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瓜農(nóng)

一

在我們家，買菜一直是父親的活兒。每天清晨，父親便騎著他那輛破舊的摩托車去街上，母親則梳洗罷開始做早飯。

鎮(zhèn)上的集市，一直是趕早不趕晚。那些肉攤和蔬菜攤賣完便收攤，所以想買到最新鮮的菜，就要趕早。

尤其是夏天，我剛起床，父親便買菜回來了。他小時候在農(nóng)村生活，跟著親人們種菜、插秧，知道如何去挑選好的瓜果蔬菜。可父親從不在街上買西瓜，我一直以為是西瓜太大，放在摩托車上不好帶的緣故。但這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我們家住在路邊，每當中午的時候，總有瓜農(nóng)拉著一車西瓜路過門口，喇叭里喊著“賣瓜、賣瓜”。天氣燥熱，大家都習慣開著門，希望外面的風能吹進來，喇叭的聲音自然也傳了進來，一想到鮮紅的瓜瓤，胃口立馬就好了。

父親總會叫住瓜農(nóng)，走上前去拍一拍西瓜，問一問價格。說話時，還不忘給瓜農(nóng)遞上一根煙，然后兩個人一邊抽著煙，一邊討論今年的收成。父親通常還會問問他是哪個鄉(xiāng)的，來判斷瓜農(nóng)走過來遠不遠。我們的鎮(zhèn)并不大，父親教書多年，附近的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他的學生，聊著聊著，總能聊到認識的人。

我觀察過那些瓜農(nóng)，他們在我眼里都是一個模樣，戴著草帽，帽子下面是一張溝壑嶙峋的臉，白色的短袖磨毛了邊，洗得寬大，褲子卷到膝蓋，露出骨瘦如柴的小腿，皮膚也曬得黑亮。

父親戴著眼鏡，喜歡穿一件藍襯衫，褲子也長到腳踝，一看就是教書先生的模樣。雖然與瓜農(nóng)的形象大相徑庭，可那樣的攀談卻顯得和諧，就像遇到了許久未見的親戚。

門口停著一車的西瓜，自然會引來旁人圍觀。見父親買瓜，鄰居們也會跟著買幾個。買完瓜后，父親還不忘給瓜農(nóng)的水壺里裝滿水，叮囑他天熱，慢些走。

二

我一直不理解，平日里聰明的父親怎么總在買瓜的事上犯傻。聽說這種流動的攤位，秤是做了手腳的，缺斤少兩，都是一錘子買賣，不圖長久，而且瓜好不好也沒有保障，如果是爛瓜壞瓜，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瓜農(nóng)早就不知去向了，只能吃啞巴虧。

父親卻不在意這些，他說大中午賣瓜，光是這么遠的路走過來便很不容易了，讓我小小年紀別那么苛刻。可是誰想花了錢，卻吃到壞的瓜呢？

有一次，瓜還是賣瓜的大爺選的，結(jié)果他前腳剛走，瓜后腳打開就翻車了，瓤是紅色的，卻沒有一絲甜味。我們都嗔怪父親，父親卻替那個瓜農(nóng)說話，人家也不知道是壞的啊，幸好不是被別人買了去，再說了，又不是什么金貴的東西。父親雖這么說，卻不忍丟掉，只得把西瓜切塊撒上白糖，變成甜西瓜。

這還不算太糟糕。有一次，西瓜打開后瓤是白色的，像菜瓜一樣。我們看到后，都在埋怨父親，經(jīng)常吃虧，不長記性。我還振振有詞地說，肯定是那個瓜農(nóng)故意賣壞瓜給我們。我經(jīng)常看到他們用聲音來辨別西瓜的好壞，對于見識了那么多西瓜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哪個西瓜甜不甜呢，他們就是看父親老實，才把這些有問題的西瓜處理給我們。

父親看后也沉默了，我不知道他的沉默，是因為生氣，還是懊惱。可晚飯的時候，他走進廚房，將西瓜切成薄薄的片狀，像涼拌菜瓜一樣，給西瓜加上調(diào)料，小米椒、蒜瓣、醬油，還有醋，一樣不落。那天，我吃到了一盤咸西瓜。

外婆聽說后，便在菜地旁邊撒了一圈西瓜種子，說以后都不用買西瓜了，吃自家種的。盡管外婆悉心照料，西瓜還是長得不好，又小又生。外婆抱怨道，這下看來，種瓜不光要花心思，還要看運氣啊。我才覺得，不管種瓜的人懷著怎樣虔誠的心，也不能決定西瓜的味道，當年是我錯怪賣瓜的老農(nóng)了。

三

我成年后，鎮(zhèn)上開了幾個大超市，人們都不在街攤上買菜，夏天也不需要像以前那般開著門等風來了，各家各戶都是門窗緊閉開著空調(diào)，門外自然也就沒有走街串巷的吆喝。

有一次，一個朋友跟我提起他看瓜的經(jīng)歷。小時候他由爺爺帶大，夏天的夜晚，當別的孩子都在玩耍時，他要跟著爺爺一起去瓜地看西瓜，住在臨時搭建的瓜棚里，空氣燥熱，蚊蟲又多，只能忍著，晚上還要擔心有賊偷瓜，除了賊，還害怕其他動物惦記。

我想起了魯迅筆下的《少年閏土》，月光下是一望無際的瓜地，一個項帶銀圈的少年向一只猹刺去。他搖搖頭說，文學作品讀起來有趣，可現(xiàn)實中更多的是辛苦，瓜棚沒水，有時候渴得整夜都睡不著。看了一夜的瓜后，第二天一早，爺爺又要摘瓜去賣，為了多賣一點，只能在最熱的時候路過人家的門口。

我聽后才明白，為什么父親總是熱衷在門口買瓜。當年親戚們一起供他讀書，才讓他走出了貧瘠的山村。每當父親看到這些從村里走出來的瓜農(nóng)，便想到了自己的親人。父親沒有太大的能力，只能買上一些瓜，點上一根煙，送上一杯水，讓他們在異鄉(xiāng)的路上也能感受到一些親人般的溫暖。

那一刻，我原諒了歲月里所有不甜的西瓜，也讀懂了父親未說出口的話。有些事情，當你知道過程后，結(jié)果便不太重要了，每一個認真對待生活的人，都不應(yīng)該被曲解。

吃慣了正常的西瓜，我突然有點懷念父親的甜西瓜和咸西瓜，它不僅讓我看到了父親的善良，也讓我懂得，不要因為無法控制的事情去苛責別人，理解別人的不易，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幸運。

編輯 曹宏萍 2718286610@qq.com