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回來了

柳村的辣妹在距離老家六七百里的廣州開了一家服裝廠，招收的女工大多是同村人。

這年回家過完春節后，辣妹和幾位女工正電話聯系返廠開工的事，母親在一旁似乎有話要說。辣妹打完電話看向母親，母親這才說道：“丫頭，前些年，你一直在打拼，媽不好跟你說，現在，你有出息了，廠子開起來了，媽想跟你商量件事。”

辣妹快人快語：“什么事？您直說，別拐彎抹角的。不會又是逼婚吧？”

“媽這次不是跟你說婚事，婚事你不急，媽急也沒用。媽這次說的事，怕是你不會同意。”母親猶豫著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辣妹不耐煩了，說：“哎喲，我的媽，您說啊，管我同不同意。您說出來還怕丟面子不是？”

“好，我說。”母親終于下了決心，“你……你能不能把廠開到村里來？”

辣妹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她不相信的這話是從嘴里說出來，“您說什么？把廠開到村里來？您犯傻呀？”

“看，我猜對了吧？你壓根就不會同意。”母親一臉失落和沮喪，“媽不是犯傻，媽的想法你不知道，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懂了。”

“那就等我有了孩子再說吧。”辣妹笑著說，“您以為在村里開廠容易啊，如果不是在有產業鏈的大環境里，難度大得很。我就奇怪，您怎么突然冒出這么個想法來？”

“我先前就說過，媽有這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算了，你忙去吧，別耽誤你返廠開工。”

“不會耽誤的，您放心。”辣妹神秘地笑道：“那我也跟您說件事，不，是兩件事，您想不想聽？”

這回輪到母親急了，“丫頭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辣妹笑嘻嘻地說：“我在廣州買房了，等裝修好了，就把您接過去，讓您在那兒安享晚年。”

不料母親卻說：“買房好啊，盼你早點兒成個家。但媽哪兒也不去，媽就守在村子里，媽要和你爸在一起。”說到這里，母親黯然神傷。

辣妹的父親死于車禍，那時辣妹還小，這些年母親從來不跟辣妹提及往事。辣妹看母親傷心起來，趕緊寬慰道：“好吧，您在哪，我的家就在哪。您在家好好歇著，我和柳姐商量事去了。”說完，她抬腿就要出門。

母親一把拉住她，“還有一件事沒說呢，是什么？”

辣妹愣了一下，說：“您要不提醒，我還真忘了。是這樣的，清明節的時候，我把男朋友帶回來，讓您好好‘審查’下。”

母親咧開嘴笑了：“丫頭，你咋早不說呢？好，好，媽高興，媽等著你們。”

第二天，辣妹告別母親，開車來到村口，約好在這接上幾位女工后，一道回廣州。村口有個大園子，十來畝地，里面種滿了果樹，還有好幾棟廢棄的廠房，據說這里曾是集體時期大隊的副業廠。

柳姐和另外三位女工正在那兒等辣妹，她們都是服裝廠的骨干，知道辣妹要走，就搶先搭乘順風車。

幾位女工正往后備廂塞行李，突然巷子里傳出一個女孩的哭聲：“媽媽，你不要走，媽媽……”大家循聲望去，見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往這邊跑來，由于跑得太急，不慎摔倒，然后爬起來繼續跑。

原來是柳姐的女兒。大家以為柳姐會去哄孩子，卻不料她在路邊折下一根樹枝，沖女兒吼道：“哭，你再哭，小心我抽你，快回去！”女兒見媽媽這么兇，立即止住哭聲，轉身往回跑，跑幾步又回頭，見媽媽已經丟下樹枝，立即折轉身子又追上來，委屈巴巴地哭喊，“媽媽，你不要走……”柳姐見了，忙俯身拾起樹枝，高高揚起，兇道：“看你還哭！我真抽了，還不回家去？”女兒嚇壞了，只好三步兩回頭，不情愿地往回走……就這樣反反復復好幾次，直到爺爺奶奶趕過來，好不容易才把孫女哄住。

幾個女人上了車，還沒開動，坐在副駕駛上的柳姐突然雙手蒙住眼，“哇”地一下哭出了聲，“丫頭這陣子感冒發燒，愛撒嬌，昨晚知道我要走，又哭又鬧，說最喜歡吃媽媽做的飯，喜歡在媽媽身邊睡，喜歡有媽媽陪著……

辣妹立即頂她一句：“那你還兇她？”

柳姐止住哭，說：“我要不兇，走得了嗎？年年出門時都這樣，你要狠不下心，就只有窩在家里受窮。”

后座的三個女人也你一句我一句地說開了：“都一樣，老人孩子都舍不得我們走，孩子哭鬧是常事，可不走不行啊。”

“農村人靠幾畝田沒法過，附近又沒打工的地方，不出門怎么辦？”

“再等幾天，過完年，都出門打工去了，村里就剩下老人和孩子，一想好凄涼的。”

一時，車內非常安靜，誰也不吱聲。辣妹啟動車子，習慣性地看了一眼后視鏡，不由一愣，只見好幾個人還在村口目送她們，辣妹的心一下柔軟起來，眼眶不由濕潤了。往年，這種村口離別的場景她見多了，從來沒在意過，可這會兒，她卻有些傷感，耳畔不由響起母親的那句話：“等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了。”

突然間，她的心里生出一股沖動，于是她把車停在路邊，下了車獨自一人往回走。她的目光投向村口的那個大園子，在那里默默佇立片刻，突然跪下去拜了幾拜，然后她站起來繞著園子走了一圈，拍了幾張廠房的照片，這才返回發動車，徐徐駛離了村子。

車內的幾個女人都被她剛才的舉動弄糊涂了，卻沒有人敢問。好半天，后座有個女人笑著問：“是不是柳姐剛才那一哭觸動了你，你打算把廠開到村里來？真要這樣，村里就有人氣了，我們也有時間陪老人和孩子了。”

另一位接著說：“現在不比以前了，物流暢通，只要你的供銷網絡好，回家辦廠也行得通，雖然運行成本會高一點，但我們受益了，能與家人在一起，安居樂業，再加上平時還能招不少零工，村里人農閑時也能有事做，大家都賺錢，也值！”

旁邊一位贊同道：“這想法確實不錯，果園里廠房是現成的，稍加修整，房租肯定便宜，只要把設備搬來就行了。”

這時，柳姐說話了：“沒那么簡單，搬廠不是說搬就能搬的，如今搬個家都不容易，何況搬廠？”柳姐心里最清楚，辣妹買房之后，手中根本沒錢了，裝修新房都是找她借的錢。廣州的廠子賣不了幾個錢，廠房是租的，設備也舊了，真正值錢的就是她手中的生產技術與營銷資源。

一直沒說話的辣妹終于開口了：“柳姐，這次回廣州后你啥也別干，就幫我辦一件事。”

“好的，什么事？”

“幫我把房賣掉，虧本也賣！”

車內再次安靜下來，片刻后，有個女人打破了沉默，“辣妹，要是錢不夠，我們大家湊一點，你們說好不好？”她的話音還沒落，另外幾個女工幾乎異口同聲道：“好！不夠我們大家湊！”

回廣州后，柳姐不負所望，沒幾天就把辣妹的房子賣掉了，因為這個房子地段好，不但沒賠錢還小賺了一筆。轉眼到了清明節，辣妹把廠里的事安排好后，帶著這筆錢，和男朋友先行回到了柳村。

兩人找到村支書，辣妹直奔主題：“柳書記，我想回村辦服裝廠，果園里的那幾棟廠房能不能租給我？要多少租金？”

柳書記一聽要辦服裝廠，高興壞了，說：“丫頭，要你啥錢啊？為振興鄉村，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村里就盼著有人投資辦廠，高興都來不及呢。”當即就與辣妹簽下了免費出租廠房的協議。

辣妹回到家里，母親看女兒真帶回了男朋友，笑得合不攏嘴。

做飯的時候，辣妹說：“媽，還給您說件高興事。”

“啥事，你說。”

“我要回村辦廠了！”

母親驚喜不已，不敢相信地問：“真的？你不是逗媽玩吧？”

辣妹說：“我什么時候騙過您？廠房都租好了。”說著，她拿出協議讓母親看。

母親終于相信了，卻扭過身去，抹起了眼淚。

辣妹的眼眶也濕潤了，故意笑著問，“您哭啥呀？”

母親抹了一把眼淚，笑道：“媽高興。”

辣妹是個雷厲風行的人，一個月后，村里的廠房修葺一新，設備和原材料也進來了，只等員工到位，立馬就可以開工生產了。

新廠開工的時間定在兒童節那天，這是辣妹特意選定的日子。這天上午，村小學的孩子們在操場上舉辦文藝會演，村里人都來觀看，最后一個節目是音樂老師和孩子們一道演唱那首催人淚下的歌曲《魯冰花》——

歌唱完，臺上臺下的人早已熱淚盈眶，柳姐的女兒率先哭出了聲：“媽媽，我想你……”

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了：一輛大巴徐徐開進了校園，滿車的女工從車上走下來，她們昨天從廣州出發，坐了一夜車，就為趕上這個節日。臺上的孩子們驚喜不已，回過神后，歡呼雀躍地喊道：“媽媽回來了！”然后飛奔下臺，紛紛撲向各自媽媽的懷抱，一時間，哭聲、笑聲，充滿了整個校園。

人群中，最高興的是辣妹的母親。晚上吃飯時，她對辣妹和女婿說：“你爸要能看到今天多好啊！他一直想在村里辦一個廠，讓村里人都不用外出打工，結果折騰了幾年，沒辦成，還欠了一屁股債，實在沒辦法，才出去打工的。現在，你終于幫他實現了心愿。”

“那爸爸后來怎么出了車禍？”辣妹突然問。

母親頓了一下，說：“不是早跟你說過嗎？有一年，我倆出去，他喝多了酒，橫過馬路時，被車撞上了……”母親沒再往下說，把臉扭向了一邊。

“媽，您就別再騙我了，我啥都知道了，爸是我害死的……”說到這，辣妹忍不住哭了。

母親一驚，“傻丫頭，你聽誰說的？千萬別聽村里人瞎說，我不會騙你的。”

辣妹哭道：“您騙我這么多年，您是怕傷害我，怕我自責一輩子，特意交代村里所有知情人，讓他們不要對我說實話。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有不透風的墻，大家只言片語說的和我模模糊糊的記憶都對得上，我才明白過來，是我害死了爸……”

原來，在辣妹四歲那年，父母出去打工，把她交給爺爺奶奶看管，結果她趁爺爺奶奶不注意，悄悄追到村口，邊跑邊哭喊著：“我要爸爸，我要媽媽……”公路上來往的車輛很多，正在等車的父母見女兒追了出來，怕出車禍，于是爸爸趕緊丟下行李，朝女兒奔去。

女兒見爸爸朝自己奔來，忙穿過公路，想撲進爸爸的懷里。就在這時，一輛貨車疾駛而來，眼看就要撞到孩子，司機忙踩剎車，同時猛打方向。這時爸爸已經撲過來，一把推開女兒，自己卻被撞飛了……

母親淚如雨下，哽咽著問：“所以，就是為這你才決定回家辦廠？”

辣妹點了點頭，母女二人哭著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