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將歷史與政治作為兩大主業的丘吉爾,寫下的歷史著作超過大多數職業歷史學家,他曾向牛津教授基思·法伊林夸口:“我能用逝者幽靈組成軍隊,重塑他們閃閃發光的形象。”沒錯,他也能用英語組成幽靈軍隊,讓他們在民眾的想象中沖鋒陷陣。
丘吉爾的口才在多大程度上決定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成敗,很難估量。希特勒對此肯定沒有低估,當年敵占區的民眾收聽丘吉爾演說,依納粹律是一種死罪。
丘吉爾的演說是獨一檔的風景,儼若天授。當他的聲音經由廣播傳播,人們甚至產生“顯靈”錯覺,如一位保守黨議員所說:“我認為自己看到了上帝之手。”丘吉爾深知這一點,日后他盡可能謙遜地回顧這份“嘴上”成就時,語氣仍不失豪邁:
他們(英國人)的意志不可動搖,事實證明,他們是不可征服的。如果我能找到合適的字眼,我就有責任把它表達出來。你們得記著,我一向是靠我的筆和我的嘴謀生的。我們的國家和民族雄踞世界各地,我們有一顆獅子般的心。我很幸運被召喚而出,發出雄獅的吼聲。
當他無意謙遜,會說得更妙。獲悉德國向美國宣戰后,他對秘書約翰·馬丁說:“天上的星星也在按部就班地為我們而戰。”談論自己的嗜酒,他也能把話說得亮瞎眼:“我從酒精中得到的東西比酒精從我身上拿走的東西要多。”
不過,考察他的生平,人們雖能看到天賦的作用,但看到更多的則是勤奮和好學。他在自傳里聲稱3歲時就記住了祖父一句演講詞,并確信當時就理解了它的意思:“他以摧枯拉朽之勢,摧毀了敵人的防線。”就像其他不同流俗的天才,他的學習成績也較平庸,他在哈羅公學比別人得到更多的英語栽培,原是他不夠格學習拉丁語和希臘語。丘吉爾在學校里出的風頭,主要靠超人的記憶力,他曾當著校長面極為驚艷地背誦歷史學家麥考萊的《古羅馬謠曲集》,整整1200行詩,無一字差錯。
歷史學家安德魯·羅伯茨的高分杰作《丘吉爾傳:與命運同行》,收錄了傳主寫于23歲的文章《修辭學要領》,這篇文章從未發表,其中他所概括的演講五要素,幾乎構成了丘吉爾未來演講術的概要,分別是:精心挑選的詞匯、精心設計的句子、觀點的累積、類比的使用和奢華的語言。
丘吉爾也天生具有寫大部頭著作的能力和精力,年輕時每參加一次戰役,他都會迅速寫出一部篇幅驚人的多卷本戰史,既為日后從政創下聲名,也為當下賺得巨額稿酬。他早早訓練出隨意伸縮的表達張力,他將旁人只能寫5000字的內容擴展為50萬字,就像雄鷹張開翅膀一樣輕松舒展;他將50萬字概括成一頁精華,或30字格言,也像老鷹自上而下撲殺松鼠一樣輕盈精準。擔任首相期間,他總是要求屬下將重要內容壓縮到一頁紙上,他認為,“沒有把思想壓縮到一個合理空間,純粹是懶惰”。他早年的書雖少有人讀,但穿插其中的漂亮語句,仍為人引用,比如人們記住了這些漂亮話:“做新聞的主角比做新聞的讀者更好,做一個行動者比做批評者更好。”“勇氣不僅常見,而且沒有國界。”
在《馬拉根德野戰軍紀事》里,讀者還意外讀到他對塔利班部落的超前批評。今人難以想象,一百年前的丘吉爾與塔利班有過近距離交戰,并早早表達了對宗教極端主義的思考。他對塔利班的警句式概括,今日仍如刀劍般锃亮:他們“像老虎一樣兇猛,卻沒有老虎的果敢;像老虎一樣危險,卻沒有老虎的風采”。
在探索演講技藝的過程中,丘吉爾摸索出一些特別奏效的方法,比如,“短單詞最好,古老的單詞如果還很短,那就好上加好”。一次精彩演講結束后,他向老友透露說:“我幾乎使用了所有的單音節詞。”他還發現,“輕微的口吃或磕巴,雖然令人不悅,卻有助于吸引聽眾的注意力”。他熟悉重復的力量,人們從他嘴里聽到“我們將戰斗……我們將戰斗……我們將戰斗”時,未必想到他曾像演員那樣做過多次彩排,他不僅預估了每一個掌聲,還精準盤算了掌聲的熱烈程度。在議院發表演說時,他是個老練的肢體協調員,諳熟手勢與表情的作用。為了強化效果,他經常會“舉起胳膊,仿佛是要從他那豪華的修辭軍械庫中發射出最可怕的霹靂一樣”,旋即放下手臂,用一種“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戲法,朝聽眾咧嘴一笑。他的朋友認為,“這一點正是丘吉爾能夠控制下議院的關鍵所在,那就是將天馬行空的激烈言辭,突然轉變為親密無間的對話。在他所有的技巧中,這是屢試不爽的一條”。
人們在公共場合見到的丘吉爾,手上總有雪茄,長度又總是剛剛好,既不因太長而顯出攻擊性,又不因過短而顯得寒酸。他當然是有意為之,以小窺大,他對公共演講細節的追求,只會更加完美。他使用“奢華”這一易遭非議的風格,也有自己的理由。他知道“語言的奢華會讓理性退縮”,演講的成功又期待這份“退縮”,你給觀眾一層迷霧,他們就會回報以堅定的支持。“各種語言上的奢華與鋪張對政治斗爭的影響是巨大的,它們會成為黨派的口號和民族的信條。”他說得直言不諱。
丘吉爾就公共演講向威爾士親王提過如下建議:“如果你想強調一個重要的觀點,就不要拐彎抹角或耍小聰明。要直接打樁定位,一語中的。然后再打一次,之后打第三次。”
與演講時總能得到山呼海應的死敵希特勒不同,丘吉爾所處的輿論場,他必須假定自己將承受接二連三的質疑和排山倒海的倒彩。英國的政治生態和民族氣質,決定了沒有人可以享有“元首”的智力免檢待遇,每個政客都像擦拭皮鞋那樣每天維護自己的聲譽,不管他累積的聲望有多高,他隨時可能一落千丈。丘吉爾每一次演講都是在迎候歡呼,又是在接受審議,他務必拿出獨闖達摩殿的勇氣和智力,才有望全身而退。所以,丘吉爾必須綜合多種技藝,“就像騎在兩匹馬上的雜技演員”(奧威爾語),方能如履薄冰地完成政治使命。
他童年時觀察父親與僚屬的合作競爭,已經諳熟英國的官場運作。“政治是一種競賽,在這種競賽中,誹謗與謾罵是公認的武器。”他也清楚“真相必須由謊言這個保鏢來捍衛”,正義有時需要通過骯臟來實現。他攻擊同僚的方式,甚至讓見多識廣的國王心驚肉跳,罵他“天生的無賴”。但攻擊完后,他總能與對方握手言歡,不耽誤晚間在俱樂部喝酒暢談。畢竟,在這個互毆為常態的政客競技場,他未必總能位列食物鏈的頂層,試圖誘捕獵殺他這只大獵物的玩家,也大有人在。坦白說,丘吉爾遭到的同行攻擊,也著實讓人心寒。我們唯有結合這類攻擊織成的交叉火力,才能體會丘吉爾施展才華的處境,以及那份難得。
在丘吉爾的言論場,每一次演講都是一場文字格斗,他的文字外表鮮亮而飽經滄桑。
丘吉爾的強項可不止于“講一個故事”,他既往的著述和隨時在線的口才,讓人相信他的金句妙語皆立足于達爾文級別的嚴謹論證之上,他又悄悄動用八面來風的各路論證,無所不用其極地強化觀點、圍剿論敵。當他的口型進入飄逸態,他甚至可以表演“讓紙包住火”。
所以,哪怕他在有板有眼地裝傻、一往無前地戒備、嬉皮笑臉地莊嚴,文字與氣度構成的光影,也生成“完美的聯系”,使擁有這種能力的演說家,再也不會出現。我談論他,就像談論一位虛構人物,一個傳說。盡管我沒有忘記,這是一種有毒的技藝。
(摘自“經濟觀察報”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