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如微第一次見到溫以維,是在剛上高三的秋天。夜色昏暗,晚修的下課鈴打響不久,她就在校道圍墻邊撞上了翻墻回校的人。一個高大的男生利落地跳下墻,穩(wěn)穩(wěn)落在她眼前。咫尺之間,四目相對,陳如微沒忍住內(nèi)心的慌亂,驚叫出聲——下一秒,她就被男生捂住嘴,拽進了陰影中,“別動。”
不遠處,聽到動靜的保安朝這邊打亮手電筒。躲在墻角的陳如微緊張地看著眼前人,只見他眉眼深邃,漆黑的眼睛正注視著自己。她的呼吸頓住,一秒,又一秒。
手電筒的亮光熄滅,他們逃過一劫。陳如微趕緊退后一步,男生將校服外套往肩上一搭,懶洋洋地揮了揮手:“今晚謝了。”無聲的月光下,他大大咧咧地用手在嘴邊輕輕一劃,像是在把嘴唇封上。
是想讓她……保密?對上他散漫的笑容,陳如微的心跳忽然劇烈起來。
雖然自認倒霉,但陳如微還是如約保守著秘密。可到了第二天,她還是在課間廣播里聽到了男生的名字——理科班的溫以維。
年級里最不服管教的一幫學生中,他最出名。作風叛逆,偏偏生得不賴,在女生堆中很受歡迎。眼下的廣播里正在對他進行通報批評,陳如微滿心困惑——她可沒有揭發(fā)他。
一片嘈雜聲里,同桌輕輕推了推她,順著同桌的視線望去,不少人已圍在窗邊看熱鬧。
深秋的晴空下,操場上陽光正好,跑道上的那道身影顯得越發(fā)扎眼。高大的男生將校服外套搭在肩上,正在一遍遍繞圈跑步,還不忘抬頭沖樓上攢動的人群吹口哨。
一看就是溫以維的做派,真是……夠張揚的。
“很帥對吧?我聽小道消息說,他還很有擔當。”同桌八卦道,“傳言他這次被追加跑步圈數(shù),是因為保護與他一同逃課的女生,他始終不肯供出她的名字。”陳如微的腦海里涌出一種微妙的可能性——難道他在保護她?可這分明是一場誤會。
陳如微心跳如鼓,最后還是耐不住焦灼,溜出了教室。
深呼吸,再深呼吸,身為優(yōu)等生的陳如微第一次直面德育處的門牌。她反復告訴自己要鎮(zhèn)定,推門的手卻猶豫著。
一縷清淡的香味鉆進鼻腔,有人先一步推開了門。身旁的短發(fā)女生笑容甜美,她自然地走進德育處,聲音里帶著輕柔的笑意:“主任,別為難以維了,跟他一起出校的人是我。”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安靜。陳如微看向這道纖細優(yōu)美的背影,忽然想起了溫以維的傳聞。他在年級里人氣頗高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經(jīng)常與漂亮的藝術生結伴走在校園里。那個藝術生名叫言淇,是德育處主任的女兒。
陳如微悄然收回了手,沉默地轉過身。
這次事件后,陳如微的生活回歸了平靜。可她的心也在靜默中發(fā)生了變化,她開始留意起周遭的一切,吵嚷的籃球場、理科班的成績榜……自然而然的,那些飄散在校園里關于溫以維的訊息,也被她捕獲到了。
等到他們真正再有交集,已經(jīng)是初冬的月考過后。
每次月考后都會進行一次大型風紀檢查,陳如微是檢查組成員,這次她被分到的檢查項是理科班的儀容儀表。
在撲通的心跳聲里,陳如微走進了溫以維的班級。迎接她的是全班的哄笑聲,哄笑的對象是那位風云人物——溫以維。
看清溫以維的模樣時,她先是被嚇了一跳。下一秒,沒忍住,也笑出聲來。
溫以維大張旗鼓地染了一頭銀灰色頭發(fā)。從旁人的起哄聲里,陳如微才知曉這是他與言淇在月考前打的賭,溫以維的英語沒及格,染發(fā)是輸家的結果。
“ 吵什么吵, 我愿賭服輸。”溫以維懶散地往座椅上一靠,仰起頭與陳如微對視,他目光坦蕩,像在等待她的宣判。
該如何解釋陳如微此刻的心境呢?她只是古怪又微妙地……
不忍心看他再次受罰。
打破僵局的是溫以維。“我記得你。”他挑了挑眉,似乎看出了眼前女生的遲疑,索性想了個法子打圓場,“不瞞大伙,我對此早有準備。”溫以維露出一貫散漫的笑容,看她的眼神卻是柔軟的。緊接著,他揣著某樣東西飛速離開了班級。
五分鐘后,教室里再次炸開了鍋。剃成寸頭的溫以維走進教室,接著戴上了一頂酷酷的灰色毛線帽。“怎么樣?我現(xiàn)在還違紀嗎?”他看著她笑。
陳如微的心猛然一跳, 哪怕是寸頭與毛線帽,也遮掩不住他的俊朗。她垂下眼,低聲道:“下不為例。”
整顆心慌亂如麻,陳如微快步離開理科班,只記得他的那句話——“我記得你。”
結束風紀檢查的第二天,他們又在食堂偶遇了。溫以維在喧鬧的長隊里朝她揮手,他身旁的女生言淇也看了過來。
路過她時,溫以維往她桌上放了一碗暖暖的紅豆雙皮奶。碗邊貼了張淡黃色便利貼,字跡龍飛鳳舞,寫著:謝謝。字后面不忘跟個笑臉。
這張便利貼后來被她細心地疊起來,放進筆袋里。每當課上翻找筆時窺見它,都像在藏匿一個秘密。
高三的日子彈指而過,大考后,學校根據(jù)考試排名選拔優(yōu)等生進入培優(yōu)班。成績放榜那天,等到夕陽將沉時,展示窗前四下無人,陳如微才大著膽子朝長長的排行榜看去。首先是文科榜,她很快就在年級前三十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剛好夠進培優(yōu)班。
緊接著是理科榜上的那個人,看來溫以維也發(fā)揮穩(wěn)定,保持在年級的吊車尾。
陳如微一時失笑,下意識地用手掌丈量起兩個名字的距離。可沒想到她剛把指腹從“溫以維”三個字上挪開,背后就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陳……如微?”
不知何時,戴著毛線帽的溫以維已站在她身后,正認真端詳著她的名字。陳如微的臉一下子燒紅了,又見溫以維身側的女生言淇正揣著手臂,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她的心思被發(fā)現(xiàn)了嗎?從未有過的難堪涌上心頭,陳如微側過臉,卻聽見旁邊的溫以維贊嘆道:“這是你的名字對吧?考得真不錯。”
他看上去毫不介意,甚至拍了拍她的肩:“英語都接近滿分了,下次也教教我得了。”溫以維輕輕松松地破解了尷尬。
“就你的水平,不要為難她啦。”一旁的言淇突然開口,為二人劃開了清晰的界限。
陳如微抬頭,發(fā)現(xiàn)言淇還在看自己。言淇生得精致白皙,笑容甜美,與面部輪廓深邃冷峻的溫以維站在一起,倒是分外搭調。陳如微暗自低下了頭。
放榜后第二周,培優(yōu)班出了名單,陳如微的排名本該是最后,卻被排在了倒數(shù)第二位。最后一位可能是新增的名額吧,陳如微心想,但看到名字的那一瞬間,她還是眨了眨眼睛。
如巧合一般,陳如微與言淇在培優(yōu)班成了同桌。
本以為言淇會跟人有些距離感,但她們的破冰卻比想象中來得快。英語課上陳如微打瞌睡,被點名后慌亂起身時,是言淇遞來了劃好重點句的英語課本。
陳如微坐下后向她道謝,她卻搖頭,說“以后還要多多仰仗你”。言淇說她只是來培優(yōu)班借讀,沖刺一段時間后就要去閉關藝考。
后來的日子里,陳如微與言淇走近了些,這也意味著她碰見溫以維的概率會大大提升。
陳如微對此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卻還是在溫以維敲響教室的窗戶時心頭一震。
“同學,能不能幫我找一下……”
午后的陽光里,溫以維的臉龐俊朗得晃眼,“啊,是你啊。”
陳如微一下子挺直了背,在拉開窗時聽到了他的下一句:“我找言淇。”
身邊人笑著站起身,陳如微暗自低頭,扮演起路人角色。但有那么一刻,她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走廊上并肩的兩個人看上去那么美好,連落在身上的光影都溫柔得像電影鏡頭。
也許……不是誰的青春都值得出演一場電影。陳如微垂下眼,努力壓下心中的失落,重新投入面前的試卷里。
高三進入沖刺期,陳如微向來優(yōu)異的成績卻坐起了過山車。她身邊的位子已經(jīng)空了許多天。言淇在寒假時去了集訓,課桌上只留下當初陳如微借給她的幾本筆記。陳如微翻開筆記扉頁,發(fā)現(xiàn)上面貼了一張淡黃色便利貼,言淇用清秀的字跡寫下“謝謝”,字后面跟著一個笑臉。
陳如微看了一會兒,突然覺得荒謬,原來溫以維的習慣來自言淇。而曾有一刻,她卻錯把這個微不足道的習慣當成了他獨有的關心。
三月來臨,天氣回暖。陳如微寫卷子寫得煩悶不已,索性趴在桌上休息。
叫醒她的是教室窗玻璃上的幾聲輕叩。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抬頭就撞進溫以維浸著笑意的眼睛里,他慢悠悠地說:“我找你。”
她有好些天沒有見到溫以維了,他還是那么耀眼。溫以維說,過幾天言淇就要去各地聯(lián)考,藝考補習社特意準備了歡送晚會,言淇要在晚會上表演獨舞。“要一起去送送她嗎?”
她抬頭看著溫以維的臉,破天荒地沒有拒絕。
這是陳如微第一次坐上溫以維的自行車后座。落日的街巷里,少年把車騎得飛快,陳如微不由得拽緊他的衣服。
演出結束后, 大家合影留念。言淇在簇擁的人群里一眼就看見了溫以維,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陳如微。她有些驚訝,道:“要不我們仨合一張影吧?就當是謝謝如微幫過我們。”
“ 好啊。” 陳如微輕輕點頭。“我們”一詞,輕而易舉地劃分了她與他們的陣營。
一曲落幕,無人知曉她的心在剛剛做出的決定。
在閃光燈亮起的瞬間,她想起了與溫以維在晚風里的對話。
那時正好經(jīng)過一個紅綠燈,溫以維猛地剎車,陳如微的臉撞上他的后背,屬于他的氣息涌進鼻腔,她突然說:“溫以維,我在月考里退步了。”
溫以維一怔,又笑了笑:“是嗎?那你可要加油啊!”
要如何學會加油呢?如果是以一場隱秘的告別作為代價呢?再也不想在教室的窗前見到你,再也不想在校園里聽見你的消息。
然后,她就在風里聽到了男生的聲音:“陳如微,不要有任何雜念。”
陳如微的心突然酸澀得想哭。
四月的時候,這座城市進入雨季。陳如微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溫以維了,一放學她就留在教室里背書,埋頭在厚厚的模擬卷里。
但有時候,陳如微會在夜里夢見溫以維。醒來時,這些隱秘而微妙的心事也隨夢境消散。習題冊翻頁,她又投身于下一道數(shù)學題。
高考那兩天,撞上了多年不遇的暴雨。整個考場一片沉寂,只聽見嘩嘩的雨聲。陳如微的心卻十分平靜,她真的做到了摒除一切雜念,全力赴考,只為了她自己。
交卷鈴聲終于響起,在呼嘯的風里,陳如微這才意識到自己平凡的青春即將在這場傾盆大雨里告一段落。
在傍晚的樓道里,她碰見了一個久違的、特別的人。
一身校服的溫以維靠在墻邊,在陰影里叫住她:“一直忘了告訴你,謝謝你在高考前送我的便利貼與傘。”溫以維的笑容褪去了散漫,顯現(xiàn)出真誠。他口中所說的“便利貼與傘”,是陳如微在高考前的最后一次任性。
在連綿的雨季里,陳如微曾撞見過溫以維。那天正好下著雨,他卻將校服往頭上一罩,大大咧咧地跑進雨中。于是那天晚修前,陳如微買了一把黑色的傘,趁著理科班教室無人時,放進了他的抽屜。
那是她最后的私心。隨傘附帶的是一張便利貼,上面寫著“高考順利”,后面跟著一個笑臉。
溫以維默契地認出了是她。
“便利貼我收下了,傘還是還給你吧。”他輕輕笑了,“預祝你前途似錦。”
陳如微抬起頭,直視溫以維的臉龐,這也許就是他們鄭重告別的時刻了。許多畫面在眼前浮現(xiàn),她突然想起自己曾蹲在小賣部的雨傘架前,仔細挑選著哪把傘更襯眼前人;也想起她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緊張地用手拽住他的衣服……
她的高三里沒有太多故事,可那些屬于她與溫以維的特別的瞬間,也曾在晦澀的青春里照亮過她。
也許讓故事戛然而止在這里,是最好的結局。陳如微自然地從溫以維的手里接過了傘,就像是在交付那段黯淡的青春。她想告訴自己,她也勇敢過。
畢業(yè)典禮后,陳如微收到一張合影照。照片上的她在夜色里挺直了單薄的肩,看向鏡頭的眼神格外堅定,讓身旁靚眼的男生和女生也黯然失色。
陳如微還記得,那是她真正成長了的一天。
在那場盛大的暗戀里,她曾有過無數(shù)妄自菲薄的時刻。時過境遷,后來的她早已知曉,她的青春電影里并沒有非誰不可。
從今往后,她會成為她自己最明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