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車耙耙柑

一

蒲江縣地處北緯三十度，氣候宜人，適合柑橘生長，盛產耙耙柑。耙耙柑學名春見，果肉香甜，吸引全國各地的果商前來購買。

在蒲江本地，活躍著一支特殊的隊伍，他們是水果代辦，本地人叫“串串”。他們的作用，就是把果農和果商之間串聯起來，收取果商的代辦費，也叫串串費。作為串串，人緣要廣，人品要好，才能得到果商和果農的信任。

李安屬于串串中的佼佼者，年過六十，處事公正，既不虧果農，也不坑果商。他還掌握著一支三十多人的采果隊，每年經他手里賣出的耙耙柑有上百萬斤。

這天，李安接到張老板的電話，要采購一萬多斤的耙耙柑，果面要干凈，但價格不能高。李安得令，騎著心愛的小摩托，就去蠻塔村尋找合適的貨源。

李安剛到村口，就被村民們攔住，爭先恐后推銷著自家的耙耙柑。就在這時，有一個盲人拄著拐杖來了，攙扶他的是一個身高不足一米五，頭發雜亂，看起來傻里傻氣的女人。

盲人大喊：“串串大哥，我家有一萬多斤的耙耙柑，你要不要？”

盲人叫趙四喜，今年五十出頭，兩鬢有不少白發，穿著單薄的衣服，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李安有些疑惑：“你的眼睛看不見，怎么種耙耙柑？”

趙四喜的眼睛眨了眨，露出灰白色的眼膜，苦澀地笑著說：“我雖然看不到，但我老婆看得到。她是我的眼睛，帶我去果園，我就能摸索著種耙耙柑了?！?/p>

一般人種耙耙柑已經很不容易了，要施肥鋤草、疏花疏果、給果子套袋，工序繁瑣。趙四喜夫妻都是殘疾人，一個眼睛看不見，一個腦子有問題，他們要種耙耙柑，比平常人要難上許多。

李安動了惻隱之心，就去看趙四喜家的耙耙柑。別人家的耙耙柑，都蓋了防寒布或者油布，只有他家的耙耙柑什么都沒蓋。天氣預報顯示，后天就是低溫，果子沒有保溫措施容易凍傷，李安就想幫他把耙耙柑早點賣出去。

李安看了趙四喜的一個果園，果頭偏小，但果面還算干凈。他還想去看另外兩個果園的果子，有村民說了一句：“串串大哥，你不用去看了，他那兩個果園的果子，比這個果園的果子還大。”

李安看到趙四喜夫妻在狹窄的小路上前行，他的傻老婆在前面拉著竹竿，趙四喜一不小心，就掉進溝里，搞得一身都是泥，膝蓋還被磕傷了，心中一緊，便不想讓這對夫妻來回折騰，就開始談價錢。

“串串大哥，你說一個合理的價格就行?！?/p>

李安說了價：“兩塊六一斤，你看行不行？”

這個價格很公平，趙四喜點頭答應。李安給張老板打電話，對方對這個價格很滿意：“我這車拉的是年貨，只要果面干凈，你就簽合同，我明天來采摘?！?/p>

兩人合作多年，彼此信任，張老板痛快地轉過來三千元的定金。李安寫了合同，約定第二天采摘耙耙柑，如果果商違約，果農不退定金。趙四喜看不見，李安就請村民做公證人，大家簽了合同，他把定金給了李安。

二

第二天早上，李安就帶著采果隊來了，張老板的貨車也到了。按照習慣，張老板去果園看貨。他是一個很謹慎的人，先到了昨天李安沒有看過的那兩個果園，撕開果袋，檢查果子。

從個頭來看，比李安看過的那片果園的果子還大，村民們沒有撒謊?？蓮埨习褰舆B扯開幾個果袋，臉色就變了：“老李，你看這些果子上面都是青苔，還有麻點。我這車是年貨，要求果面干凈，看起來才喜慶，這果子我不能要。”

李安急了，也剝開果袋查看，多數的果子上面都有青苔，雖然不影響口感，但影響美觀。這是他的失誤，現在合同簽了，按照約定要給張老板退定金。

張老板看到李安一臉窘迫，緩和了語氣說：“要不然你和果農說一下，我正月十五以后來采摘，價格不變，你看行不行？”

過年后，耙耙柑不是作為年節禮物，果皮差一點無所謂。但明天以后是低溫，趙四喜家的耙耙柑沒有防寒措施，容易凍壞，會造成很大的經濟損失。李安還想爭取一下，對張老板說：“這果子味道不錯，就是果皮差一點，價格也很公道。你就拉回去，我不要串串錢了。”

如果是平常，張老板肯定答應。但這車是年貨，他走的是禮品市場，果皮上有青苔，看起來臟兮兮的，根本不好賣，就直接搖頭拒絕。李安為難了，久久沒有說話。

張老板拍了拍李安的肩膀說：“老李，我知道你是心眼好，想幫這對殘疾夫妻。但我是生意人，也要講究規矩。這樣吧！三千元的定金我不要了，就當是扶貧，你另外幫我找一車貨?！?/p>

作為有良心的職業串串，李安不能讓張老板吃虧。這是自己的失誤，造成的后果，自己必須承擔責任，他對張老板說：“我另外給他們找銷路，三千元的定金我退給你?！?/p>

三

搞定了張老板，李安又去找趙四喜。趙四喜站在路邊，見到李安著急地問：“串串大哥，你們怎么還不采摘果子？如果今天采不完，明天就降溫了，果子要凍傷的?！?/p>

李安不敢說出實情，害怕趙四喜難過，只能回答：“老板的車子還沒到，你再等一等?！?/p>

趙四喜的眼睛看不見，他的老婆傻，兩人都相信李安的話，就在原地等。李安騎著小摩托，按照本子上記錄的果農信息，很快就給張老板找到合適的耙耙柑。然后李安就開始瘋狂地打電話，要給趙四喜家的耙耙柑找銷路。不是他虧不起三千元定金，而是趙四喜家的果子等不起。

馬上就要過年，要買耙耙柑的果商可不少，但大家都喜歡果面干凈的果子。李安忙了半天，才找到在農村市場銷售的胡老板，他答應過來看貨，說今天就要采摘。

胡老板看完貨后，還算滿意，但每斤只給兩塊二，一斤少了四角錢。那可是一萬多斤耙耙柑，趙四喜家就要少賣五六千元。想到那對夫妻種植耙耙柑很不容易，一家老小都指望這筆錢生活，李安不知道怎么向趙四喜開口。

胡老板有些急，明天要趕一個大集市，今天必須拉貨回去，就對李安說：“老李，不是我壓價，你知道我走農村市場，只能買便宜貨，低買低賣。如果你覺得為難，我們去看別的貨，果子小點丑點都行，但價格要低?！?/p>

李安肯定能找到低價果子，但趙四喜家的果子怎么辦？過了今天，接連低溫，果子凍傷，價格會更低。拖著沉重的步伐，李安走到趙四喜的面前，艱難地開了口：“你家的果子上有青苔，你昨天沒有說，我也沒有看……”

不等李安說完，趙四喜趕快解釋：“串串大哥，你知道我的眼睛看不到，我也不知道果子上有青苔，老板是不是要降價？都怪我眼睛不好，沒有把果子種好。我知道你做串串不容易，老板做生意也很難，你看降多少價合適？”

李安有些難過，多好的人呀！眼睛雖然看不到，但心里亮堂著，還在為別人考慮。他想了想，朗聲回答：“價錢不會少，小果一起采走，但你要給采果隊準備點開水?！?/p>

趙四喜笑著點頭，安排傻老婆回家燒開水。李安趕快去找胡老板，價格就按他說的，那四毛的差價自己出，千萬不能告訴趙四喜。胡老板點頭答應，李安找采果隊過來，結果又遇到麻煩，他的采果隊正給張老板采果。他又去找采果隊，可將近年關，采果隊忙不過來，根本找不到人手。

李安急得團團轉，現在已經下午一點，不能再耽誤時間。他給親戚朋友打電話：“江湖救急，今天有一批果子必須下樹，快來幫忙采果！”

李安的人緣好，號召力很強，救兵很快搬來了。他們老的老、小的小，采果很慢。眼看就要下雨了，李安心里更急，親自下地幫忙背耙耙柑，累得滿頭大汗。

黃昏的時候，果子才采了一半，大家累得七倒八歪，吵著不干了。胡老板慌了：“老李，這車貨今天必須裝上車，明天要去趕大集，不然這車貨果皮這樣差，年前賣不完，就會砸手里。請你幫幫忙，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果子采下來?！?/p>

李安好話說盡，大家才答應繼續采果。他又給采果隊的隊長打電話：“你們馬上趕來，都戴著頭燈采果子，我管你們消夜?！?/p>

采果隊的人忙碌了一天，早就疲憊不堪，但聽說李安倒貼錢給趙四喜賣果子，都騎著摩托車，背著大背篼浩浩蕩蕩而來，加入采摘的隊伍。

天黑了，果園里頭燈閃爍，采果隊的剪刀飛快，只聽“咔嚓咔嚓”的剪果聲和飛快的腳步聲響成一片。在大家的努力下，終于在晚上十點，把所有的耙耙柑裝上了車。

趙四喜和胡老板都對李安說了很多感謝的話。李安心里很踏實，雖然虧了錢，但保住了自己的名聲，沒有讓果商和果農吃虧。但老婆不高興了，說她搬來娘家人幫忙采果，累得腰酸腿疼，還虧了錢。李安笑著說：“信譽比金錢重要?！?/p>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低溫，李安忙得團團轉，很快就到了大年夜。那些果商好像約好了似的，都在串串群里給李安發獨享紅包，數目還不小。李安百思不得其解，問：“你們這是怎么了？”

胡老板在群里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回答說：“你虧錢幫那對殘疾夫妻賣耙耙柑的事情，我都告訴他們了。大家都說不能讓好人吃虧，就給你發紅包。咱們過年以后，都來找你買耙耙柑，因為你是一個好串串……”

我有一個習慣，每次遇到比較特別的事，都會寫在手機的記事本里。那天聽人講，有一個盲人天黑以后，還在果園里摸索著給耙耙柑套紙袋。那人是當笑話講的，說盲人白天晚上干活都一樣，反正他又看不見。我聽到的時候有些心酸，就記錄下來。

前幾天，我準備寫一篇故事，但沒有靈感，就去翻記事本，看到了這一段。我想起以前認識的一個水果代辦，我們本地人叫“串串”，他幫過我，也幫過很多困難家庭賣水果。于是寫下此文，讓善心傳遞得更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