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FW:晴姨好!又看到你的作品上刊,感到非常高興!感謝你接受我們的訪談,一起跟讀者們分享一下這部作品吧!
楊晚晴:首先……終于又上刊了,請容我表達一下激動之情。讀者朋友們大家好,一年沒見,我想死你們了!
SFW:這次的作品跟以往的題材看起來不太一樣。在作品末尾注釋上說,除了熱妮之外,其他出場人物都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是怎樣的契機使你想到要寫這樣一部以真實的結構主義流派哲學家們?yōu)槿宋锏淖髌纺兀?/p>
楊晚晴:其實在一年多以前,《來日方長》這篇小說就已經(jīng)在醞釀中了,寫作靈感來得十分突然:2022年年底我在閱讀《社會理論二十講》時注意到,在“結構主義與后結構主義”這一章中,作者用區(qū)區(qū)兩百個字就講完了結構主義的衰落。和大多數(shù)思潮的衰落不一樣,這不是一個自然的思想演進過程,而是由結構主義關鍵人物接連的意外和死亡導致的。這里就很有些陰謀論的味道了,雖然有點兒不厚道,但我有種直覺,結構主義的悲劇會帶給我們一個好故事,只要能把悲劇的前因后果自圓其說地解釋清楚,故事就穩(wěn)了……
SFW:穩(wěn)了,但不夠吧?
楊晚晴:當然!光有直覺是遠遠不夠的,除了故事的基本要素以外,科幻小說還要有邏輯自洽的科幻點子,而這個點子又要圍繞著結構主義展開。于是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我系統(tǒng)地閱讀了結構主義的文獻,包括綜述、主要人物的主要作品和傳記等等,總的閱讀量在三百萬字左右,結果就是我感覺自己可以寫一本有關結構主義的學術專著了……咳咳,開玩笑的。
SFW:所以作者為了創(chuàng)作作品都是這么卷的嗎?
楊晚晴:嗐!讀完這些文獻之后,我發(fā)現(xiàn)確實可以發(fā)展出一個完整的科幻構思,然而在真正落筆之前,我還缺少兩樣東西:小說的敘事腔調和故事中必不可少的數(shù)學家。幸運的是,我在閱讀《當我們不再理解世界》這本小說集時同時找到了這兩者:一種真實與虛構曖昧不清的敘事腔調和一位偉大的數(shù)學家,他在故事發(fā)生時恰好在法國,更巧的是,他大概也是個結構主義者。
所以這個故事就是這么來的:它在歷史的巧合中發(fā)芽,通過一些研究和幸運的閱讀,其中也包括和編輯部陳曜老師(我震驚地發(fā)現(xiàn)她竟然也懂結構主義)的深入探討,最后長成了一株小而美的樹。
SFW:編輯需要成為雜學家,這倒也不用震驚(來自本人的輕描淡寫)。作品當中揭示了一個令人驚恐的真相,結構主義哲學家們曾經(jīng)企圖通過邏輯來結構化人類歷史,這也是真實的嗎?
楊晚晴:據(jù)我所知,在真實歷史中,結構主義思潮將歷史結構化的野心是不曾宣之于口的,與之最為接近的努力來自阿爾都塞對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研究,結構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列維-斯特勞斯也曾表達過“人類的心靈史是自然史”這樣的觀點。
從更廣闊的視角來看,早在18世紀,經(jīng)驗主義者們就在設想“運用自然科學發(fā)現(xiàn)的新方法……在社會領域中引進秩序:發(fā)現(xiàn)一致性,提出假設并且通過實驗來檢驗;以此為基礎建立法則,進而可以發(fā)現(xiàn)特殊經(jīng)驗領域的法則是和更廣范圍的法則相聯(lián)系的……如此外推,直到建立一個巨大的和諧的系統(tǒng),它由不可辯駁的邏輯關系聯(lián)結,并且可以用精確的——也就是數(shù)學的——術語系統(tǒng)地闡述”(以賽亞·柏林語)。按照人類建立世界模型的規(guī)律,這一系統(tǒng)最初的形式應該是靜態(tài)的,然而人類終究要考察它的動態(tài)演變,即考察歷史本身。
SFW:咱們說得通俗易懂一些唄?
楊晚晴:也就是說雖然結構主義不曾宣之于口,但對于具有宏大視野的思想家來說,洞悉歷史幾乎一定是他/她或隱秘或公開的愿望,就像物理學家或多或少會對宇宙系統(tǒng)的命運感興趣。
SFW:那么從歷史事實中,你是如何推導出人類的歷史,甚至現(xiàn)在和未來都可以通過計算呈現(xiàn)這樣的結論的呢?
楊晚晴:這個想法,最經(jīng)典的案例當然非阿西莫夫的“心理史學”和大劉的《鏡子》莫屬,前者創(chuàng)造了原子化的人的統(tǒng)計力學,后者則采用了排除量子行為不確定性的決定論,二者為我們帶來唯有科幻小說才能抵達的壯麗思想之境?!秮砣辗介L》這篇小說也帶著決定論色彩,只是它的決定論沒有深入物理的微觀層面,而是從人文的角度,即人類心靈的衍生社會結構中尋找固定的模式。
SFW:也就是說,在科幻小說中已經(jīng)有一種想法認為,歷史有可能是可以計算出來的?
楊晚晴:是的,《來日方長》也給出了一種可能性,它受列維-斯特勞斯的啟發(fā),那就是在看似豐富繁雜的人類事務之下,其實隱藏著相當穩(wěn)定且統(tǒng)一的心靈結構。當然,科幻是可能性的藝術,小說中對歷史的計算也只是一種邏輯自洽的想象而已,請大家不必太過當真。
SFW:在文章末尾提到,人類終究沒有獲取真相是因為人類的無意識鎖死了人類了解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能力,這看起來十分的悲觀。在你看來,人類真的會一直如此設置自我的囹圄,直到文明消散嗎?
楊晚晴:“死鎖”這一設置其實只是小說情節(jié)的需要,因為它必須解釋結構主義者們的離奇悲劇,而宇宙超意識追殺這種設定過于常見,所以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運用小說設定中的無意識資源……
SFW:那就不用擔心了?
楊晚晴:這么說吧,如果歷史是業(yè)已完成的結構,或者如小說中所說,是“共時結構”,那么自我指涉的危險是存在的,但直接抹掉觀察者的方法終究不夠優(yōu)雅。我想歷史自有其免于邏輯悖論的修正機制,而與此有關的種種猜測恰好給科幻作者留下了巨大的闡釋和創(chuàng)作空間。
但是,如果歷史如我們所經(jīng)驗到的,是“生成”或者說“歷時”的結構,現(xiàn)在是去往未來的單行道(至少在宏觀尺度上如此),那么悖論就不會存在,我們可以放心大膽地預測未來并以此作為行動指南,而不必擔心被歷史囚禁。從常識的角度來看,后面這種可能性要大得多。
不過,就像我前面說的,科幻是可能性的藝術,再小的可能性也值得去書寫,沒準在平行宇宙里它就是真理呢。
SFW:希望我們所處的是那個更加無憂無慮的平行宇宙……《來日方長》是一部鮮少的作品,它涉及了科幻中難見的對于哲學的科幻創(chuàng)想。在你看來,以哲學作為科幻作品創(chuàng)意基礎在實際創(chuàng)作當中有哪些便宜之處呢?
楊晚晴:我有一個很主觀的想法:哲學和科幻是天然兼容的,偉大的科幻作品總是在表達深刻的哲思,而哲學就是哲思的技術化或者形式化載體。
因此,哲學作為科幻作品創(chuàng)意基礎的第一個便宜之處在于,它能為小說提供一種封閉且自洽的技術語言,當你使用自成一體的哲學家的觀點時,這種語言優(yōu)勢尤其明顯,比如馬克思、海德格爾和維特根斯坦。在這種情況下,語言即設定。
SFW:雖說這篇作品在編輯部傳閱的時候,我們擔心對于非哲學專業(yè)的讀者會不太友好,但是有很多詞匯還是能夠一下子理解的。
楊晚晴:是的,因為許多哲學語匯已經(jīng)進入我們的日常語境并構成當代科幻的核心主題,比如“異化”“本體”“自由意志”等等,這使得科幻作者可以很方便地在此之上搭建更加復雜微妙的衍生主題,卻并不需要花費太多的筆墨去解釋。
當然,更重要的便宜在于,哲學沒有標準答案。
SFW:這就不得不提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標準解答的“終極三問”了嗎?
楊晚晴:是的,我們可以這么理解——哲學的最大意義不在于它給出的答案,而在于追問這一行為本身。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任何對終極三問的回答大概都無法達成卡爾·波普爾的“可證偽性”,因此也就不屬于科學理論,只能停留在形而上學的領域。然而哲學沒有放棄追問,科幻也沒有。所以不妨將科幻理解為哲學的現(xiàn)代和通俗表現(xiàn)形式,對于終極三問和另外一些很難論證的問題,比如說我們在宇宙中的位置、在宇宙中我們?nèi)绾巫蕴?、如何面對“他者”、何為真實何為虛幻、存在的意義甚至意義本身的意義等,盡管很難去驗證,但偉大的科幻作品總是在不斷設問并嘗試給出答案。這就非常哲學。
在這個意義上,寫一篇科幻小說就是進行一次不會有標準答案的哲學探索,而如果你的創(chuàng)意基于哲學,就可以跳過思想“轉譯”的過程而直抵你的目的地,我想這才是哲學科幻的核心優(yōu)勢所在。
SFW:如此看來確實如此,我們總說科幻是“思想游戲”“思想實驗”,這在本質上跟哲學探索確實有一致性,但這樣的創(chuàng)作也有難點吧?
楊晚晴:確實,我想主要還是在語言上:如何把精致、晦澀又相對封閉的哲學語言轉化成直白流暢的敘事語言,同時又不能丟掉哲學思考本身的深度和精妙?至少在我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這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我還在不斷地磨煉和思考。
SFW:看來你找到了一條屬于自己的科幻創(chuàng)作題材路徑,那么之后還有怎樣的創(chuàng)作計劃呢?
楊晚晴:我想繼續(xù)走走“軟科學硬科幻”這條路?!败浛茖W硬科幻”這個短語應該是我自創(chuàng)的(叉腰),所謂軟科學就是哲學、人類學、語言學、倫理學、歷史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這樣的人文科學,只要有足夠嚴謹自洽的學科設定和技術細節(jié),對軟科學的科幻書寫也可以足夠“硬”。根據(jù)我的觀察,這條路在國內(nèi)還少有人走,我大概還可以在這條路上晃悠一下(笑)。
其實除了《來日方長》,我還寫了一篇關于海德格爾存在論的小說,希望能夠很快和大家見面。
SFW:瞄了一眼,已經(jīng)在排隊中了。
楊晚晴:另外,我正在創(chuàng)作一篇以以賽亞·柏林為主角的小說,作為一名強迫癥患者,完成從存在論到結構主義到觀念史的回顧很有必要,我稱這三篇小說為“思想家三部曲”,希望它們能在《科幻世界》上完全地呈現(xiàn)!(偷瞄編輯老師)
SFW:(表示肯定地點頭,盯)
楊晚晴:接下來我還會寫幾個中短篇,目光轉回到古老的東方智慧。以上計劃全部完成后,我大概會動筆寫自己的第二個長篇吧,希望那時《金桃》已經(jīng)和大家見面了……
謝謝各位編輯老師!謝謝各位讀者!我們總會再見,畢竟來日方長!
SFW:謝謝晴姨!我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