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士姜維

姜維，字伯約。蜀漢最后一任大將軍。

對他最好的描述，我想來想去，大概是： 死士。

姜維很有才具，口碑極佳。正史里，諸葛亮夸他忠勤時事，思慮精密，對軍事很有感覺，有膽有義，心存漢室——這是自己人的夸法。

鐘會寫信勸降時，說姜維文武之德、邁世之略，是吳國季札一類的人——這是正面吹捧。

私下里，鐘會認為，中原名士，比如夏侯玄、諸葛誕，那都壓不過姜維。鐘會是司馬昭的秘書，年少早達，什么人都見過了，還對姜維一見傾心如此，姜維魅力可見。

鄧艾和姜維是老對手了。他自己偷渡陰平，滅亡了蜀漢，太得意了，自我吹噓：姜維自然是一時之雄杰，只是恰好遇到了我！連自吹時，鄧艾都沒看輕姜維。

姜維的為人，很有趣。

論私德，郤正說姜維身為上將，卻住著敝薄的宅院，家里沒錢沒妾沒有聲色娛樂，薪水隨手花掉。

他甚至都懶得表現“兄弟我很清廉”，而是在生活上無欲無求：好學不倦，清廉簡樸。

但這并不意味著姜維心如止水，寧靜致遠。

相反，姜維心比天高。他沒有物欲，只一心追求自己的目標。

《三國演義》說，姜維繼承諸葛亮遺志，九伐中原，其實正史上算起，姜維前后北伐，有十一次之多。

北伐，有勝有敗，但其執著，至少不必懷疑。

后世對姜維的一個大爭議，是他出兵太多， “窮兵黷武”。

然而諸葛亮逝世后，蜀漢又存在了二十九年，其中十二年蔣琬主持，七年費祎主持。姜維為大將軍是十年。

費祎主政時，每次姜維興兵，不超過一萬人。這也使后世許多人猜測，費祎被魏國刺客刺殺，可能是姜維的主意——費祎死的那年，姜維就興兵數萬北伐了。

那時候，姜維應該是大有翻然翱翔、不受羈絆之意吧？

并非如此。

蔣琬和費祎秉政時，曹魏那邊并不太平：公元240年，魏國曹芳登基；九年后司馬懿政變；又五年后司馬師廢皇帝曹芳，立曹髦為皇帝；中間夾雜著著名的淮南三叛。

等姜維有軍權時，面對的是已經穩固了，大致掌握了政權，可以擅自廢立的司馬氏了。

姜維，一個五十二歲的隴西降將，和蜀漢內部的關系，實在也算不上太融洽。

他有才華，私德也沒什么可挑剔的，落在他手里的，則是一個連諸葛亮都無法逆轉的大局面，以及朝內不斷的派系斗爭——蜀漢后來降得那么干脆，直讓姜維怒吼“我等死戰，何故先降”。

曹魏那邊，則在不斷誘惑他投降。

這么個局面，到最后，蜀漢也沒亡在姜維手里——魏國三路大軍壓境，兩路專門來對付他。姜維身在沓中，被鄧艾圍裹阻攔，到底還是虛晃一槍，殺過了陰平橋，晃過諸葛緒，回到劍閣，與鐘會相持。那時，他一個人，一支軍隊，幾乎把魏國的西征計劃摧毀了大半，逼得鄧艾行險僥幸，偷渡陰平。

到鄧艾取下成都，劉禪出降，鐘會在劍閣，還是動不了姜維。

本來，到此為止，哪怕就這樣結束，姜維也算為漢盡力了。 然而在蜀漢滅亡后，姜維還是籌劃著那著名的復興大業： 他利用鐘會的野心，說服了鐘會；利用鐘會與鄧艾的矛盾，囚禁了鄧艾，給劉禪的密奏里，如是說：“愿陛下忍數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

大膽決絕。姜維企圖以一己之力，逆天改命。

他自己也知道，是“日月幽而復明”。逆天而行的事，何必呢？

最后眾所周知，計策未成，但一日之內，姜維拖死了鐘會、鄧艾和他自己，好歹也算是熬到了蜀漢的最后一刻，然后以身殉之。

一個人要執著到什么程度，才能在如此漫長的時間里，在如此狹窄的夾縫中，在如此難以逆轉的大勢下，在五十多歲的年紀，不斷沖擊命運？

鐘會與鄧艾說姜維時，其實姜維和蜀漢已經輸了：那時蜀漢滅亡，鐘會已被封司徒，鄧艾已被封太尉。兩個滅了對方國家、位極人臣的家伙，夸一個被滅了國的將軍，是中原無人可比的名士，是一時之雄杰。

這分量，夠了吧？

然后，這兩個滅了對方國家的魏國新任司徒和太尉，馬上就被姜維拖死了。

姜維沒有諸葛亮那么大氣，但不失為一個死士：無欲無求，只是朝著自己的目標沖刺。

后世眼中，前三國之所以比后三國傳奇，不在于后三國人才凋零：實際上，后三國極多文武全才的人物，但大多都太聰明。

姜維之杰出，未必在才情——雖然鐘會也承認他了不起——只是他的行為做派，有前三國時，那些屈而不撓、執著至極、燃燒至死的性格光彩。他有缺陷，但依然為漢朝燃燒到了最后。

哪位會說，他除了堅持，也是為了自保。很巧，陳壽也這么說劉備：折而不撓，也是為了避害啊。

他的骨子里，都透著季漢的氣息。

千年之后，南宋臨安開城投降，名將張世杰扶保幼主，輾轉南奔，甚至在海上結起船隊，立了海上朝廷。元朝與宋崖山之戰后，宋朝最后的皇室成員悉數死去，張世杰依然不死心，帶著自己的軍隊，企圖找到新的法子延續宋朝；后來大風起，張世杰溺水而死。史家說：舟遂覆，世杰溺焉。宋亡。

是張世杰這樣不屈不撓、扶保宋朝的人死了，宋朝才算滅亡了。

于姜維，我們也可以這么說：姜維死，漢亡。

（摘自“張佳瑋寫字的地方”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