施基因保護的挑戰,也是對優生話語下“壞血”者被壓抑、排斥、懲戒等創傷體驗的復仇與反擊。
其次,譚波兒的“性墮落”行為也暗示了一種強烈的反優生的叛逆姿態,構成了文本中的突圍力量。在遭受金魚眼性侵時,她將自己置換為“男孩”“頭發花白的老師”“長著長長的白胡子” ?的老頭等等,在解離中賦予自身以權威地位,進而將自己置于想象中的主導位置。而此后,她陷入性墮落的漩渦,又為這一自我賦權行為提供了某種持續性。她的墮落姿態無疑是對南方淑女的清教規約的反叛,是對優生學家對女性實施性管控的公開挑戰。
在《敘事假肢》中,大衛·米切爾和莎倫·斯奈德指出:“殘疾的身體代表著文學投資的一個強有力的象征性場所” ?,而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殘疾,也“成為挑戰‘正常’或‘整個’身體的文化理想的強大力量” ?。加蘭在《非凡的身體》中則指出:“在特定的代表地點,殘疾人人物在不同程度上是對文化現狀的挑戰,引入了有可能重建社會秩序的問題和觀點。” ?這些都揭示了差異化的身體中蘊含著巨大的打破傳統、反對權威規訓的積極力量。
福克納本人在現代文庫版的《圣殿》序言中稱,自己寫這部作品純粹是出于財務所需?。然而,如人所論,福克納貶斥該作品的心理動機,是源于其創作生命中從未停息的內心沖突,即他的“維多利亞自我”與“現代主義自我”的斗爭。?因此,他欲蓋彌彰的“現代主義自我”,反而能更加啟發我們去從現代主義身體觀的角度審視其作品中的殘疾身體,發掘其身體狂歡背后暗含的對現存秩序的挑戰、對主流優生話語壓迫的強力反擊。
四、結語
福克納的《圣殿》以“殘疾身體”的暴力反抗,呈現出個體的突圍對現存秩序造成的越軌與反叛,同時,還以反諷的方式借用“優生學邏輯”本身,通過壞血繼承者“怪誕嬰兒”的奄奄一息,來傳達南方罪惡消弭、人類走向新生的積極話語。從這一視域來考察《圣殿》文本,可見福克納作為人道主義者的一貫信仰與堅持,及其對人類社會的蓬勃發展葆有希望的美好愿景。
注釋:
①張咸寧:《優生學的起源及在歐美的發展史》,《中國優生與遺傳雜志》2022年第7期,第1095頁。
②侯波:《20世紀上半葉美國優生運動的歷史軌跡》,《醫學與哲學(A)》2014年第7期,第88頁。
③張玉婷:《退化與生物——進化論、優生學對福克納作品的影響研究》,北京外國語大學2023年博士論文,第183頁。
④Rosemarie Garland-Thomson,Extraordinary Bodies:Figuring Physical Disability in American Culture and Literatur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7:24.
⑤威廉·福克納著,李文俊譯:《福克納書信》,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77-78頁。
⑥威廉·福克納著,陶潔譯:《圣殿》,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3頁。
⑦鮑忠明、吳劍鋒:《揮動玉米錐的凸眼——福克納〈圣殿〉小說異類人物“黑白人”之陌生化解讀》,《外國語文》2010年第1期,第43頁。
⑧David T.Mitchell and Sharon L.Snyder,Narrative Prosthesis: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1:55.
⑨Cynthia Barounis,“Revolting Men:Queerness,
Disability,and the Remaking of American Manhood”,
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Chicago,2012:118-119.
⑩威廉·福克納著,陶潔譯:《圣殿》,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06頁。
?威廉·福克納著,陶潔譯:《圣殿》,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300頁。
?威廉·福克納著,陶潔譯:《圣殿》,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300頁。
?威廉·福克納著,陶潔譯:《圣殿》,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16頁。
?威廉·福克納著,陶潔譯:《圣殿》,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55頁。
?威廉·福克納著,陶潔譯:《圣殿》,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64頁。
?威廉·福克納著,陶潔譯:《圣殿》,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06頁。
?威廉·福克納著,陶潔譯:《圣殿》,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05-207頁。
?David T.Mitchell and Sharon L.Snyder,Narrative Prosthesis: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2001:49.
?David T.Mitchell and Sharon L.Snyder,Narrative Prosthesis: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2001:50.
?Rosemarie Garland-Thomson,Extraordinary Bodies:Figuring Physical Disability in American Culture and Literature,1997:38.
?李文俊:《福克納傳》,現代出版社2017年版,第130頁。
?丹尼爾·J·辛格著,王東興譯:《威廉·福克納:成為一個現代主義者》,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251-2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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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David T.Mitchell and Sharon L.Snyder,Narrative Prosthesis: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1:49-50.
[11]Cynthia Barounis,“Revolting Men:Queerness,
Disability,and the Remaking of American Manhood”,
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Chicago,2012:118-119.
作者簡介:
伍江月,女,漢族,江西宜春人,上海交通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