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糕般的稠海水
船頭烈風里倚著一對老情人
像兩條黑色鯊鯨
依然稠密的依戀,迎接暴曬和日光腌制
兩具最熟悉的身體——
迅速找到彼此每塊肌肉的訴求和支撐
纏在一起,仿佛自個兒盤腿,撐腰,如意大調
定是三十年磨煉出的姿勢和默契
在日漸濃稠的衰老中練習怎樣游泳
及美好的沉沒。
我們在阿茲特克出土文物中,尋找自己的臉
與自己相似的那張臉
它曾出現在玉米神,信使,羽蛇身上
在碧玉面具的背后——掐著時令,關心農作物
我們曾那般天真又認真地活過
我們曾是黏土,我們曾是傳說
不知是第幾回來到這世界
曾經的那張臉,擺進了博物館
它城府深沉,耐心地,陪參觀的我們合影
——有一天,我們會再次會合。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是奇跡
沒有理由不活成一個傳奇
一面倒下,一面戰斗
成為英雄,或怪物
在文物喘息森林中,追捕自己的臉:
帶上羽蛇假面
小心在雷同的笑容中迷路;
與信使對視
撥通預言熱線;
調戲死神
絕口不提從它后腦勺黑窟窿里逃脫的僥幸;
膜拜的玉米神,原是來自過去的自己
當太陽歷石與腕上表盤再度逼近
我們在阿茲特克出土文物中,發現自己的臉
把眼睛放回眼睛
把心放回心靈
校準自己與世界的距離
將一支長矛插入大海
——打敗我那已失去的歲月
被擊中的虛空發出鷹鳴
手握船槳
向著更深更遠的永訣前行
更大的虛無翱翔在我頭頂
它尖利的鷹爪究竟是要獵殺?還是預備搭救?
孤鷹是親密敵手
也是我調戲永恒的玩伴
狂暴怒浪上我撓到它可愛的小腳趾
強勁的風,吹拂去早年嘴角的蒼白
搏擊,搏擊
日光大海有一天會被搗碎成金色沙漠
在終生奮力揮槳中
巨鷹落下的黑影——
白色海浪上站立起不朽的駱駝
薄霧如婚紗般罩住了奧斯曼古堡
白色海浪扯動它悵惘的裙邊
——這淵深而莊嚴的霧靄
它從另一片大陸趕來
又花去好幾個世紀
漫進一個人身心
需要多久的等待,才能墜入這一場霧?
踏上霧中棧道,如讀一封覆滿煙塵的長信
落了灰的新娘,端坐在歲月盡頭
婚紗里的天色終日幽暗
昔日的愛如冤魂往返
唯有嘆息在炫耀,她那舊王朝里紛紛隕落的黃昏
連綿的求偶者來到她腳邊親吻大理石
卻得到一個大理石般的吻
延遲的愛
一再被推向遠方的海
多年來,一張臉覆蓋另一張臉
如同持續剝落的壁畫
神圣與唾棄交替
鉑斯魯斯海峽的風,帶來變幻的消息
陽光切割海上藍黑的戒面
而愛,必會重新抵達
海峽大橋通向從前,七千公里的距離
昨夜星辰紛紛墜地
我行李箱中的霧氣卻從未散去
新綠在海岸線上再次起伏
猶如細密的時間在皮膚下奔走
此刻,一只海鷗停落在紀念碑的尖頂上
等待著它的中國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